愿我如星君如月

1.

虽然立秋了,可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半点没有饶人的意思。

蝉躲在树上叫个不停,知道玉娘子这会子是要午睡的,小丫头们举着竿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捕蝉,一个个都气喘吁吁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后背早已湿了一大片。

忽然,廊下传出一声呵斥,众人回头一看,原是小音。

她是玉娘子跟前的,一向威风,大家也习惯了。只是她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娘子,倒是从未见过。

那娘子身穿淡褚色襦裙,外罩藕荷色绸衫,足足比小音高出半个头,远看身姿绰约、端庄娴静,近看眉目清丽,举止高雅,看起来竟像个高门贵女。

听到小音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小官人慌慌张张的从密砸砸的树叶里跳了下来。

他只穿着一件褂子,露出结实的膀子,后背已经湿透,大颗大颗的汗水从脸上滚下来,他举起胳膊擦了擦眼睛,熟练的将刚捉来的蝉塞进腰间的竹笼里。

他知道小音是玉娘子跟前的,一贯有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赶紧上前赔笑。几个小丫头也吓得不敢说话,生怕被责罚。

“姐姐莫恼,正是怕扰着玉娘子午睡,我才来帮她们一起捕蝉呢。”他笑着央求道,一脸的卖乖的模样。

没想到,小音真就不恼了,领着她进了正厅。

这是林筱童到云韶府的第一天,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大的多,七进七出的院子,从侧门进来,走了足足一刻钟,路过不少门庭花园,看到许多楼阁戏台,才到这个院子。这里景致格外不同,她一进来就被那一片郁郁葱葱的金色的花从吸引了,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丽。

玉娘子刚午睡醒来,几个年龄稍大的丫头正在伺候她换装,她的房间也很别致,装点的物件都是些不俗的字画文玩。只在帘下放了一只插瓶,正是那开得正妍的金色的花。

玉娘子听过小音的回禀,又看她样貌气度不俗,方才笑着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便安排她去歇息了。

她被安排在如茵阁的东厢的二楼最末一个房间,虽然屋子不大,但雅致干净,还有一个窗户向西开着,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坡,视野和光线都好!

万幸的是,她可以留在云韶府了!

云韶府分三个部门,前两个是宴饮会客,处理官家吩咐的事情的地方,没有传召,连玉娘子都不能去。中间是练习歌、舞、乐曲的地方。后面便是府中所有人吃住的地方了,共有五个小院,东边是厨房和护卫小斯住的。西边的芳草阁、如茵阁、宿院都是女人住的。中间的清岚苑是玉娘子独居的,谁也不能随意进出。

第二天,她在小音的介绍下,了解了一下这个地方。

她也如愿成了云韶府的一名乐师,她对乐理的了解不比任何人差,也无人难得住她,所以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只是,她的屋子正对着西边,每日被暴晒一下午,到了夜里闷热至极,加上窗外池塘里的蛙叫个不停,根本无法入睡。

这天夜里,她照例到院子里乘凉,三更天的夜风徐徐吹送,她独坐在如水的月光下,心里格外畅快。

正打算回房睡觉,忽听到门廊下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她循着月光看过去,是一个身穿白衣的长发女子,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她心里赫然打起了鼓。

那女子也吓得不轻,回头时满脸泪光,在月光下凄然不已,十分可怜。

她这才大着胆子上前去,一问才知,她是二等姑娘清溪。因刚来府中,人生地不熟,处处仰人鼻息,本想借中秋节一展身手,可是她辛苦准备的节目被别人抢了。

“姑娘既然不甘心,哭又有何用?姑娘不如振作起来,抓紧时间编排新的歌舞,相信一定可以拔得头筹。”

听了这话,她开心得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两人每天晚上相约练舞。筱童发现清溪舞蹈功底很深,只是缺乏韵致,歌声也很清脆,只是不够动人。且清溪虽不算美,但身材娇小,眉眼处颇有异国女子的味道,一双大眼睛尤其可爱。

于是为她排了一出鼓上跳的舞,到了中秋节那天,在舞台上放一面大鼓,再垂挂数面小鼓,清溪穿异域女子的服装,手执绸缎,腰挂铜铃,在鼓上起舞,用鼓点代替音乐,既新颖独特,又壮美。

清溪姑娘如愿拔得头筹,进国公府献舞。之后又成了一等姑娘,王公贵府的家宴都点名要清溪姑娘去,四品以上官人的家宴都由着她挑。

后来,清溪忙着去各府侍宴,再也没有去找过她。

2.

她百无聊赖的坐在廊下,看些夜空中群星璀璨,明月清辉,想起儿时哼过的曲子。

不由得哼唱起来: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正欲回房睡觉,忽看到院墙上人影闪动,着实吓了一跳。

“谁?”她没有想到墙头竟有人,大着胆子叫道。

“娘子莫怪,我只是,只是今夜值守,被歌声吸引,才失礼。”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气恼得回了房间,许久,外面没了动静,她再开门时,那人似乎也走了。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总算稍稍凉快了一些,蝉也不鸣了,蛙也不叫了,本以为总算可以安安稳稳的睡觉了,可一到夜里雨就下个不停。

雨时而凄凄沥沥,像劣质的琴弓搭在断弦的胡琴上一样嘶哑,时而噼里啪啦,像一群老鼠在瓦片上抢食一般嘈杂。她翻来覆去一整夜,愣是朦朦胧胧到了天亮。

路过侧门,见一群莺莺燕燕围在廊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正诧异着,一个身穿绿色衣服女子迎面走来。她皮肤偏黑,长着一对凤眼,戴着一对嵌着红石榴玉石的金簪,看上去和她长年翘起的嘴唇一样突兀。

“妹妹,万安。”

“玲兰姑娘安。”她回完礼,正想离开,又被她的话头留了下来。

“听说是你帮清溪拔得头筹的?真是的,在玉娘子面前,清溪可是一个字也没有提呢。”

“玲兰姑娘说笑了,我只是三等乐师,并没有这样的本领。”说完,便要走。

“妹妹别走,我只是替妹妹惋惜,妹妹有如此才华,为何甘心做个三等乐师呢?可惜我既没有妹妹这样的才华,也没有清溪那样的运气,要不然……”

她这话说得直白,正不知要如何去接。恰好门廊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将她叫了去。

筱童看见人群里站着的,正是那日在清岚院捉蝉的小官人。此刻他穿着护卫的衣服,拎着一大堆木盒与绸缎,笑得十分得意。

他远远的望着小童所在的方向,见她也在往这边看,忙敛起笑意,正经八百地行了一个礼。见她匆匆走了,才转身与众人说笑。

乐房是乐师们练习新曲的地方,乐师也分三等,新来的为第三等,负责整理乐器。第一等负责创作新曲,编排歌舞,兼训练新来的三等姑娘。第二等负责给歌舞伴奏,跟随姑娘们一起去参加宴饮。

而筱童目前的工作,自然就是整理乐器,这些乐器大部分价值不菲,她不仅增长见识,还能在无人的时候偷偷弹奏,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正整理着,一个身穿深紫色衣服的姑娘匆匆跑进来,面带难色。

“小娘子万安,请问赵乐师在吗?”

“不在。”

她听了这话更加难过,强忍着内心的难过,坐了下来。

“那我且等他回来吧。”

直到小童整理完所有房间的乐器准备回房,她还在坐着等,声称等不到人便不走。见她眼睛里含着泪,小童不忍心赶她。

一问才知,她叫英儿,来了三年,依旧只是二等姑娘,连伺候她的丫头都敢张口辱骂她。她本是知县家的嫡女,父亲获罪,被贬到这里来,之前她自伤身世,无心歌舞。最近倒是突然想通了,却没有乐师肯为她编排歌舞,她来求赵乐师,没想到赵乐师总是躲着她。

“既来之则安之,姐姐要是早点想通,就不必受今日的苦楚。这样吧,姐姐如果信我,明日来找我,我可以帮姐姐。”

听了这话,她十分动容,像垂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千恩万谢。

第二天,筱童发现英儿的四肢不够灵活,但嗓音还可以,只是歌声不够动人,于是建议她舞剑、诵诗。

两人偷偷练习了几日,到了中秋节选花魁,英儿被选入甲组,直接进候府献舞。

没想到英儿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家宴上回来以后,拿着一堆赏赐要感谢她。

筱童之前还有些担心,她也不知道拿岳将军的诗来做文章到底可行不可行。她曾听说,十年前候爷还只是个二品,向官家进言为岳将军平反也有他的一份。料想十年过去,他那份心也不至于全部消散。

这件事让英儿也成了一等姑娘,不管谁家宴请,都会加上她的名字。而筱童也逐渐被府中人所知,走在路上,总有许多人和她殷切的问安。

3.

霜降之后,远处山坡上的树叶开始变黄,连鸟叫声都少了。

她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池塘里歪歪斜斜的躺着干枯的荷叶梗子,想起刚来的时候,荷花开得正盛,荷叶田田,如今好景致却没了。

英儿又降为二等姑娘了,许多人效仿她跳剑舞,她的剑舞不再独特。

英儿倒是不太在意名位,当初她听闻父亲在狱中过身,自己却没有银钱替他下葬,任凭到玉娘子面前怎么求也无用,她只好去争取重阳节宴会的机会,领到赏钱才能托人替自己为父下葬。

现在心愿已了,她也无心再争了,只想每天吃斋念佛,替父超度。

“可是姐姐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还是要为长久计。”

“怎么计?”

“姐姐难道要一辈子在这里蹉跎?万一哪天姐姐可以离开这里,也得有银子傍身,才能活下去呀!”

“可是,我资质平平,拿什么去争呢?”

“姐姐本是贵女,怎可妄自菲薄!姐姐可以在歌和舞之间选一个勤力练习,把一件事做到极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其实姐姐歌声很好听,只是不够打动人,所以姐姐需要多揣摩歌中意境,传情方可动人。其次,姐姐可以把名字改一改。”

“怎么改?”

“陶公有诗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姐姐不如改名为落英。”

“落英。”她品读着自己的新名字,被这个美好的意境打动了。

有了小童的建议,落英开始努力练习,卯时起床,亥时入睡。

刚开始筱童每日陪着,可是没过几天,她便病了。先是咳嗽,后来又得了喉症,说不了话,最后舌头上还长了一颗疮,连粥都喝不下去。

病着的时候,总觉得看什么都是萧条的。院中的树叶早已枯黄,一夜过后,满地都是树叶。

每每听到洒扫的婆子埋怨,她就知道,必是夜里又下雨了。

落英每日见她那说不出话的样子,都恨不得替她疼。

虽然玉娘子准她好好养病,但她不愿矫情,稍好些就去乐房整理乐器。

她喜欢乐房外的那棵枫树,金风寥落,如染料浸染过的枫叶遍潇潇而下,有的殷红,有的还间着些或明黄或淡褚色,十分漂亮。

病中憔悴,为了看起来精神些,她刻意穿了一件浅红色的小衫,戴了一只镀金的海棠簪。

回如茵阁的路上,她拿着刚捡来的枫叶,正盘算着做成书笺。兀自被一个面熟的小官人给叫住,他穿着整洁的护卫衣服,腰间挂着一柄佩刀,一看就不是凡品。别说云韶府没有这样的刀,就连兵部也造不出这样的刀。

此刻的他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全然不似素日里那般。他二话不说,就将一只瓷瓶塞给她。

“听说你病了,这味药你且试试。”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

“等等……”听着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

她呆呆的看着手中的药,眼看那人快步走入了薄雾朦胧的暮色,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4.

天越来越冷了,清晨推开窗户,还能看见草木上粘着一层薄薄的霜。

立冬那天,玉娘子做了个小宴,将府中一、二等的姑娘和乐师都叫去清岚院吃酒。

她大病初愈,闲来无事,一个人去了西湖。早就听说西湖风景好,此刻虽没有半倾荷花和拂堤杨柳,但湖水在和煦的阳光下漾起粼粼波光,远方的小舟与近处的画舫往来其间,山上的钟声在暮色里回荡,也能勾起无限遐想。

入夜后,从西湖边的秦楼楚馆,到御街的东、西集市,一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明灯。街面上更是人群攒动,车水马龙。

她拎着刚买的纸和书,还有给落英带些刚出锅的酥饼,沿着御街向北走,寒风吹得紧,她把酥饼抱在怀里,生怕凉了不好吃。

好容易到了云韶府的侧门,敲了许久,门也未开。正当她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却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待那人走近,正是月前送药给她的小官人。

今日他穿着一件青色家常衣赏,上好的料子,领口和袖沿都用上好的丝线滚过边。他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怀里还抱着几匹绸缎,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你病好了吗?”他满怀关切地问。

“多谢……”她一时错愕,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们都叫我六郎君。”他提示道。

“多谢六郎君,已经好了。这是?”

“嘿,给姑娘们跑跑腿,挣点小钱。不过,可别告诉玉娘子知道。”

“我不会的,放心。”

“没想到你不仅歌唱得好,人也这么好。”

“你怎么知道我歌唱得好?”

他笑了起来,偏是不说话。

就着高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笑起来像个孩子,很是逗人喜欢,他的眼睛如泉水一般纯澈,鼻梁挺拔而笔直,眉宇间流露出不凡的气度,真担得起丰神俊朗四个字。

他听说院里无人开门,并不着急。只见他纵身一跃,便爬上了两米多高的墙头,不一会儿门便开了。

小童这才想起数月前,在墙头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他。没有想到他身手这么好,居然甘心在云韶府看门护院,心中很是诧异。

后来,小童发现自己总能在门廊下或花园里碰到他,但谁也不说话,只在远处互相微笑致意。

落英进益很快,又从二等姑娘升为一等姑娘。

只是有天夜里,她仓皇跑来敲筱童的门。原来是玉娘子吩咐她去候府过夜,她不敢违抗,却又不知该如何保全自己。

筱童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六郎君帮忙,本以为他会拿她的短,没想到他不仅一口应下,还只字不提好处。

“你可想好,这事若被玉娘子知道……”小童再三强调。

“放心,她绝不会知道。”他一脸严肃,好似遇到了天大的委屈。

他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件长衫,温文儒雅,看起来颇有读书人的味道,倒是让她眼前一亮。

他果然在天黑之前,把小童交代的东西买了回来。

后来,落英如约去候府,但当夜就被送了回来,侯爷虽然有些生气,但也没有过分迁怒,毕竟此事不能传入官家耳中。

原来,筱童托六郎君从吴江府买来的是狐膏,每日沐浴后在身上涂抹狐膏,久而久之身上就有了体臭。孤膏本是治疗痈疥的良药,只是女子涂抹后会留下臭味,和体臭相似,所以民间女子都不愿用此药。

只是落英有体臭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云韶府,连下等的洒扫丫头都拿此事说嘴。

临安总是下雨,冬日里又连着下了好几天。

她心里想着落英的事,没有留意到突然有个人跳了出来,她着实吓了一跳,正要发作,却见是他,便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他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不由分说的塞给了她。

“何物?”

“知道你为了落英姑娘的事费神,这是治体臭的偏方。”

“那,我替落英谢过你!”

“不用说谢。”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对了……”他想起了什么,从胸口的对襟里掏出一个纸包,“还好,没有凉,快吃,你快吃!”

她打开来看,是酥饼!酥饼的温度从冰凉的手指传至心脏,那里的血液也变得温热,她咬了一口,很脆,也很甜!

从西市到云韶府有半个时辰的脚程,这么冷的天气,竟然还是热的,多么难能可贵啊!

5.

临安下雪了!

一夜之后,树上,屋顶上,都堆满了厚厚的雪。

午饭后,大雪又簌簌的下了起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开心得不得了,在花园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回到房中时,外面的夹袄都湿透了,头发上全是雪花。

落英从北方来,对雪已经司空见惯,只坐在桌旁吃茶,并不热心。

大家都恨不得躲在屋子里,围着火炉吃碗热酒,可她却是个闲不住的,见窗外的山坡上有几株红梅开得正茂,非要拉着落英去山坡上摘红梅回来煮茶。

回来以后,筱童发现自己的发钗找不到了,翻遍了房间都找不到。那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想要出去找,却被侧门的小斯拦住了,说是玉娘子规定,过了酉时姑娘们不能出门。

她央告了好久也没有用,只好回如茵阁。没承想,又遇到了他。

“怎么了?”

“今儿去摘红梅,回来才发现发钗掉了,小斯又拦着不让我出去,我……”

“近日临安府也挺乱的,尤其是夜里。这样,我帮你去找。”他义不容辞的说。

“真的呀,那太谢谢你了!”

可是,她等了两个时辰也没有等到他回来,她想,也许他没有找到,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准备自己去找那支发钗。

还没出门,落英就拿着她的发钗来敲门了。原来她昨天去摘梅花的时候并没有戴发钗出门,临走时取下来放在落英的妆台上了。

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她不经意间听见宁嘉姑娘正在和人说嘴,似乎是因为六郎君答应了今天帮她买胭脂,他却在房里睡了一整天,耽误了。

到了酉时,果然看到他一脸疲倦,精神萎靡不振。

“抱歉,我昨晚找了很久,没有找到。”

“不打紧,我已经找到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至于是愧疚还是感动,是担忧还是心疼,她也不知道。

“你怎么了?”她关切的问。

他什么也没有说,独自朝着灯火阑珊处走去,走得很慢,看起来非常落寞。

后来,她听到了很多关于六郎君的话。听说他不仅耽误了宁嘉姑娘的胭脂,还误了玉娘子安排的差使。听说他一夜没睡,听说他腿上带了伤……

她不知道那晚他去找了多久,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不是真的受了伤。她的心里,种下了一连串关于六郎君的问题。

临安的冬天格外的湿冷,不是下雪就是下雨。难得今日放晴,被雨雪笼罩的临安城总算露出了太阳的影子,冬日的阳光如同三月的柳絮,落在身上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难得。

筱童早早拉着落英去花园里晒太阳,这个时节,除了松柏,其他树木都光秃秃的,唯有几株腊梅在墙角静静的开放,她欢喜极了。

正想折一些拿回去养在房里,就看到他抱着一大束红梅从假山后走出来。

“好漂亮的红梅,你去哪里折的?”筱童诧异的看着他。

“你喜欢,便全拿去吧。本来还有,被几位姑娘抢了好些。”说着就将红梅放在她怀里。

“六郎君,你怎么不问我喜欢不喜欢呀,这也太偏心了。”落英故意调笑道。

筱童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生怕她再说出什么顽话来。

“落英姑娘若喜欢,我再去折便是。”他歉笑道。

“别,筱童喜欢就够了。”落英忍不住笑道,随后便寻了个借口先走了。

她今日穿着素雅的藕色织锦长袄,洁白的面庞被冷风吹得泛红,此刻抱着红梅,更衬得娇美可人。

平日没有机会说话,现在有了机会,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诶,我可以看看你的佩刀吗?”筱童问。

两人到亭中坐下,他解下佩刀放在桌子上。她细看了刀上的文字,发现这是金国铸造的刀。

“这刀是哪里来的?”

“我家的。”

“这是岳将军北伐时从金国大元帅那里夺来的,官家继位以后,就赐给了韩太师。怎么会是你家的?”

“那是我祖父。”他的神情突然就暗淡了,眼中饱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痛苦。

两个人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他也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自己的身世。

他本名叫韩孟君,十年前,他十四岁,跟着祖父和父亲去和金国打仗,父亲战死,祖父战败。后来祖父被杨皇后所杀,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云韶府的执事是父亲的故交,所以将他偷偷藏在这里。因他名字里有个君字,在家排行第六,所以给自己起了个“六郎君”的名儿。

6.

玉娘子突然提升她做二等乐师,还让她十日内给丽妍姑娘编排新曲。

这件事倒不难,只是丽妍姑娘的性子她是早有耳闻,虽早早备好了三种曲目,但全被她扔在了地上。筱童只好写了新的,可是任她怎么写,丽妍就是不满意。

转眼就是第十日,玉娘子看不到新曲,不由分说责骂她,还一起辱骂了她死去的师父。她有口难言,本不愿为自己辩解,可是为了师父,她和玉娘子大吵一架,哭着跑了出来。

不料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她慌忙抹掉眼泪,定睛一看,是他。

他知道了这件事,想来安慰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看着。

两两相望时,她忘记了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忘记了这是腊月的寒夜,仿佛身处春暖花开的季节,仿佛眼前就是岁月静好的日子,仿佛这个人已经相识很久,已经相爱很深。

她不知道如何判断这种感觉,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埋着头往如茵阁走去。他也不说话,默默跟在她身边,陪着她走。

不知道是被寒风吹疼了眼睛,还是被他的举动所感动,她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她掘强的不肯停下脚步,任由眼泪糊住了视线,一脚踩空在台阶上,险些跌倒。

黑暗中,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紧,他没有丝毫目的和欲望,只是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闻到他身上有大地间最温厚最深邃的味道,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和力量,心中柔情涌动,哭得更加厉害了。

突然,远处门廊下的灯火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赶紧松开了她的手,她转身一看,是玲兰姑娘。

“这是谁呀?哟,是林妹妹怎么在哭呀?”她远远的叫到。

“谢玲兰姑娘关怀,不碍事。”她强笑着答。

他见此,只好离去了。

玲兰姑娘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回到房里已经戌时了。

她没有睡意,看着刚被他握过的手,他手心的温度似乎还在,特别的温暖。这样冰冷的地方,这样漫长的寒夜,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多出来许多快乐和幸福。

她想,无论时隔多久,她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夜晚,不会忘记他的身上的味道,手心的温度。

她突然觉得临安真是个好地方!

院里的叶子早就掉光了,窗外的山坡也变得光秃秃,除了梅花,什么也没有。

她痴痴的看着瓶中的红梅,再也无心看书。

“这页书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啊?”落英看出来她无心看书,忍不住揭穿她。

“姐姐莫要笑话我了。”这几日她脑子里总是想着他,做什么都愣神。

“要我说,我直接替你去问他,要是他心里也有你,直接上禀官人,请求婚配,多好呀,省得你日日茶饭不思。”落英做在桌旁剥橘吃,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姐姐可别乱来,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我不想累他。”她接过落英递过来的橘,郑重其事的表态。

“真不知你们这样是何苦。”落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如今天下动荡不安,时局如晦,今日不知明日事。我只愿他安康顺遂,一世平安。至于婚配,不敢妄想。”她笑着给自己剥了一只蜜橘。

落英一向是个呆板的,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以为她只是多愁善感而已。

“妹妹,这蜜橘可真甜。”落英自顾着吃,不一会儿已经吃了大半框。

“姐姐,蜜橘上火,你可得小心。”小童提醒道。

可她还是上火了,得了喉症,说不了话,也吃不下饭。

7.

腊月初八,是年前最后一个大日子。这一天,会有很多达官显贵家里办宴会,落英这一病,自然是全错过了。

那天夜里,玉娘子给留在府中的人备了小宴,筱童也去了,还吃了几杯冷酒。本不打紧,可半夜里开始拉肚子,第二天头痛得厉害,下不了床。

六郎君在乐房见不着她,只好偷偷跑去如茵阁。

见她躺在床上,额头滚烫,浑身是汗,嘴里念着些含糊不清的词,已经发烧得迷糊了。

他赶紧去拿了些自己平日吃的药给她喂下,又禀了玉娘子,请来大夫。

第二天,落英来看她,她才知道是他救了自己。

“他对你真是用心。”

“姐姐真的这样觉得吗?”

“当然。”落英病了这几日,才明白有人关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也稍稍明白了一些小童的心境。

吃了几天药,烧总算是退了。她勉力走出房门,想去花园里走走,果然又在花园里碰到他。

“明日,我就要走了。”他说。

“去哪里?”虽然她早点料到了这一天,可心里还是无比难过。

“朝廷在征兵,我想去投军。你说得对,我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祖父一生夙愿都是收复故土,我不能让他失望。”

“又要打仗了吗?”她忧心道。

“官家不再向金国进贡银帛,快则两三月,迟则半年。”

“战场凶险,刀剑无情,你要小心啊!”说到这里,她已经落下泪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不知道再相见会是何年何月,想到这里,心中无限凄凉。

十年前,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还记得家住吴江府,家里有高墙大院,有亭台楼阁,有无数的仆从侍女。

突然有一天金兵打进城了,一家人全部惨死,她被路过的师父救了,从此跟着他江湖卖艺,四处游荡。

她恨金国,也希望官家可以收复失地。可是她更害怕战争的残酷,多少人惨死,多少人一别就是生与死。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目光中充满柔情。

不知是在花园里受了寒风,还是心中郁结,本来快要痊愈的她又开始咳嗽起来。

他是一个人悄悄走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筱童。他走后,筱童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

她时常望着北方发呆,嘴里念念有词,大家都说她怕是发烧烧傻了,魔怔了。

云韶府的姑娘们依旧日日习歌练舞,依旧争风吃醋,争奇斗艳。

整个临安城也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一副繁华盛世的景象。

年底了,筱童的咳疾终于有了好转,只是她忧心他的安危,日日不安,难以痊愈。

年宴上,不论等级,所有人都去了玉娘子的院子里吃酒,筱童病还没好,独留在房间里。

落英画了几个好看的灯,溜过来邀她去放天灯许愿,于是两个人来到院子里放灯。

“姐姐好手艺,这灯好漂亮啊!”她由衷的说。

“这算什么,前几年在家里,我母亲画的灯才好看呢。每到年节,我们就在院子里放灯许愿,可开心了。”说到这里,心中也不免惆怅起来。

“我母亲十年前就死了,我都快记不得小时候是怎么过年的了,姐姐还记得,真好。”

“嗨,咱们别难过了,快许愿吧!”

“好。”她会心的笑了。

两个人闭上眼睛,各自嘀咕了好一阵子,才松开手,松油燃足了劲头,灯便随风轻轻升上了夜空。

只见灯刚开始有些摇摇摆摆,越来越高时也就越来越稳,几乎是直直地升入上空的,最后越来越远,消失在无垠的黑夜中。

她望着深邃的夜空,想起了远方的他,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过的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妹妹许了什么愿?”

“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只能祈求上苍,佑他平安归来。希望他这一生,健康顺遂,事事如意”她望着暗淡的夜空,心中思绪万千。

此刻,家家都点起了天灯,大大小小的灯火将夜空点亮,夜更加广博,更加深邃。灯慢慢变远,烛火慢慢变小,如星光一般微弱。

她在心中默念: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也是她心中所愿,愿明月常在,愿星光常明,愿相见有期,愿相知有日。

此生,她愿做那微渺的星光,永远守在他的身边,哪怕只能遥望,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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