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补遗卷四·四六】
余每下苏、杭，必采诗归，以壮行色；性之所躭，老而愈笃。近有闻风而来，且受业者。蒋莘，字于野，年才十九。《游古寺》云：“山外野僧家，孤龛半落霞。磬声流树杪，铃语绕簷牙。波静鱼近镜，香消佛散花。我来无别事，应许问楞枷。”《山行》云：“村古藤为瓦，溪幽树作桥。”《佛手》云：“天下援非易，杨枝洒未忘。有心擎法界，弹指过秋光。”《表忠观》云；“铁券已分唐土地，玺书曾奉宋春秋。”皆妙。其弟名蔚，字起霞，年才十六。《落梅曲》云：“一树幽花世外姿，依依水浅月斜时。无端玉骨飘零甚，不怨东风恰怨谁？”“神山昨梦夜逡巡，花底闻吹紫玉声。三叩素扉人不见，满庭残雪落无声。”《咏王半山》云；“竟使红羊成小劫，几同白马害群贤。”《偶成》云：“细雨一帘飞燕子，春寒几日又花朝。”两昆季皆未易才也。起霞爱赵云松诗，题七古一章，奇横谲诡，惜篇长，不能备录；为录稿寄与云松。
躭，音dān，汉字，同“耽”。
蒋莘，生卒年不详，字觉夫，号于野，江苏元和(今苏州市)人。贡生。明兵备道蒋灿之后。有《水竹庄诗钞》，纂《东台县志》。见《湖海诗传》。
簷牙,即檐牙，音yán yá，解释为檐际翘出如牙的部分。明·张四维《双烈记·从征》：“喜鹊噪檐牙，好事来门下。”
楞伽，音léng qié，为梵语，中文译为“不可往”、“不可到”、“难入”。又楞伽山在今之锡兰岛上，锡兰为古名即今之斯里兰卡（SRl LANKA)，其中“兰卡”即为楞伽之今译。佛尝在此说大乘经，名楞伽经。
表忠观，观名。在浙江省杭州市涌金门外，今称钱王祠，宋熙宁中赵抃所建，用以表彰吴越钱氏的功德。后赐名为“表忠观”。明嘉靖中曾改筑。祠内镌有苏轼《表忠观》碑文，今全文八幅系后人摹刻。明·高启《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歌》：“行人曾过表忠观，风雨断蘚薶残碑。”
王半山，一般指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谥文，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汉族，北宋抚州临川人（今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邓家巷人），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未易才，意指难得的人才，出自《晋书·王珣传》：“（珣）与陈郡谢玄为桓温掾，俱为温所敬重，尝谓之曰：‘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王掾当作黑头公。皆未易才也。’”
赵云松，一般指赵翼，（1727年—1814年），字云崧（一作耘崧），号瓯北，别号三半老人。常州府阳湖县（今江苏省常州市）人，清中期史学家、诗人、文学家。
【闲言碎语】
本条诗话，袁枚记载了蒋莘兄弟二人的诗句，并大赞其二人为“未易才”。其实，蒋家兄弟不止二人，实是三人，只是小弟蒋夔在袁枚去苏州时年幼未见，他以为只是二兄弟。蒋家三兄弟都有不凡成就，以“吴中三蒋”传名于世。在乾隆末年李斗著《扬州画舫录》中有专门记载，惟蒋家老二的名字与袁枚的记载有所差异。《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为“征蔚，字蒋山；”我个人觉得，《画舫录》的记载大概是错误的，理由是，古人的名字，几乎没有见过把自己的姓氏再放入自己的表字之中的。由于我看到的《扬州画舫录》都是网络上的电子版，未见原书，对此也有些疑惑，或者是转录电子版时发生的错误。《扬州画舫录·卷十》的记载如下：
“蒋莘，字于野；征蔚，字蒋山；夔，字青荃，苏州元和人，兄弟也，为明兵备道蒋灿之后。父曾煊，有经济才。莘工诗文，著有《水竹庄诗钞》。读书好客，有《水竹庄图》，东南文人，染翰殆遍。征蔚自天文地理、句股算术、诗文词曲，无所不通。年方弱冠，沈心疑格，双耳遂聋。于经史之学尤邃，以郑康成为汉末大儒，所注《三礼诗笺》及《周易》、《今文尚书》，近今有通之者，而《论语》、《孝经》无人阐发，虽有惠氏所集《王厚斋古注》，而因陋就简，不足以当阐发之目，因作《论语郑注疏证》十卷，又有《天学难问》二卷、《北齐书证误》二卷，补注《周髀算经》、《穆天子传》、《吴语解嘲》诸书，阮芸台阁学为刻其写经室诗文集。夔工诗，精于温、李，著有《青荃集》。学者称为‘吴中三蒋’”。
由于蒋家兄弟都是饱读史书之人，故在诗中多有史实典故出现，若非对历史熟悉，有时难以体会其妙在何处。如蒋莘的《表忠观》句：“铁券已分唐土地，玺书曾奉宋春秋。”表忠观，今称钱王祠，宋熙宁中赵抃所建，用以表彰吴越钱氏的功德。吴越钱氏的始祖乃吴越开国国君钱镠。钱镠于852年出生于杭州，家庭贫寒，自幼习武，擅长射箭舞朔，成年后以贩私盐为生。此时的唐朝，已经进入末期，起义军四起。钱镠亦从军征战，最初跟着董昌保护乡里，累迁至镇海军节度使，但是后来董昌称帝，钱镠受命讨伐董昌，被任命为镇东节度使。在征战过程中逐渐占据了以杭州为首的两浙十三州，先后被唐、后梁、后唐封为越王、吴王、吴越王、吴越国王。两浙虽然富庶，但三面受敌，所以自始至终钱镠及其后代都没有称皇帝，而是依附中原王朝，对其称臣，对内的规制则是按照皇帝进行。
“铁券已分唐土地”，说的是钱镠在平定董昌以后，深受唐昭宗赞赏，因此赐他“金书铁券”。这个铁券上嵌楷书金字333个，最主要的内容是“卿恕九死，子孙免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免死金牌。这个金书铁券纵29．8厘米，横52厘米，厚2．14厘米。此文物从唐朝起就在钱家保存，期间失落又神奇购回。解放后由钱氏后人捐献给人民政府，1959年入藏中国历史博物馆。
“玺书曾奉宋春秋”，则是指钱镠的孙子、末代吴越国王钱俶(chù)于公元978年（太平兴国三年）纳土归宋。钱镠建立吴越国后，定下了一个基本国策，并告诫子孙代代相传：“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就是奉中原王朝为正统，自己甘居藩属国的地位，若中原王朝改朝换代，那就尊奉新的王朝为正统，简称事大政策。赵匡胤在平定南唐后，召钱俶赴京觐见朝贺。钱俶与其妻孙氏、其子钱惟濬等人入朝,并上贡白银二十一万两、绢十三万匹、丝绵一百八十万两、茶八万斤、乳香七万斤,还有其他宝物无数。宋太祖很高兴,待以殊礼,剑履上殿,书诏不名,并赐号钱俶之妻为“吴越国王妃”。宋朝官员认为异姓诸候王之妻没有封妃的先例,太祖表示：“行自我朝,表异恩也”。宋太祖还不顾群臣谏阻,不食前言,放钱俶还国。临行前,太祖赐钱俶一个黄锦匣,让他回国密观。钱俶回来打开一看,“皆群臣请留（钱）俶章疏也。”他既惊惧又庆幸,之后贡献更加频繁。吴越国作为宋朝的藩属国平安度过了三年。宋太祖驾崩，赵光义登基。他亦召钱俶进京。钱俶深知此行凶多吉少，但若抗命不从，两国必然兵戎相见，涂炭百姓。为百姓计，钱俶只得辞别祖庙前往。果然，赵光义把钱俶软禁在京。978年，钱俶上表自献封疆。赵光义假意推辞一番后照单全收。988年，钱俶六十大寿，与朝廷的贺寿使者宴饮至夜幕降临，是夕暴卒。浙江人民很是感念钱氏宗族，吴人所撰《百家姓》，第一句“赵钱孙李”的编撰，就是因为，赵为国姓，钱为吴越国姓，孙是吴越国王妃姓，而李则是前朝国姓。
蒋家老二蒋蔚在史学上用力更深，建树更高。故其《咏王半山》诗句“竟使红羊成小劫，几同白马害群贤。”蕴含的学问更多，对史实的评价更加尖锐。王半山，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这两句诗是啥意思呢？这里，弄懂了“红羊”、“白马”所指，就豁然开朗了。
“竟使红羊成小劫”，红羊指所谓红羊劫，是古代的谶纬之说，代指国难。古人通过对历史的考察统计，认为农历丙午、丁未年都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因天干“丙”“丁”和地支“午”在阴阳五行里都属火，为红色，而“未”这个地支在生肖上是羊，每六十年出现一次的“丙午丁未之厄”，便被称为“红羊劫”。唐代诗人殷尧藩在《李节度平虏诗》中有句：“太平从此销兵甲，记取红羊换劫年”，可见，在唐代即有此说。至宋代，经过唐亡后五代十国大动荡之后的宋人，对红羊劫更加关注。南宋淳祐六年(1246年)，任太学上舍的柴望将自己编撰的《丙丁龟鉴》呈送于理宗，书中列举自战国秦昭王五十二年即丙午年(前255年)至五代后晋天福十二年即丁未年(947年)间，凡属丙午、丁未年份，约有半数发生战乱，意在说明“今来古往，治日少而乱日多”，切望当局居安思危。但此举触怒朝廷，被捕下狱。曾任宰执（略低于宰相）职务的南宋著名文学家洪迈在《容斋笔记》中也有“丙午丁未”条，内称：“丙午、丁未之岁，中国遇此辄有变故，非祸生于内，则夷狄外侮。”洪迈还统计了汉代以后的丙午、丁未年发生的灾祸，其中说道：“治平丁未，王安石入朝，愲（gǔ，意郁闷、心乱）乱宗社。靖康丙午，都城受围，逮于丁未，汴失守矣。淳熙丁未，高宗上仙。总而言之，大抵丁未之灾，又惨于丙午，昭昭天象，见于运行，非人力之所能为也。”这里说到了公元1067年（丁未年），王安石入朝，不久开始变法，导致国家扰乱。而宋人最惨痛的记忆“靖康之耻”，也发生在丙午年（1126年）。距离我们最近的丙午年是已经过去的1966年，和即将到来的2026年。
“几同白马害群贤”句中的白马，则是指“白马驿之祸”，又称“白马之祸”，是唐末权臣朱温（唐僖宗曾赐名朱全忠）为篡夺唐朝统治大权而诛杀朝官的一次重大历史事件。该事件发生在唐朝天祐二年（905年），始作俑者、权臣朱温在谋臣李振鼓动下，在滑州白马驿一夕间杀死被贬大臣约三十余人，并就地抛尸黄河，这就是震惊的“白马驿之祸”。唐天祐四年（907）三月，唐哀帝李柷被迫禅位，朱温称帝，改名朱晃，改国号为梁，史称后梁，改当年为开平元年，定都汴州（今河南开封）。立国二百九十年的唐朝至此彻底灭亡。
“竟使红羊成小劫，几同白马害群贤。”蒋蔚对王安石的变法之举作了极其负面的评价，认为其与白马之祸对国家的危害几乎相同，导致了北宋的灭亡。这个结论是否正确，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但其诗作中运用典故的技巧则是我们应该学习与掌握的。对于即将到来的2026年，我们也无须担心，红羊白马几多乱，青山绿水一样闲。一句老话大可安慰自己：“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