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二舅七十一年的人生是被谁毁掉的?

          二舅今年七十一岁,按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小村子里人们的算法,应该就是虚岁七十二岁,甚至是七十三岁。我二舅比较忌讳“七十三、八十四”,他一直说自己今年七十一。

          据我的外祖母向我的母亲反映,这二年,“那不是人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差不多每天都要骂骂咧咧一番,万变不离其宗的一个核心话题就是“三个人的娘,凭啥让我一个人养?”

          二舅所说的这“三个人”,除他之外,还有我大舅、我母亲。

           我掐指一算,如果我大舅活着,今年应该是七十九周岁。不好意思,我大舅在十二年前死于心脏病。按我的理解,我大舅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仅仅是给这些人盖房结婚,差不多也得累出心脏病来。看来,多子真的未必多福。

           外祖母口中“那不是人的”当然是指我二舅,这就让我觉得已经九十六周岁的外祖母明显不够宽厚,与文学描写中“慈祥的外祖母”相隔着十万八千里。

          我二舅对我外祖母的怨气来自哪里呢?

          二舅说:“那年,人家想去当个兵,你哭着不让去,嗯?你看看,现如今,满意了吧你?我都这个岁数了,早晨起来一睁开眼,还得盘算咋着才能挣俩儿钱花花,那年,要去当了兵呢?我不也得混个退休干部当当?按月领着退休工资,有个病有个灾儿的也有个保障……”

          外祖母当面不敢顶撞我二舅,私底下又向我母亲道:“你可听说过那老话说得好,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他那道子货,唉……”

          在我看来,外祖母的痛苦,或许就在于她到了这个年纪,头脑依然那么清醒。跟我母亲的每一次见面,外祖母都要摆一摆这个理儿:“说俺耽误他出去挣钱?你爹活着的时候,俺也不用他伺候,也没见他出去挣钱嘛,成天价蹭过来、逛过去,这屋里坐坐,那屋里瞅瞅,倒像个溜街墙根儿的狗子,要花钱了,手心向上,你爹就给他点儿,唉,谁让人家有个按月领退休工资的亲爹来嘛?”

          一听这些话,我都替我的外祖母鸣不平:“您这么个明白人,养个儿怎么就不随您呢?怎么就不通一点人情世故呢?”

          外祖母确实是个明白人,听了我的疑问,缓缓地道:“一娘生百般,也有皮子也有獾,保不齐哪一枝上就开出不结果的谎花来嘛。”

           我老家那一片,称狐狸为“皮子”。没忍住,我笑起来,问:“獾是啥东西?是狗?还是狐狸?”

           外祖母盘腿坐在土炕上,闭目不语,像是在想她这辈子有没有真正地见过獾。

           二舅出生于一九四六年,令他耿耿于怀的想当个兵又没走成的那年,据我母亲说是一九六三年。

          那一年,国家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母亲想了想,说:“刚过了挨饿那三年嘛,凑凑和和能填饱肚子,地瓜叶子,萝卜缨子,棉子饼,花生秧,生产队的豆腐渣,能划拉进肚子里头的东西都算数,就糊弄个肚子不饥困呗。”

          我母亲所说的“挨饿那三年”,就是国家遭受严重自然灾害的一九五九年下半年,一九六零年,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上半年。因缺少粮食造成的长达三年的严重饥饿,给我的母亲留下了严重后遗症,她在近十年已经完全实现了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的状态下,如果家人不提醒,仍然会吃到十分饱。我母亲说:“你舅也是想出去能吃个饱饭,才愿意去当兵嘛!那时候,又不像现在这太平年月。”

          当年,外祖母为什么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把二舅给拦下了?外祖母说:“老二要不当兵,还能死到外头?”

          今天听来,外祖母这番话就是一剑封喉了。“死到外头的老二”就是我的二外祖父。

          我的外祖父排行老大,下边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二外祖父当兵期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受过伤,退伍回来以后在村里当生产队长。一九五九年冬天,连挨饿带受寒,痨病复发,二外祖父就带了伤残证去省城济南的荣军医院治病。这一去,就再也没回家。

          二外祖父的死,在外祖母心中落下了病根。据说,二舅想当兵的心思一经外露,我外祖母“寻死上吊”的心都有了,因为我的外祖父在一九六三年的正月里,去了省城的荣军医院,虽然打探到二外祖父确实最终病死在医院里,却找不到骨灰。

         当时,医院的人对我外祖父说“对不着哇老哥,我这里有十斤小米,你背回去,给他屋里头也算一个交待……”

         我的外祖父有没有背回那十斤小米,外祖母已经记不清。倒是我二舅,在他年过七十以后,反而越来越捎带着痛恨他的亲二叔:“他那是得了肺病,都过了霜降了嘛,还下河逮鱼,能不冻坏了肺?他死到外头,跟我当兵啥关系?你咋就不让我去?你们咋就败坏了我的前程?那年我要去当上了兵,我今天要是混个退休干部,按月领着个退休金,那日子可不舒坦?你也用做这个难?”

         最后的这个“你”,又轮转到我的外祖母身上。

          也许,在我二舅看来,他的亲生母亲才是他一生的敌人。

          而在二十多年前,我将要当兵离开家的时候,我父亲跟我说起过这么一件事:“一九六六年,你二舅结了婚,他那大小子刚出生才个把月,看别人私下里买点黄豆,骑个加重自行车,驮过黄河,到山沟沟地界倒腾着换成地瓜干,再驮回来,卖给村里口粮紧缺的人家,这么一趟下来,也能赚个三两块钱。”

           一九六六年的三两块钱是个什么概念?

          我父亲说:“当时他在生产队劳动一天,生产队长给记十个工分,价值五分钱。”我外祖父在县里的国营农场上班,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才七块钱。“我一个月过三趟黄河,挣钱比你外祖父的工资还多哪,”我父亲提到这个问题,总是难以掩饰心中的得意。只是,他一辈子精于算计,也没有给我留下像样的财产。

           在两天一夜过一趟黄河能挣相当于六百个工分价值三元的诱惑下,二舅按照我父亲的暗中指点,也在村里收购了四十斤黄豆,又让外祖母织了四条竖起来足有一人高的白布长口袋,将来好用来装地瓜干。然后,二舅就跟我父亲悄悄地上路了。

           我父亲说,我们那个地方,人多,地少,村子密,不这么干,无论如何养不活一大家子人。

           然而,那一次,过了黄河,卖掉了黄豆之后,地瓜干子的价格变了,比我父亲上一趟的收购价格,整整贵了一分钱!收购四百斤地瓜干,就得比前几天多花四块钱?

           二舅似懂非懂,一时没了主意,他实在把握不准这一趟的赔与赚,眼瞅着一起过黄河来这山沟沟里倒腾地瓜干子的邻村男人们,有的空手而归,有的继续往别的山旮旯里去寻找低价的货源。于是,我父亲建议,就在这山沟里凑和着过一夜,看看明天的行情再说,万一明天哪个村里的人急着换钱呢?

          据我父亲说,当时,我二舅同意了,还建议跟我父亲分头去两个村子里转转,看看有没有着急卖地瓜干的人家。

          这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之后,我父亲怕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特别补充了一段:“那年秋天,咱这一片是平原,雨水有点多,过了黄河哪,那么大的雨水在人家山区就正好,沟沟脑脑的地瓜大丰收,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晒着地瓜干子,这些人家愿意拿地瓜干子换点钱……”

          按我的想象,当时的形势之下,我二舅走村串户地收满四口袋地瓜干,应该不算很难吧?我父亲说:“第二天,小半上午的功夫,我收满了四口袋,再找你舅,怎么也找不着,往北去黄河浮桥一条大道的路口上,问一个给生产队看豆腐房的老头,人家说,倒是有你说的这么个年轻人,空着车子走了,听口音,跟你一样嘛!”

          这也算是个意外,把我父亲吓得够呛,他对我说:“当时,吓我一跳,那个已经回去的人,万一不是你二舅呢?万一,他还在哪个村里没收满他的口袋呢?你看看,这出外在外的,有多不容易?我要先回去喽,跟两家的人都不好交代哇,可是,万一他真的已经回去了,我在这里等到啥时候?”

           还好,就在我父亲坐在路口上等了一顿饭的功夫,遇上一个我二舅村里的中年男人,所干的营生,跟我父亲相同。听我父亲说了缘由,那男人叹了口气,说:“就你小舅子,就那点子出息?嗯?唉,那小子,问了几户,嫌人家卖的价儿高,赌气不干了,骑上车子回去了,白跑一趟不说,还把那白布口袋都扔河里了,娘的,四条口袋嘛,得多少棉花纺线,又得大嫂子多少功夫织出布来哪?”

          二十多年前,就在我当兵离家之前的一天晚上,我父亲又说起我二舅的这个桥段,感叹道:“当时啊,就凭他赌气扔了那四条口袋,我就看你二舅这个人,这辈子也成不了啥气候,你看看,现在,你舅也娶了儿媳妇当上公爹了吧,也快奔五十的人了吧?可你问问他,他这辈子可有个自己的存款折儿?”

          如今,我父亲已经于十年前去世,我二舅仍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存款。我外祖父去世以后,他所在的单位每个月发给我外祖母480元生活费。据说,我二舅每个月都会及时地取出这480元钱,有可能他到现在仍然没想明白,他七十一年的人生到底是被谁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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