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悬崖边的人


1

每一次站在悬崖边,她都听到脑袋里装着一台绞刑机。不,是一根中轴穿过了她的脑袋,一边是摇手,不知道是谁在轻而易举地绞动着,只听到自己的大脑“格拉格拉”地摩挲着,粗糙而锐利的声音。

血管被绞紧,

神经被绞紧,

一突一突跳动的疼痛也被绞紧。

思维被无限地拉长,而情感被扯到极细,那是顶顶好的面点师傅也拉不出的龙须面,是蜘蛛丝都比不上的坚韧。绷得紧紧的,好像快到极致了,满心欢喜地期待着那一声“啪”——

如果扯断了,大概就能微笑着跳下去了吧?

她在梦里想着。懊恼和失望,伴随着早晨的闹钟,把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2

6:30起床,7:00出门,一路堵车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可能的空隙间穿插,然后遵循着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在高架排队的时候,先走右道,直到前方上桥口虚线变实线的时候,再找准空档,一个左闪跳灯插进去。

有的时候会插不进去,那就半辆车身在里面挪上一辆车的距离,尾随着旁边的车跟在屁股后面,生生掐断后车的前路。有时候也会碰到强势的人,一脚油门紧盯而上,几乎要擦车相撞——也有那么一次,碰到蛮狠的车主还故意把方向往右打,擦了上来。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8:30前,下了高架,到达单位,抢占为数不多的几个车位。虽然是排着队抓阄抓到了单位停车位,但却不是有了资格就能停得上。包月费用是150元,要还抢不到车位再花每小时6元的停车费那就太浪费了。

换鞋,锁门,她的早晨才告一段落,每一天,最艰辛的时刻过去了。打卡机记录了从不迟到的指纹,然后去周边闲晃买早餐,顺便回忆下昨晚的梦境。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夜晚的梦境都能在早餐的时候清晰可见。清晰到看得见细节,比如指甲的颜色,比如狗狗的毛绒,比如坏人脸上狰狞笑着的时候还能观察到的毛孔黑头……他们说梦是没有颜色的,但她觉得自己的梦就是有颜色的。

至少她知道,感觉细腻得比现实生活还要真实。她忍着脑袋里“突突”的胀痛,无意识地走在熟悉的路上。周边有很多可以买早餐的地方,无所谓走到哪一家,有所谓的是脑子里在唤醒的昨天晚上的记忆。

这就像是毒品,明明头疼得厉害,但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自己睡着之后去了哪个世界。那个世界比现在精彩得多,每天过的都是好莱坞大片的生活。那个世界的自己也放肆得多,勇敢、歇斯底里而又霸道。

这是不是就是平行世界呢?

她开始怀疑,然后咬着一杯豆奶回到了办公室。

 

4

工作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开会、讨论、出创意、写策划、监督执行、落地……偶尔出去跟客户聊聊。

但她有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习惯,面对一个空白的议题,所有的细节安排都会在脑子里理顺了,连现场执行的员工分配都考量了,才来落笔写议案。

一页纸的内容,谁会想到她已经考虑周全了?坐在会议室里看到别人大加议论抒发各自零碎的建议,她面上的表情自己看不到,可心里却在冷笑。

头疼,绞着的疼。

出了会议室,她就趴倒在办公桌上,想要让脑袋停止动作。

但那个轻而易举的绞动却没那么容易停止下来。情感又被扯到极细,周围的声音敏锐地钻进了脑洞。过道上几个同事跑来和邻座的小姑娘商量去哪里吃午饭,一会儿又一起离开的脚步伴随着毫无顾忌的打闹;隔壁小夫妻中午约着一起吃饭,丈夫在询问怀孕的妻子感觉如何……她佯装着睡觉,但逃脱不开那些细微的各式各样的声响。明明闭着的眼睛却看到自己又站在悬崖边上——

救我,或者,不要来吵醒我!

她嘴角开始收缩,无缘由地睫毛濡湿了,被逼急了的泪液从鼻腔慢慢滑落,变成了清涕。

救我,或者,不要来吵醒我!

她往下看去,身体和眼睛都没有动,但是视觉向悬崖下面滑落。没有黑暗,没有绿色,没有火海,没有冰川。就是狂野里的风呼啸着,但你看不见底部在哪里。就是……看不见下面是什么。

除了呼啸的风,什么都没有,站在悬崖边上,却只感觉得到站着的那一寸地,实实在在,把自己钉住,而身体和思维,还有觉识在无限拉扯……仿佛跳下去就可以进入平行世界,进入那个梦境的世界,可身处的世界却只是敏感在四处漫游。

 

5

她再次听到身边的声音,是踢踏着走路的脚步。她知道那是她的好朋友,从另一边的办公室缓缓走来。她们是同学,所以她懂得她的语调,像后宫里的妃子那般端起了尾音,但说的却是琐碎的事情。

哟~在睡觉啊,吃不吃饭了呀?

她埋着的脑袋晃了晃,努力表达着意图。但晃动在好友看来,是她没睡着的暗示。

吃什么,你想一下呗?

她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了,张口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深埋在看不见的悬崖——我不想吃。

怎么了?饭总要吃的呀!

或许朋友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或许没有,但她说不了再多的话,从趴着的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扑向了好朋友——矮小而圆润的身体上——顾不得一切,呜咽着嘶吼,把泪水混淆着清涕留在了朋友的衣服上。

背后传来轻轻的拍抚,只是轻轻的拍抚,不多话,任她哽咽着说出断断续续的话——我,我吃不下。

这一阵暴雨终于过去了,她抬起头,发丝和泪水沾染在一起,好朋友递来纸巾,而四周,似乎有些惊诧的目光投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办公室哭,心里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就是听着吃饭,她竟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这是怎么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看着好友。她坐着,仰首向好友看去,就好像是在乞求,又或者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目光。

 

6

好朋友最终没有强迫她,但她没能躲过领导的强迫。

笑着拉起她,推着前进。她破涕而笑,不能那么难堪地沮丧着脸坐在面馆里吧?最终也只是喝了些面汤,还是没办法,连面条都咀嚼不了。

她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厌食打交道,虽然从少女时代到现在,主动节食的经历不少,但吃不了东西是第一次。

不是吃不下,而是吃不了。她第一次发现张开嘴塞一片桔子进去是那么困难,没有食欲,也感觉不到饥饿。她也努力勉强自己吃东西过,但好像从嘴巴到喉咙到食道甚至肠胃,每一处消化系统必经之路都被堵死了,都被压缩到一起,通道闭塞。于是,就是一口,仅仅一口,如果不能成为液体的话,连咀嚼的时候,都会恶心得想要吐出来。

自从整夜整夜地梦见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她就开始渐渐丧失了进食的能力。有时候她想,或许这就是证据吧,证明自己夜晚的时候果然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

自己的一部分已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了,所以在这个世界生活才会异常痛苦。那么接下来呢?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还会丧失的是哪部分的功能。说话?还是行动?

 

7

又是开会,占用着下班时间。

她坐进车里,锁上门,看着眼前的城市,在黑暗中穿梭着的亮光。她曾经站在人行天桥上,看着高峰时期的车流。真好看,被塞满的车灯排成了彩带。一列列地点亮了城市的黑暗。绿灯的时候连成了光束,缓慢地散发出橙黄和红色,在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但现在,她坐在车里打开了车灯,她看着外面的世界,眼花缭乱,惊恐却藏在了黑色之中。

她整理了下思维,仿佛是在鼓起勇气冲进车海。

挂档、松开刹车、转动方向盘。

在手接触到方向盘的刹那,一股无形的恐惧把她吞噬了。

她紧紧地抓住了方向盘,车身开始缓慢移动,可战栗也缓慢地从指尖爬上手臂。

拐弯、并线、保持直线。

整条手臂的筋骨用足了力气,肌肉全被调动,紧张地拽着方向盘,一点一点地挪动。

她开始浑身颤抖,在80码的高架上,止不住地往前开,止不住地看着周边的车辆呼啸而过,而自己拼了命地保持着直线前进。

就好像跟进食一样困难。突然间她丧失了距离感。

没办法判断距离,没办法感受到挪动方向带来的车身变化。她以为是知觉丧失了,所以用尽力气去控制方向,但哪怕全身战栗,她还是无法感知距离的变化。

恐惧从脚底爬上了身子,蔓延到大脑。努力睁大的眼睛,开始潮湿,她想靠边停车,可连变道的勇气都没有,生怕打出右闪的那一刻就会被后面的车辆撞飞!

脚底踩着油门,不紧不慢,而面目狰狞,是撕心裂肺却不带泪水的哭泣,被恐惧打败,仿佛身体倾斜到45度,而双脚还是钉在悬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却也怎么都直不起身子来。

 

8

车开进小区的刹那一脚急刹车猛地在路边熄火。

全身虚脱地瘫在驾驶室,泪腺终于恢复了工作,如洪水奔腾而来,在悬崖前被挡住,生生蓄起了水,越漫越高,没过她的手脚、心脏和大脑。

那斜立45度的身体在洪水的冲击中被带回,不再悬空,却漂浮在水中,没有一丝反作用力,任凭水流摇摆。

她多渴望洪水可以把她冲走,推下悬崖也好,又或者被逆流到不知名的地方。

她只是不想再被钉在悬崖边,不想再一次悬空45度去看看不见的深渊。

一定是坏掉了,整个人都坏掉了,没办法好了。

她把洪水收起来哽咽在心里,若无其事地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去车库。

她还要去面对家人,站在悬崖边微笑着望向天空。

但,更值得期盼的是,她又将迎来在另一个世界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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