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了自己曾经看不上的人

                                                                                                            马丽

        周末晚上，随闺蜜参加一个饭局，往昔岁月、单位八卦、孩子婚姻、男人槽点，都是餐桌必备点心。但忆起曾经的种种不容易，老阿姨们虽言辞犀利，倒也边吃边笑，云淡风轻。其中一个忽然说：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我今年54，明年就要退休了。大家呢？话音落下，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在这沉默里，我明白了自己：自己也终于到了怕说年龄的时刻。我看清了自己：自己也终究成了自己曾经看不上的人。审视年岁的时候，才有了轻微的伤痛和羞愧。

       曾经，我是多么年少轻狂啊！外出办事，我旁观那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办公室女郎，想：这是多浅薄多失格，办公室不是皇宫内院，争奇斗艳何如技艺精湛、端雅有礼？单位上班，我旁观那面容冷峻、偷偷潜伏窗外窥视学生的班主任，想：教个书用不着这样风声鹤唳、苦大仇深！行走日常，我旁观那穿红着绿、舞动在喧嚷乐曲里的广场舞大妈，想：这是有多不甘寂寞多空虚，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扭动身体？！我旁观那菜市场上锱铢必较、毫不手软地剥下一层层白菜帮的主妇，想：这是多琐碎多算计！真是爱占小便宜！

       曾经，我是多么清高啊！我看不上那踌躇满志、鸡汤满口的成功人士，也看不上那时时计较、处处抱怨的愤青；看不上那辛勤严苛、不苟言笑的领导，也看不上那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员工；看不上那哭哭啼啼控诉伴侣又死活不离婚的怨妇，也看不上那夸儿炫夫借光荣耀的女主；看不上那无微不至又抱怨声声的贤妻，也看不上那催学催婚催生的良母……这一切，我尽收眼底，不言不语，可我真的就是看不上。于是，我心生怜悯，我行为疏离，我独善其身……可如今，我发现，我就活成了那个自己曾经看不上的人。

        曾经，我对自己有着多么美好的要求，对生活又有着多么美好的期待啊。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一个乡村教师家庭，那时，爸爸妈妈已人到中年。曾隐约地听妈妈说过，我前面也有过哥哥或姐姐，但都没有保留住。所以，我受到爸爸妈妈的特别珍视。跟随爸爸工作调动，家其实寄住在异乡的校园里。爸爸是校长，忙于教书、开会、杂务，妈妈为了照料我，辞去了教职，但迫于生计，又总是伏在家里的缝纫机旁，以帮附近的村民做衣服来挣工分。爸爸的工资微薄，妈妈的工分廉价，为了能够从队里多分到一点东西，妈妈晚上又当记工员。当夜色降临，乡亲收工，妈妈要等候他们拿着“工分本”来报白天所干的活，再在昏暗的油灯下帮他们记下、签章。爸爸妈妈虽近在咫尺，却为生计劳碌，常常对我无暇顾及，只是教我要乖，不要离开妈妈乱跑，校园里就住我们一家，所以，我总有孤零之感。这时候，幸亏有连环画，晚上有空的时候，妈妈有时会读给我听，渐渐地，我就能自己看了。爸爸每次外出回来，也总会给我买几本。后来，我早早上学，再后来，我读了师范学院、当了教师，工作、生活，还是在校园里。时光荏苒，连环画早已丢失殆尽，而读书的爱好，却保留了下来。

         我读《论语》《孟子》，也读弗洛伊德，我读《老子》《庄子》，也读尼采叔本华，我读班诏的《女戒》，也读波伏娃的《第二性》，我读苏轼王安石，也读毛姆和卡夫卡……我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却也渐渐确立了世界观和审美。我想，我要做一个通透智慧的女性，能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也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平静和小确幸；一个自立自洽的女性，一技傍身，以敬业服务社会，并借此经济独立、精神自由，却不被外物外人所役。我想，我要经营一份有爱情的婚姻，我们有不同的工作，但有一致的趣味；我们有独立的空间，不束缚、不控制、不抱怨但又无比坦诚亲密；看见好东西，会想要告诉他，遇见烦心事，会想要他的安慰；对生活不害怕，因为相信他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相互依赖，一直支持。

          理想很丰满，现实渐骨感。

         当教师时日渐长，才知道这份工作的忙碌，每天6点，无论寒暑，都要站在教室里辅导学生，备课、改作业、上课、教研、开会、处理学生杂务……真常常是片刻悠闲不得。年年总是教毕业班，晚辅导、周末加班更成了日常必备。加之后来结婚生子，又兼做主妇一枚，妈妈要看家孙，婆婆身体欠佳，虽请了保姆帮衬家务，但柴米油盐头疼发热人来客去孩子学习，件件都要操心。娘家虽然贫寒，我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闺女，但成家当妈，因为爱与责任，打扫收纳、做饭缝衣、相夫教子、人情应对，我却要样样学会。一路行来，妈妈鼓励、婆婆表扬、老公夸赞、儿女暖心，我被架上神坛委以重任，只能不遗余力。其中的复繁琐碎，甘苦冷暖，真是千言难尽。

         在这烟火人间穿行，我不知不觉中丢掉了书本规训，褪去了清高轻狂，理解了外界，也变化了自己。

       我好像日渐是那个声色俱厉的老师了。初入职几年，我以陶行知先生的“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棵草去”为座右铭，对自己要求严格。为国育才，怎能懈怠？为生引路，怎可儿戏？我每天挑灯夜读，钻研教材，把课堂上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写下背会。又努力又上进，课讲得颇为明白，又亲切又温柔，学生也愿意敞开心扉接近，从学业到生活，我诲人不倦倾心尽力。久而久之，就收获了学生喜爱领导信任，多少学生一写作文《我的老师》，就满怀深情回忆我的点点滴滴。自八十年代末入职，我的教育生涯正伴随着时代的日新月异，但随着社会的迅猛发展、经济提升的突飞猛进，独生子女日益增多、精细化育儿日益风靡，家长对孩子的期待也水涨船高，学校对升学成绩也日益重视，上级对学校考评也日益严苛繁细，教学和管理压力也日益增大。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家孩子学业超群，每个领导都希望教师在接手成绩的基础上再上层楼，这都没有错，但做到也异常艰难。我信奉的美好教育是春风化雨，但沉甸甸的的压力在肩，我也变得心急。无数次，见学生上课闲谈、下课追逐、拖拉作业、写情书、闹矛盾……我对自己说“很正常，不生气”，却又忍不住发了脾气；考试临近，我多讲解多提问还模拟练习，但有的学生就是死活学不会，我告诉自己“要耐心，要耐心”，最后还是失了耐心；检查评比将临，地上还有纸屑，学生衣冠不整，我心想：“他们还是孩子，犯错误上帝也是可以原谅的！”，但还是克制不住横眉冷对。

         我好像也是那个描眉敷粉的虚荣女人了。我妈妈先是教师，后作裁缝，经历使然，还是挺讲究家人衣着体面的。记得幼年时侯，总有乡亲去我家借衣服走亲戚。但当时大家普遍贫困，讲究也就是逢年过节穿件新衣，既没有美容护理，也没有涂脂抹粉。不幸，初中我跟了姥姥居住，姥姥半生独居，不爱交往，性情古板，心如枯井。她常常对我说：“女子有三丑，好吃懒做爱打扮”。受其影响，我也信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可惜，我不是天然芙蓉，只是平庸小草。愈不敢丑人多做怪，常素颜素衣，唯求整洁端庄而已。但岁月无情，转眼人到中年，白发上头，面容暗沉。对镜自揽，典型黄脸婆一枚，终不免惆怅；行走校园，见年轻女同事日增，大多光鲜靓丽，更觉自惭形秽。无奈之下，风潮之下，虚荣之下，我也买了眉笔口红化妆品，晨起梳洗，淡扫蛾眉；闺蜜偶聚，笑闹拍照，也强烈要求开启美颜相机。

         我好像也成了耽于家事、不解情趣的主妇一枚。上班披星戴月，下班时间有限，打扫采买、烧菜做饭、辅导孩子，有空还想看看书写写文，总感到时间紧张，心力透支。男人依旧洒脱沉稳，一切浑然不见，总觉得工资交来，已尽大任，惟要吃要喝要欢爱。终于发现，再深的浓情蜜意终敌不过日复一日的艰难琐碎。我不再稀罕那些小情小爱，他餐桌为我夹菜，我却想不如帮我洗碗；他耳边蜜语甜言，我却想不如帮忙辅导孩子；出差归家，他拥抱迎接，我却为一室狼藉不快；偕我远游，我却想怎么不为孩子的工作操操心。俗语说：“过日子比树叶还稠”，我们夫妻并肩面对生计，有温暖亲密，但也有诸多分歧，一言不合，他常雷霆震怒，我也少不了多次博弈，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终于明白，在婚姻里，相处比相爱更艰难，体面比情感更重要，温和、理性、负责的品性比爱情、物质、地位更加珍贵。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已年至半百，工作将退一线，一儿一女，是我心头最看重的宝贝。儿读高中，女已结婚。眼见生活小康，家事轻松，却又惊恐发现，自己竟渐有成催学催婚催生老妈之势。我不时谆谆告诫儿子：“妈妈不是农民，你无土地可耕，爸爸不是商人，你无生意可接，你唯有象爸妈一样，读书考学，谋生立身。”“别恁紧张！”儿子听得直摇头蹙眉。我也给远方的女儿郑重发信：“别光忙着工作！当年岁渐长，当名利如烟，当人潮散去，当衰老难免，当病痛来临，能守护你身心的，往往只有孩子，孩子才是家庭最珍贵的宝贝。趁着年轻，快要个宝贝！”女儿回复微信：“妈妈，我们自有打算，你保重好自己，别瞎操心！”我这才惭愧自省：自己真是越来越庸俗，以至越界过线，失了分寸。

         而今，生活历练终于让我省察：无论是城市还是乡野，无论是高高庙堂还是僻远江湖，欲海无涯，生存维艰，没有谁的命运能尽如人意，没有谁是容易的。我曾经的种种看不上，实在是轻狂无知。我该为这些抗争于平凡生活而不免瑕疵的同类，致上一份理解的敬意。存在皆合理，事出必有因，我不也是心为形役？我不也象《西游记》的妖魔鬼怪似的，在命运的兵器击打之下，真魂远遁，徒留残缺之身？我不也是和当初之我渐行渐远，活成了自己曾经看不上的人？但我仍然选择以一颗平静、柔软、宽阔的心，和解命运，接纳自己，善待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