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露天电影放映

文 | 达文西陈


两千零五年秋末,一辆皮卡车拉着一块银幕和三个陌生人来到村庄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这个地方。

那天全村的人都被喇叭声吸引到破旧的马路旁,看着他们拿着喇叭喊着晚上放电影的消息,老人一边笑着一边感到新奇但不知所措,小孩则跟着车兴奋地慢跑起来。他们在村庄的最东边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开始搭建放电影的幕布。我跟着过去,上问他们晚上会放映什么电影,他们说这是个秘密。

我跑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爷爷奶奶。彼时的爷爷还端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爷爷他那个时候差不多要花一天的时间坐在那把椅子上,享受阳光和晚霞,并没有为这个消息感到惊讶,看起来没有多少兴趣。他在那年变得老了很多,那年秋收快要结束的时候,对家里说以后不想再参与农忙活动了,因为他说没力气了,身上的力气差不多都用光了,没油了,那年他七十岁刚刚过去不久。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告诉我需要准备两个凳子,先去占个位置。我问她晚上要不要去,她说她听不懂,但可以去凑个热闹。那年刚刚迈入七十岁的奶奶依旧精神,但耳朵渐渐变得听不见。

实际上在那年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奶奶带着爷爷去拍了照片,奶奶说百年以后要用到。那年我知道一个新的名词,百年以后就是去世之后。那天下午,爸爸还从集市上经营白事用品的店里拉来了两副寿材,即棺材,放在了家里的老房子里。那次他哭了一个下午,奶奶晚上对我说起这件事,就会说不知道这有什么哭的,她又没真正的走。告诉我以后真正离开的时候也不要哭,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

奶奶没有骗我,她没有真的就走了。二零一七年的时候,她只是变得聋了许多,即使靠近耳边说话也有听不清楚的时候。不过爷爷就先走了一步,他从在家中摔倒后,摔断了胯骨,痛的不能动弹,在床上躺着,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进食很少,因为疼痛,翻身很难,于是背后生疮,手臂上已经发青,没有了尊严,和弟弟妹妹二人在床边轮流照顾。我在临走之前,喂了他半碗鸡汤,告诉他会慢慢变好的。他点点头,然后不自主地痛苦呻吟。我伏在他耳边答应他我出国出差一小段时间后,会再来看他,他点点头表示答应,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离开之前,我问他要不要再撒尿,他摇摇头,说想喝茶。我端过他的茶壶,他安心地喝了两口然后歪头倒向一边,表示满意了。在床上躺了四十天后,他在凌晨三点离去,在痛苦中离开,又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

出差回到家的时候,爷爷早已经下葬,只有遗像挂在墙上,镜框里的相片则是两千零五年的冬天拍摄的,那天下午奶奶带着他去拍了这张照片,奶奶也拍了一张,后来奶奶说她拍的那张没有一点笑意,显得很严肃很吓人。后来她自己一个人去集市上拍了一次,说这次很满意。说这样以后看照片的时候,我们不会被吓到。

后来的这些事和那个秋天的晚上并没有强烈的联系。那天晚上,全村的人吃完饭后,来到广场上,只是等着放映一部还不知道名字的电影。爷爷待在家里煮开水喝茶,说不想凑这个热闹,他一只眼睛已经渐渐看不见了。他说他明天要赶早集去茶馆喝茶,然后买点零食。我于是只有拉着奶奶来到占位置的地方,等着电影开场。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临近村子里的上百号人。我让弟弟和妹妹照看着奶奶,别丢了位置。然后一个人去幕后,那三个陌生人在背后各自忙着,其中一个女子。两个男人在调试着机器,而那个女人在一边安静地整理着杂物。我过去问她电影还要多久才能开始,她抬起头摸了摸我的头,笑着不说话。她的额头上有汗珠,刘海和鬓角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头上,散发着粉红色的气息,和农忙后发馊的汗味明显不一样。临时搭建起来的灯泡,发出的炽热的黄色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格外动人。我于是问她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到我们这边来。她说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路过这里,刚好可以休息一晚,明天就会走。那个晚上的她,在我眼里就像书中的吉普赛人一样,神秘而且不断流浪,见过一次面就不会再见到。

这么多年以后,人们富有了起来。经济急速发展,慢慢也惠及到遥远的乡村,就像火山岩浆流过很远以后也渐渐充满了远处的细缝。乡土社会开始改变,这种改变除了让人们变得不再需要露天电影之外,还让它们变得撕裂。人们不再需要集聚到一个物理的地点来分享月光,讲故事听故事,一起看一部陌生的电影。互联网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进入我的世界,学校里开始配备Windows98 系统的台式电脑,虽然上计算机课一个月只有一次,上网需要老师知道设置网关,网上并没有很多的信息需要浏览,每个月的课上,我都在练习五笔。信息的发达让每个人都开始更多地了解世界,不再需要这种吉普赛式的文化营养。看电影变得简单,人们不再对世界感到新奇,对闯入的陌生人不再陌生,因为我后来每年一次回家,自己也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我于是记起来,大概是在同一年的一个普通周末,爸爸吃完饭,神秘地拿出两张新出的红色人民币,一张给了我,一张给了老弟,作为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和我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虽然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在哪里。因为那年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那一扇遮着死亡之布还没有掀起来,但我时常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幕布面前,不久它就会打开。

我于是继续问她,以后还会不会来。她笑了笑不说话,只问了我的名字,然后答应我如果以后再来的话,会叫我的名字。我高兴地离开,去到人群里,把电影马上就要开始的消息告诉奶奶和弟弟妹妹。

人群的嘈杂声音飘在我的耳边,银幕开始发亮,大人们吸烟的烟雾飘在每个人发光的头顶上,像舞台两个角里蒸发出来的干冰。电影里放的是村民勇斗日本鬼子的故事,多年后我知道了电影的名字:《举起手来》。

电影很快乐,每个人都发出欢乐的笑声,但是在电影中段的时候,我有一刹那突然就觉得无比悲伤,我想那个时候我患上了抑郁症。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人生意义的追寻让我在某个时刻就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没意思。我急需要有人来告诉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于是那年我开始不断地去读书,妄图从书中得到答案。但是学校里的图书馆藏书太少,都是一些基本的经典著作,里面缺少我需要寻找的答案。于是不看校图书馆的书,代之翻看杂志,报纸,只是想用不断的信息和新闻来填充自己的头脑,减少想死亡、人生以及意义的时间。不经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杰克基尔比去世的消息,他是集成电路的先驱,虽然我对他一点情感都没有,但人去世的消息总会给我打击,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但一个著名陌生人的去世和平凡人不一样,我于是告诉自己,如果去世的时候可以能够把消息登出来,被一些人记住,也许就不会那么可怕。我于是知道,相比死亡,我更害怕死亡之后的被遗忘。那一年我还沉迷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分文理科的时候选择了物理学。大学学了物理学,甚至后来在半导体与基因行业工作,不知道和两千零五年的刊登在一本杂志方框里的消息有没有关系。

我离开了人群,想出来透透气,步行几步到家,看到爷爷在喝茶。爷爷问我电影怎么样,我说很搞笑,但我想回来喝口水。爷爷便拿来另外一个茶杯,给我倒上了一杯。我喝着茶,于是问爷爷,他怕不怕死。爷爷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可能没有想过死亡的话题,虽然他与死亡的距离比我近。他只说死还远着呢,他能想到最远的事情就是明天需要去赶集,去泡茶馆,去和一帮老头喝茶聊天,去买零食吃。

于是当我端着爷爷的照片看的时候,会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这个夜晚,他告诉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的神情,想起他喜欢的茶馆已经不再营业。茶馆已经不是一项可以赚钱的生意,那个时候的茶馆不光喝茶,还兼带着麻将馆扑克馆的功能。现在也已经不再需要,因为有更高级的专门麻将馆和扑克馆可以让无所事事的人们打发时间。那些曾经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也一年年离去。我还想起常常陪着奶奶赶集,然后去茶馆找爷爷的情景。那个时候,因为可以省一块坐三轮电动车的钱,奶奶常常让我陪她去赶集,于是我们穿着打扮好,奶奶会梳好头,在白灰相间的头发上别一个红色的发卡。我们一路上聊天,碰到周边熟悉的人,奶奶都会点头致意,顺路一起去赶集。冬天的时候,就会有雾弥漫在我们周围,我额头前的头发上在到达入街口的时候早已集聚起了水珠,往下掉。奶奶在每一个摊前,都会问问,同时问我这个吃不吃,那个吃不吃。我那时候最爱的炒粉的香味就会在某个街口飘了过来,只要一碗,与奶奶一起分享。因为那个时候奶奶常常想省下五块钱来,我总说只吃半碗。水果的清香、卤味的酱香、各种饼干油条的油香蔓延在我的鼻子周围,让我觉得生机勃勃。赶集结束,奶奶提着沉甸甸的布袋子,水果零食青菜都装在里面,青菜的叶子总会从布袋口伸出来。

赶集结束,然后我便去茶馆找爷爷,奶奶往往先要回去,她说还要回去做午饭。我来到爷爷身边,告诉他要不要一起回去,爷爷常常会再花五毛钱,让茶馆的老板再算一个人头,泡一碗茶给我。爷爷向一桌上的其他人介绍我,然后笑嘻嘻地喝一口茶解渴。茶馆里的烟缭绕在每个人的身边,爷爷往往也点了一根,现在想起来,我大概只在茶馆见过他抽烟。至今不知道原因,也无从再知道。

喝完茶,我们会坐车回家。

而那天放露天电影的晚上,我喝完茶,丢下爷爷,走向广场,继续混入人群看电影。远处就听见站在幕布前的人们的笑声传来,抬头就可以看见夜晚的月亮照在大地和马路上。奶奶也从人群里出来了,她看见我就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不到电影,全是人头,还是早点回家洗脚睡觉。我问弟弟妹妹在哪里,她说还在看。我向人群奔去,回头看见奶奶在月光下踉踉跄跄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并抬起手臂擦了擦看得有些疲惫的眼睛。那一刻,我觉得奶奶老了,油也不多了。

在嘈杂的人群里,看见那个陌生的女人站在一旁的马路上和她的一个男同伴聊天。她看见我过来,招呼我过去,并向她的同伴介绍了我的名字。陌生的男人看了看我,没说什么,继续和女人聊天。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恶,可以的话,我想揍他一顿。但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转头看了看那个女人,她正笑着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语,回头询问我家里有没有什么零食可以吃,我突然觉得她一点意思都没有。转头就离开了,跳进人群里,消失。

那晚上看完电影,我们各自零零落落回家。一场露天的电影放映结束,人们的生活回归夜晚,乡村安静的夜晚,只有一两声狗吠。我正在慢慢散场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叫住了我,问我电影怎么样,我说一般。她停顿了一会儿,问我有没有零食,我说没有。她尴尬地笑了笑,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一下就觉得自己变得可恶,但我只说没有,正要转身走的时候,她拉住了我,告诉我你这个人没什么意思。

我停顿了一会儿,变得惊讶,然后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以及她的两个同伴,挣开她的控制,一路跑回家去。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晨雾从地面漫了出来,路边起了霜。牙也没刷就往广场奔去,看见三个陌生人还没走。看到我,女人有些惊讶,我装作镇定地走过去,把一盒桃酥饼干给了她,告诉她昨天晚上忘记了。她惊讶加强了一点,看了看我,笑了起来。我问他们什么时候走,他们说正在收拾,收拾好了就走了。我说那再见了。她说多谢我的饼干,叫了我的全名,并说再见。我看着他们一点点把东西收回车里,然后再次说了再见。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去,皮卡车的黑烟拉出一条线,声音混在清晨的各种声音里,扬长而去。我觉得以后他们不会再出现了,就像昨天永远逝去了一样。

我想她也是这样想的。就像一场梦幻,在睁眼醒来的时候,就消失得无隐无踪。像一场电影,结束了就散场。

刹那间,我突然觉得也许那天那个陌生的远方女人并不存在。我除了记得那天晚上看了一场露天电影,所有关于那个女人的样子都已经想不起来。我们的话语也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为的是填补记忆的空隙。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场露天的黑白电影是真的,站在广场上看电影的人群是真的,爷爷没有去是真的,奶奶看到一半就离开也是真的。所有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但是真切的,只有那个女人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就像一个枕上的梦。

我从梦中醒来,打开电脑,翻看两千零五年发生的事情。许许多多都不曾在那时我的生活里产生过影响,只是后来想起来,才觉得一切在那个时候好像都有一些兆头。新版人民币刚刚发行的时候,我没有舍得立即用掉。Beyond进行了告别演出,那个时候的校园里传遍的只有羽泉和阿杜的声音。我在校图书馆里看到的杰克基尔比去世的消息,让我冥冥中进入了半导体与基因结合的行业。中南海的一位领导在那年离开,我没有看到一点消息,事实上我对他一无所知,除了在历史课本上看到过这样一个名字。那时我在追问死亡的样子,人生的意义,十六岁的年纪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两千零五年的时候,茶馆生意兴隆,爷爷在茶馆里畅想美好的明天和生活,他在那年冬天拍了遗照。经济的发展步伐在乡村的土地下涌动,多年后街市上的茶馆差不多都倒闭了,爷爷也不在了。奶奶耳聋变得越来越严重,她那年和爷爷一起拍了遗照,定做了寿材,在十年后因为不满意,自己又重新拍了一张。现在她说眼睛也有点白蒙蒙的感觉,像冬天的雾,她不再愿意赶集了,因为费腿脚,那些开三轮摩托车载客的营生时至今日,也都消失了,因为每个人家中都有摩托车,有些已有小汽车。奶奶爱上了看电视,因为是彩色的。

于是那年的秋天,天气还有炎热的时候,一场被来自未知远方开着皮卡车的三个陌生人拖来的露天电影幕和那一场集聚了上百号人的放映永远消失在两千零五年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再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些事情在那一年变得注定,有些开始变得不一样,有些永远消失,就像两千零五年过去的时候一样,弥散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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