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下)

第四章 庙会

这雨天下到我一度以为,凫水镇的雨永远不会停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天空真的奇迹般的放晴了,太阳将所有水汽蒸发干净,大街小巷渐渐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样子,织竹鸡笼的大爷又到门口削竹了,街上叫卖的人也都出来了,卖麦芽糖的,卖豆腐花的,卖菜的,熙熙攘攘,刘姐的餐厅也开始热闹了起来,每天都午后都能看到娇娇活泼的身影穿梭在餐厅里,那个披着黑色雨衣的客人再也没回来过;从我房间的窗户望去,又能见到上清庙上香火袅袅升腾,早上和傍晚香火最盛,凫水湖仍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猩红的闪电、轰鸣的雷声和没日没夜的大雨都消失在阳光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来过,一切都是一场梦。

如今凫水镇的街道和往常行人匆匆来往稀疏的状况不一样,街道上穿梭着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喜庆模样,家家户户都挂上或贴上各种红色的装饰,就像那场没日没夜的大雨带去一切污浊一般。凫水镇一年一度的庙会准备来临了,庙会没有特定日期,就在大雨过后的那一周。准确来说,明天就是庙会了。娇娇兴高采烈的过来问过我好多次,是否愿意陪她去庙会,我说当然,豆子也闹着要一起去,我都答应了,有几个伴挺好的,尽管是孩子,毕竟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也不懂当地风俗人情,若是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就不好了,娇娇和豆子虽然都是孩子,但单纯善良,而且比城市里的孩子都要成熟,带着他们我也很有安全感。

晚上睡前,刘姐就过来嘱咐我,明日千万别用清水洗脸,要用她煮的树叶水洗脸,洗去一年的污浊,我想,庙会在凫水镇的人民的心里,比春节还要重上许多吧。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吵醒,我迎着窗户望去,上清庙挤满了人,还能远远的看见各种各样的小商贩用小推车自行车三轮车拉来售卖的货物,但是具体是什么我就看不清了。

这时,我的房间也响起了敲门声,应该是刘姐煮了树叶水来叫我洗脸了,我答应一声,赶紧起来开门,没想到是娇娇,捧着一个印着红色花的盆子,拿着一条干净的新毛巾,有些兴奋地说”姐姐,洗脸了,下面太多客人了,刘姐忙不过来,我来给你送树叶水。豆子已经起床啦,你快洗脸,下去吃蜜豆,然后我们一起去庙会吧!”我说“好的。”然后接过她的树叶水,放在桌上。那水是琥珀色的,闻着有咸咸的味道,不知道刘姐用了多少种树叶,不过即便她告诉我,我也不懂植物。水还是温热的,洗在脸上有种粘粘的感觉,我实在不是很适应,就偷偷的又去用清水洗掉。

才走到楼梯口,我就听见楼下嘈杂的喧闹谈天的声音,楼下的生意一定是很好了,果然,一下楼,楼下满满当当坐了一厅人,厨房里雇了个厨子在忙活,刘姐来来回回穿梭其中,胖胖的身材却说不出的灵活,斟茶、倒水、上菜,还能不断的接下客人的闲话,引人捧腹大笑。豆子和娇娇仿佛在下面等我很久了,刘姐一见我下楼,立刻喊道,“娇娇,给姐姐舀蜜豆!”娇娇利索的蹿进厨房舀了一碗蜜豆给我,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豆子,在我眼里,那就是一碗类似八宝粥的糖水。看着两个小孩迫不及待的眼神,我三下两口把糖水倒进肚子,跟刘姐招呼一声就出发了。

一路上的人熙熙攘攘,挑着担推着车的小贩穿梭在人群中,街上充斥着各种叫卖声。

“糖葫芦,五块钱三串!”

“麦芽糖,最甜的麦芽糖!”

“新鲜的甘蔗汁啊!”

“热乎的豆腐花,凉粉!”

……

接近凫水庙的的路上就是一个一个的小铺位,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有吃的,有玩的,但更多的是拜神的物品,小商贩们路上见到来人都用力的招呼,“来一来,看一看,瞧一瞧!”这种叫卖声倒是让庙会变得格外喜庆,我曾在城市冰冷的高楼里度过无数的日夜,即便张灯结彩的节日里依然冷清萧条,反倒这种小地方,叫卖声此起彼伏,给节日添上最重要的生气。

路口有舞狮,旁边还有木偶戏,舞狮只会早晚舞一次,木偶戏一整天都有,四十分钟一场,休息十分钟又开第二场,随时可以看,不过坐在下面看的大多数都是小孩,晚上还有大戏看。娇娇和豆子也想看木偶戏,我给两个小孩买了糖画,找了两个位置安顿他们看,便自己在凫水庙附近转转。闻名已久的凫水庙其实并不大,里面挤满了人,每个人都提着一篮子供奉拜神,队伍已久长长的排到庙外。外面还有一个正方形的神台,用砖头砌起来的,没有神像,但是摆放了香炉,也有长长的跪拜的人,路人告诉我,这是土地神。我好不容易从侧门挤进庙里,靠着墙小心的站在,生怕阻碍到来拜神的人。庙四面的墙和三婆婆家一样,都有镂空的花纹,让阳光照进来,里面最正中间供奉着一个很大的神像,两只瞪大的眼让我无法直视,就像三婆婆家的厅里那幅神像一样,它长长的胡须从两边撇开,露出倒弯的嘴角,身穿盔甲,手握银钗,我想这就是凫水镇的人们供奉的上清神;上清神的旁边还有一群小一点的神像,不过这些神我都不认识。一群泥塑的神就这样十年如一日高高在上的睥睨着下面来来往往千扣万跪的人,看着这些赤裸裸的欲望从形形色色的口中喃喃道出,我仿佛能看见无数黑色的铁链拴在人们的脖颈上,这个牢笼不需要看守,因为人们永远都回自己回来。

一排的神婆闭着眼睛曲坐在垫子上,深褐色像枯木一样的手握着两个杯茭,扔出去,捡起来在扔,口中喃喃的念着,然后给前来拜神的人交代一些话,收下钱,又轮到下一个拜神的人,每一个拜神的人的目光都闪着那样殷切的希望,又透着卑微的敬畏,用乞求的神态对神婆说话,而神婆从头到尾都不会抬起眼皮去看那些人,不过那群神婆里倒是没有三婆婆,娇娇说,三婆婆庙会不外出拜神,只在家照顾哥哥。

看到那些神婆和前来跪拜的人,我突然又想起了我父亲,曾经也是有无数的人提着大袋小袋穿梭在我家的客厅,而对于那些只有一面之缘来乞求我父亲办事的人,我父亲大多时候只是捧着报纸,偶尔应付两句,在端起茶杯喝两口茶,从不正眼看过那些惺惺的假笑,人啊,真是能屈能伸的动物。

我门口排着队等拜神的有个一家三口,一个胖胖的穿着花衣服的女人和一个瘦瘦的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十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孩,男人提着大大的篮子,和女人争执着。

女人说,“这上清神已经天天都拜了,都拜了一年了,也没把她嫁出去!都怨你!”

男人说,“怎么就怨我呢,你这婆娘,她要不是像你这么没用,至于没人要吗!”

“上清神根本不是算姻缘的,人家都说那个周半仙很灵,说到底你就是不肯出那点钱!”

“你这娘们是不是有病,人家都说了周半仙就是个骗子!再说了,要卖钱的东西,花那么多钱不是赔本吗!”

“呸,算了,真嫁不去出,倒不如卖给那些人算了!”

……

小姑娘跟在这两个男人和女人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她身后是一长串提着篮子迫切等待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口中说的“那些人”是谁,但这种对话实在令人不悦,就从侧门走出来了。

侧门倒是没什么人,不,应该是只有我一个人,和几棵瘦瘦的树,细细的根浮在泥土的表面,我无聊的用脚蹭了蹭地下的泥土,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布鞋的脚,麻布的黑色袍子长到脚踝,我抬起头,眼前出现一个男人,手持八卦,他的单眼皮耷拉成三角形,那双小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我,嘴角浮现着意味深长的笑,他拿着八卦的手轻轻晃动着,“竟然敢从左侧们出来,你不进去拜神,在这干什么呢小姑娘?”

“你是谁?”我用谨慎的目光回敬他。

“诶,你别生气,我没有恶意,在下周半仙,算命的,我在家里楼上见过你,你就是刘姐家新来的住客吧。”

我没有回答,仍是用迟疑的目光看着他。

“我算姻缘是出了名的准,姑娘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给你算一卦,价钱嘛,好商量,毕竟是邻居。”

“不必了。”我转身想就离开。

周半仙却拦住我,“诶,姑娘,你今日不算我自然不勉强,这种事就是看一个‘缘’字,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不要走庙的左门,不要去凫水湖,尤其是它的西边,在这种地方不要张望,还有,不要再进三婆婆家了,这些地方都不祥,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懂,我好心提醒你,你不听会有劫报的。”说完,便离开了。

我看了一下,发现周围真的没有人,一个不大的庙,前面人声鼎沸,后面却空无一人,我突然脊背一阵酥麻,低着头离开了。

木偶戏已经演完一出了,娇娇和豆子刚好来找我,看样子已经是中午了,我带他们在就近的小摊吃面,周围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家在边吃边大声喧哗着。我隔壁桌的几个男人把脚撑在凳子上,粗鲁的坐着,一遍说话一遍大幅度的动作着,五官仿佛都要从脸上飞出去了,“我那老板铁公鸡一个,不把我们当人看,工资拖了两个月了,还把人当狗使唤!”“那也比在家守着婆娘的好,我家那个黄脸婆简直了!又嫌我挣不着钱,每天不也跟个疯狗似的!”“要我说!还不如干那行当呢!”“就是就是!”……

从大家的口中,我总感觉凫水镇有个稀奇的行业,莫非不是拜神?

“捏泥人啊!什么动物小人齐天大圣皇母娘娘田螺姑娘葫芦娃都可以!”远处突然又响起一阵叫卖神,一个捏泥人的小哥推着车走过来,但上午拜神的人都行色匆匆的离开了,下午的又还没来,倒是没什么人光顾。

我带着两个小孩朝他走去。

“姑娘,要泥人吗?”小哥一见我来,便招手招呼。

“我看看先,你这是什么泥人?”

“什么都有!咦?这不是刘姐的儿子和三婆婆的儿媳妇嘛?姑娘,听你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是不是刘姐家的客人啊?买我的泥人可以听故事哦!我们这个镇的故事,什么都可以!有熟人给你打个折!”

一听可以听故事,我便来了兴趣,“行,我买几个,你给我讲故事吧!”

小哥一听,高兴了,“没问题!我讲的故事比捏的泥人还好呢!

传说,凫水湖之前是由瀑布的水流汇聚成的,凫水镇的居民以前是住在凫水湖边上的,那个瀑布附近有很多金矿,可是金矿是埋在树的根部的,要把整棵树都挖出来才能拿到,这些金矿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一个借居在这修炼的水鬼,为了报答而用法力产的。原本凫水镇的祖先要求后人,十年才能挖一次金矿,挖完之后要用十年的时间把树木养回来,因为那瀑布是那个水鬼修炼成仙的地方,是它的家,这是祖先和水鬼的约定,当老一辈祖先都老去之后,子孙赚钱心切,哪里还记得这些,没过多久就把瀑布附近的树全砍光了,结果惊动了在修炼的水鬼,水鬼一怒之下,把瀑布炸了,几乎淹死了所有的居民,后来人民苦苦哀求,是一个叫上清的神下来救了大家,他用银钗把水鬼封印在湖底下,并叮嘱后人要自律,不然会遭到报应的!从那以后,居民就搬离了凫水湖,并且建了一座上清神庙在凫水湖的前面,为了镇住水鬼,传闻凫水鸟就是上清神留下保护这个镇的神兽,大家都不能抓的!

其实啊,我们凫水镇的名字,传说是来源于‘覆水难收’的‘覆水’,是为了告诫后人永远不要在犯贪得无厌的罪过,否则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怎么样姑娘,这故事你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没想到凫水镇还有这种故事!不过这是真的吗?那么玄乎?还是一分事实九分编纂吧?”

“姑娘,你要是这么问我就不知道了,这些故事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嘛,真真假假不重要,听故事听的不就是个兴致嘛!这样吧,反正这会儿没什么人,你有什么想听的都可以问我!”小哥说。

豆子突然说,“哥哥,你给姐姐讲我妈小时候说的什么不听话就会送给厉鬼让他开膛破肚,把心肝都挖出来的故事嘛!”

小哥马上拦住他,“诶,小弟弟!这都是大人吓唬小孩的,不准说这种话,不吉祥!”又转过来笑着对我说,“咳,孩子话!我接着给你讲庙会吧姑娘!庙会是我们凫水镇最盛大的节日,比春节更重要,我们凫水镇每年大概这时候都会有连续的大雨,雨过天晴就意识着上清神封印了作乱的水鬼,这时候拜神最灵了!”

“真的有这么灵吗,我听说居民们早晚都拜,那不是一天大多数的时间都耗在拜神上了?”我问。

“信神的话的确都很信,尤其是年纪大一点的,不过每天去也不至于,如果有事情要祈祷的,比如病了求康复之类的就会每天去,没时间的都会托神婆每天帮你拜,一周怎么也得三次以上吧!而且人们但凡有任何事情要办,都要去问神,丢不到圣茭,也就是不被神允许的话,就要一直拜,事情紧急没时间一直拜,又想求捷径的就是塞钱给神婆咯,反正拜神是我们这的必要开支,就像吃饭一样!”

听到这里,我倒是很惊讶,那每一天都要拜神的刘姐,求的是什么呢?那个雨夜里连夜找神婆的黑衣旅客和大汉,是不是也是想要求捷径呢?我对这个小镇的好奇倒是越来越重了。

“对了,我听很多来往闲聊的人都有说到一个生意,是不是你们这有什么特殊的生意啊?难道是去算命做神婆?”我又问。

“生意就是生意咯,这个生意嘛,各行各业,就像我,不就是子承父业过节赚点钱咯,今晚又大戏看哦姑娘,你去看看也不错!”小哥含糊其辞的回答,迅速岔开话题。

庙会又渐渐有新的一批人到来了。

“好啦,我不打扰你做生意啦,我请教你最后一个问题好不好?”

小哥倒是有些谨慎的看着我,生怕我又问什么问题一样。

“我再买两个泥人怎么样?”

“好吧好吧,姑娘,你问吧。”

“刚才有个叫周半仙的人跟我说,庙的左门和凫水湖的西边不能去,其实庙的左门和凫水湖的西边不就是同一侧嘛,为什么不能去呢?是有什么禁忌不吉祥?”

“这个嘛,我偷偷的告诉你,其实这里大家都知道的,”小哥压低声音靠近我的耳边说,“好山好水的地方还能是什么,是坟啊!”

我突然背后再次一阵发麻,感到毛骨悚然。

下午仿佛也没什么心思逛了,任凭豆子和娇娇东逛逛西看看,人们口中“晚上的大戏”其实六点就开始了,我发觉凫水镇的居民是没有什么夜生活的。大戏很热闹,戏台子也很大,来的人很多,几乎一圈都围了起来,我占座的本事不佳,只能在后面远远看着,听声音都费劲,其实大抵演的就是凫水镇的传说,上清神封印水鬼的故事。戏一结束,大家都齐刷刷的回家了,绝不逗留的,我也拖着满身的疲惫以及那不解的思绪回来了刘姐的客栈。

回到客栈,刘姐正打扫着卫生,见到我们回来立刻展开了笑脸,我们寒暄几句,我就回房休息了。坐在床上的时候,又想起了周半仙说的话,“不要张望”,我还是悄悄的抬起头望向庙宇和凫水湖的方向,为什么不能张望,莫非会看见鬼?不过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光,看不见尘埃,不知道哪里传来的不知名的虫鸣让夜晚变得萧条,所以的繁华热闹都被夜幕掩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第五章 坟

我断然没料到,三婆婆的儿子在庙会后两天便死了。

是自杀的,咬舌自尽。

那像案板上腐烂的肉一样的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不知道是如何鼓起勇气咬下自己的舌头的,是积攒太多的痛苦终于到了某了临界点而选择离去吗?我突然想起他的目光,我曾经还没来得及认真看的他的目光,好像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无比的悠远,无奈,无力,羞耻,他从来都不想这样活吧,曾经一个健康的活人,一夜之间活成一滩烂的肉,任人摆布,任由所有昆虫路过他的身躯,宿入他的肉体,只有眼球的转动和鼻息轻微的气息向世界宣告他还活着,没有隐私,没有尊严,生命仿佛可以一眼看得见尽头,连选择死亡的方式都是那么局限,所有存在的意义或许就为了撑起他母亲生存的意义。终于,他拥有了死亡的勇气,当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舌头喷薄而出的时候,当鲜红的口腔充满血的锈气,当自己身体流淌的血液从尽全力冲出躯体,洒在床头、被褥、墙上、地上乃至天花板的时候,我猜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三婆婆家挂起来白绫,终日燃起昏黄的烛火,路人走过都会张望几眼,也有一些人老远赶来,只为看看着紧闭的木门前白布飘飘,再和旁人议论几句,亲自确证这个事实,回去又可以有好故事说。

娇娇最近没有来过,刘姐也知道她不会来,每天都不怎么说话,尽管竭力掩饰,那种悲伤的情绪仍是禁不住爬上眉梢。刘姐每天早上就会准备好香火,让豆子送给其他的神婆,或许刘姐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每日不间断的拜神,重要到拜神几乎成为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原本娇娇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她“丈夫”能活命,如今她“丈夫”死了,我倒是很担心娇娇的安危了,她那个我只见过影子的人们传说中的三婆婆,是个怎样的人,会怎么对她,我又想起了那个雨夜里那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第二天血迹斑斑的娇娇。我曾试探的问过刘姐,她只是不住的叹气说,“这都是命,全是命!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每天夜里都默默的注视着闪着黄色烛光的三婆婆家,试图从小小的窗户里看穿,三婆婆的儿子还没葬,以及第三天了,我想或许是有什么头七下葬的传统吧,不过那房里白日闭门,晚上也没人出入,按理来说,娇娇应该是还在那所阴暗的房子里的。

今晚的夜空很黑,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暗淡的半月,洒在灰色的地面,让看路的人看的眼睛干涩,但在凫水镇的夜里,并没有要看路的人,只有一个不眠的我。

突然,灰色的路面出现了黑色的阴影,是那三个大汉,又出现在三婆婆家门前,轻轻敲了一下门,门吱吖的开了一条黑色的逢,大汉迅速躲进那黑色的门缝里,门又吱吖的关上了。白布绑成的花在木门前飘着,就像守夜的无常,黄色的烛光印在窗户,扑朔的闪着。

我悄悄的走出门去,走近那间房子,躲在它侧面的墙边,上面的镂花窗里透出昏黄的烛火,我听见屋里的人在讲话,但听不清,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墙边又一颗还挺粗壮的树,树的枝桠伸到了镂花窗前,我蹑手蹑脚的爬上树,生怕断了树枝或引起一阵树叶的沙沙声,终于爬到了镂花窗前。

还是那个神台,中间还摆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还有三个大汉和传说中的三婆婆,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老,我看不清她的脸,在三个大汉面前是那么小,小的比不过大汉的一条腿,她的头发已经很少了,像一抓散乱稻草,三个大汉就这样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做出决定。

“反正着个女孩是要陪葬的,她也已经不完整了,何必不捞这笔钱呢三婆?就算死的不完整,死后魂是完整的啊!”一个大汉忍不住劝说,“就把她的器官卖了吧!我们也正需要呢!”

器官,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全身不住的发抖,居然是贩卖器官的,剖开活生生的人,割下他的器官卖给另一群可以给得起高额费用的人!这就是这个小镇里人人都知道的地下生意吗!

“都是你们!害死我儿子!”三婆婆颤抖着声音说,“要不是你们误取了这个丫头的一个肾,让她不完整,我儿子能死吗!”三婆婆说到这的时候,声音近乎嘶吼。

“三婆,这迷信不能全信啊,你也心知肚明!你儿子死,我们也很难过,但他是自杀的,他自己不想活!”另一个大汉说。

“呸!这时候说迷信!神在看着呢!”三婆婆指着墙上的神像对大汉说,“你们觉得是迷信,又何必每次拐人杀人都要过来赎罪呢!”

三个大汉不说话了,突然,一个大汉跪了下来,“三婆,求你把她的心脏给我们吧!要是明天再拿不到心脏,人家要我的命啊!我跟人家签字画押了啊!往后,我们当你儿子行吗!”大汉说着,抽泣了起来,另外两个大汉也跪了下来。

就这样跪了很久,三婆婆终于点了点头,指了指边上。三个大汉马上走过去,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又拎了个麻袋回来,从麻袋中抖落出一个人,不用说也知道是娇娇。娇娇像个任人捏弄的橡皮泥玩偶,我想她早已经不在了。一个大汉用力的一把拨开娇娇的上衣,那瘦骨嶙峋的肚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那刀疤几乎蔓延了整个肚子,另一个大汉拿出刀子,“唰”的一下把娇娇的肚子再度剖开,三个大汉俯身遮住了娇娇,但我似乎仍是能看见,他们是如何撕开一个女孩的身体,挖走那鲜血淋漓但早已不再跳动的心,就像屠夫剖开猪肉一样。只见大汉的手不停动作着,不一会就停了下来,立起身,把娇娇又塞回那个麻袋,然后在神像面前三扣头,在神台上放下一沓钱,就匆匆离开了。

红烛仍旧亮着,我的身体好像不属于我自己一般,在树上动弹不得,知道天空有些泛白,我才匆匆跳下来,走回刘姐的客栈。一推门,没想到刘姐就坐在桌前,好像在等我一样。

“这么晚了,去哪了,看到了什么啊姑娘?”刘姐的声音说不出的疲惫。

“娇娇……”我颤抖的嘴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她死了,我早知道,买过来就是陪葬的!”突然,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刘姐眼里涌了出来,“跟我姑娘一样大啊!”

我惊讶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身体冰冷的好像血液都不会流动了。

“我嫁了个杀千刀的,”刘姐自顾的说了起来,“每天就知道出去赌,有一天突然不回来了,人家都说他赌输了人家要了他的命,我等了他两年啊!没有音讯!所以我带着两个孩子想走了!是下午的火车,都准备好了!没想到我女儿走散了,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坟地里,你知道坟地啊,就是他们卖器官卖人的杀人的地方啊!恰巧就碰见那群卖器官的人,他们绑的孤儿小孩逃了,情急之下就抓了我女儿,找到的时候,五脏六腑都挖干净了,就剩一层皮了啊!可是我还是要招呼着这样一群杀人的鬼!是神允许他们这样做啊,我能怎么办呢!”说着刘姐大哭了起来,“都怪我啊,算命的说过了,我姑娘八岁有劫,不能走,得看着,我不听,是我害了她!”

我颤抖着走到刘姐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此刻仿佛一切的语言都是无用的。

“我不能走了,神说是我上辈子的罪孽,这辈子就要被困在这,否则身边的人都得离开,我的豆子还小啊!

我们这些人的命就是这样,我也是被卖过来的啊!我从出生起就是为了卖给别人的啊!逃都没有地方逃,我们是商品,连户口都没有!可我现在有儿子!”

刘姐就这样对着我哭了很久,眼中流出她积攒了大半生的苦难,这些苦难似乎无人可说也不能说,或许也只有我这样萍水相逢的过客,能够倾诉吧,我仿佛很能理解她,真正的苦难,在苦难的时候都没有资格说出来,便是想要体面的挽留住活着最后的尊严,因为苦难在得到一瞬间叹息的同情后,便成了你永远的软肋,你便永远低人一等,所有得知你的苦难的人,都有资格踩着你的尊严高高在上的怜悯你,嫌弃你,轻视你。刘姐要在这里生活,她要体面的活着,要养孩子,因此只有身为过客的我,有资格在这样的深夜目睹她的眼泪。

天已经完全亮了,刘姐渐渐平复下抽泣,看着我说,“姑娘,这里不适合你,你快走吧!”

门外一阵沙沙的哭声毫无感情的响了起来,没想到,三婆婆的儿子竟然就在今日就要下葬了,一群穿白色衣服的人挑着棺材,一边哭嚎一边往凫水湖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也该离开了,辞别了刘姐,离开如意饭馆。

我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凫水湖的西边,是果然是一片坟地,白色的坟,嫩绿的草,还有一片一片零星的红褐色凝结的血迹,仿佛是那些死去的小孩在临死前挣扎的不甘,死死的扒在地上,不愿意被雨水冲走。

三婆婆的儿子已经下葬了,我站在远处看着那群雇来啼哭的人还在哭号着,每个人都长着大嘴,眼睛眯成一团,发出锯木一样的哭声,然后在一定时间后,齐刷刷的停止,然后齐刷刷的离开。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风声应和着凫水鸟的叫声,我仿佛能听到无数不甘的游魂在空中悲泣,整个小镇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凫水湖边上,湖水还是那样的碧绿,好像很深很深。我又想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曾大口喝过的凫水湖的味道,夹着咸惺的奇怪味道,那墨绿的水,或许洗过无数鲜血淋淋的手,刀子,浸泡过尸体,它从泥土里流淌过无数身躯,然后聚集到湖中,想到这里,我大口大口的呕吐了起来,吐到胃里连水都没有,终于无力的直起起腰。


第六章 和光同尘

凫水镇的的确确是一座坟,无数刘姐和娇娇这种人是早已被困在的坟中,还有些人不断的往坟里送人,而着一切都埋在那巨大的庙宇神像下,被袅袅的香火覆盖。

这世界是由无数团黑气组成的,我妄想着离开一团黑气,结果只是扑向另一团黑气,一切都是徒劳,我最终只是个被抛弃的可怜的游魂,无论是冰冷的高楼,还是香火升腾的庙宇,都没有我的藏身之地。

父亲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需要同尘吗,我们都是尘埃,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也只是一颗尘埃,一颗追着光的尘埃,妄图把所有的光都照耀在自己身上,以为这样就能发出光亮,当黑夜降临,我们仍只是一颗黑色的尘埃而已。

我又梦到了童年的那个梦,我站在冰冷的铁轨前,无数的风哭嚎着,一个个黑色的游魂在飘荡,一个孩童站在铁轨上,不,是无数个孩童站在铁轨上,轰鸣的火车呼啸而来,从无数小小的身躯上碾过,血肉在顷刻间分崩离析,手脚随着鲜红的血液喷溅在铁轨旁,化作黑色的藤蔓,紧紧扒在冰冷的轨道上,红色的血变成锈,试图腐蚀着黑色的轨道。

火车消失在漆黑的洞中,扬起的尘埃在飞舞,没有光。

公众号“流光庭院SecretGarden”

我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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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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