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子之城

周穆王阅尽繁花,回首时见盛姬她依旧漫步在花火中,以为看见了此生最美的风景。不禁说道:“多希望这样的时刻永远也不会结束啊。”

御者造父却已备好了马车催促他离去。“王,你听见了吗?人们又在呼唤你了。”

王侧耳倾听,疑惑道:“难道不是傍晚的风吗?”

造父说:“人们迫切地呼唤你,你却并不回应,人们绝望地寻找你,像在寻找一个幽灵。”

穆王因此发笑:“若是寻找我,他们是永远也找不到的。他们失去我,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与此同时,在伶人子期的眼中,黄昏的风吹动盛姬的影子,她似乎成了那些花中的一朵,或是所有那些花的集合。

王因此恼怒。“子期知歌舞,却不知礼吗?”

偃师惶恐:“子期他还是个孩子。”

王又问:“孩子可以不知礼吗?”

偃师说:“他还需要学习。”

这样的话依旧不能打动穆王,他又质问道:“孩子也有欲望吗?”

偃师说:“不过是个人偶。”

“人偶也有欲望吗?”

“可惜没有灵魂,有的只是一点本能。”

王因此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又这样问道:“人偶有什么本能呢?”

偃师说:“谦卑和顺从。”

“顺从什么?”

“力与命。”

王因此叹息:“多么精妙的技艺呀,简直可以与造化相媲美了。”

偃师大喜过望:“我唯大王之命是从。”

于是奉穆王与盛姬入车驾,等他们回到周天子的营地时,那里早已是一片混乱了。卫士高奔戎并一干臣子闻穆王归来,皆扑伏在穆王的脚下请治死罪,穆王不仅赦免了他们,还赐给他们酒食。

“看呐,”过了一会儿,穆王指着伶人子期对他们说道,“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奇迹!”

记事巫史记下了这件事。

穆王十四年,天子西巡,访化人不得,得偃师与伶人子期。子期善歌舞,其间眉目情态尤其与真人无异。然而子期绝非真人,偃师尝与众人分解之,所见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些土木金石。

其时,恰有王女叔㛗在侧,她因此惊呼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王次子姬辟方则抚掌赞叹:“能够做到这种事的就可以称之为‘神’了吧!”

王笑而不语。

诸臣子应和不绝,唯盛姬哂笑说:“但也仅此而已了。”

偃师说:“即使如此,这便是人的本质。”说话时,他又将那些分裂的残骸重组,子期又完好如初了。

记事巫史狐记下了这件事。

十四年冬,有偃师入宗周,初以伶人之戏震惊权贵,他却行医市中,尤其以此闻名。人说他的医术高明,没有什么疾病是他无法祛除的,也没有他治愈不了的伤痛。祭公谋父闻之,对御者造父说道:“人对于神话的迷信到了什么地步呢?”

然而,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又一年,周穆王居于中天之城,这是他从前命人在终南上为化人修建的行宫。只是化人早已离去,而今留下的就成了另一座城。

一日,穆王正与盛姬在山上观雪,他放眼四顾,突然不解山巅的雪为什么总是比往年来得更早,而孳木花却总是开得更晚呢?山下却还是秋末时候,正是放马游猎的大好时节。这时,偃师不远千里,领着一大群伶人自大周朝的王城宗周奔来,向穆王求救。

“我王,”偃师跪地哀告,“人要杀我,臣命不久矣。”

穆王迟疑,偃师乃是自己的宠臣,谁敢僭越而杀之呢?

偃师说:“将要杀我的是太子伊扈。”

穆王大奇:“姬伊扈何故杀你?”

偃师应道:“我违逆了太子的命令,但却不敢揣测太子的心意。”

“你违抗了什么命令?”

“太子命我造一人偶,但既不是用来取悦于人的优伶,也不是用来役使的奴隶。”

“那是什么呢?”

偃师信誓旦旦:“便是我王!”

记事巫史狐发出一声惊呼。穆王则大为震怒:“竟有这样的事吗?”

偃师叩首再拜,愿以死证。

“然而,周太子姬伊扈素来恭而仁孝,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叛逆之举呢?”

穆王虽有疑虑,却也不愿轻信偃师的话,便召御者造父与虎牢将高奔戎见驾。他先命造父执昆吾之剑返宗周,以召太子入终南山觐见,又命高奔戎执虎符往调南郑之兵以护卫中天之城。南郑便是大周朝的别都,老将孟悉的驻地。

其时,虎牢将高奔戎犹在壮年之末,而御者造父却已形容槁枯,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那时不知为何,造父竟想起了从前穆王封给自己的赵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即使如此,造父还是欣然接受了穆王的命令,那时穆王这样对他说道:“御者造父,你无疑是我最信任的,也是所有御者中最快的一个。你和‘八龙’的威名尤其是宗周所畏惧的。”

二人领命。他们来到山脚下的军营,那里没有雪,但有一副萧索的气象,想来就是秋意了吧。巡营的士兵们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甚至连守将梁固的神色都显得困顿而麻木。他披着一件灰羽的大氅,那些羽毛在猎猎的秋风中摇晃,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声。

“如果现在出发,”梁固恹恹地看着天色说,“只怕你等还未出山,天就黑了。”

高奔戎便对造父笑说:“他从前何曾说过这样的蠢话呢?”

即使如此,梁固还是让副将太丙送他们出营。高奔戎于是跃马扬鞭,径往东南而去,造父则命他的弟子参百为自己备车。

那些年,从前闻名天下的“八龙”早已渐次凋零,而今只剩下最后的两匹,一名绿耳,一名骅骝,而今却也与造父一样,都成了疲惫的老朽。

弟子因此担心他,并且请他换马,造父却不以为然。“八龙抵达宗周之日,便是天下安定之时!”

遂又另选了六匹良驹,以凑成新的八骏。参百又请同行,造父犹豫了一下,只让他坐于车右。造父遂亲驾着八骏之车,以绿耳和骅骝为首,径往宗周而去。和赵城一样,那里他也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穆王又问:“太子既要杀你,你是如何得以幸免的呢?”

偃师回答:“太子之命,我哪敢当面抗拒呢?我先虚言应承,而后才脱身至此。即使如此,我已被太子软禁了许多时日。”

穆王说道:“我却以为天气转冷,宗周城里有了更多的病人需要医治。”偃师方要应是,又听穆王笑道:“可想而知,那人偶已经制成。”

偃师冷汗淋漓,辩解说:“虽已制成,但是并不完整。”

“怎不完整?”

“那人偶无心,因此口不能言,无肝,又目不能视。如此,不过是个真正的人偶罢了,大王也不必太过忧虑了。”

王不置可否。只是眼前又浮现出她爱女叔㛗的影子,以及他作为生辰的贺礼赐给她的那个名为子期的优伶。之后,叔㛗竟还教会了子期说话,并让他像人一样有了更多的欲望,在谦卑和顺从之外,甚至超脱了本能。子期说出的第一句话,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可是只要一想起来,穆王依旧觉得心惊。至于那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事,他才会那么愤怒,以至于要将叔㛗远远地放逐,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穆王说道:“即使如此,你还是做了帮凶。”

偃师惊惧万分,又乞天子恕罪。天子说:“即使如此,我还是留着你的性命。天下为医者,你无疑是最好的一个,我对你的看重与别人并无不同。现在,你且去给盛姬瞧瞧,自入秋以来,她的身体一向不好。”

偃师庆幸不已:“我唯大王之命是从。”

夜,造父的马车在落满秋叶的官道上疾驰。

他不断地挥舞着鞭子,道旁的树像无数的过往飞快地被他抛掷。和他料想的一样,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驾车了,可是绿耳和骅骝还是和从前一样神骏,可以像刀子一样划破夜晚,可以像箭一样超越秋风。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腐朽的身体正在重生,从前的感觉慢慢苏醒,壮志又在胸腔里翻涌。当年,徐夷趁着周穆王西巡之际举兵反周,穆王命他先行一步,八骏马的銮驾日行千里,直入宗周。徐夷误以为穆王已经归国,竟望风而遁,天下间乃有“八龙退兵”的传说。就是在那之后,造父才有了自己的封地,穆王命之为赵城。

只是夜色愈浓,即使在车旁悬着灯火,造父却渐渐看不清眼前的道路,那么也只好停一停了。

“老师,你还好吗?”等造父把车马停在道旁,他身边的参百这样问道。

造父说:“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奇怪什么?”

“从前,”造父这样问道,“怎么不记得有这样深沉的夜呢?”

虽然深沉,然而夜极喧闹,耳边传来无尽的虫鸣。

“而这路又该如何走呢?”

直到一轮明月跳出云海,造父才勉强笑笑:“幸好,还有一样的月光!只是昏黄了许多。”

高奔戎就着昏暗的月在林中徐行。

他已行了一日夜,此时本该在官道上行走,但是为了早一点完成这件差使,他还是抄了山间的小路。林薮中时有野兽的嘶吼,常看见它们闪着绿光的眼睛。高奔戎毫不在意,偶尔还发出爽朗的笑声。

高奔戎才不会在乎什么猛兽。年轻时,他随穆王南巡范台,有猛虎藏身于芦苇之中,他便以一己之力赤膊以驯猛虎,却能不伤那虎的皮毛分毫。后来,穆王将猛虎饲于东虢,高奔戎便是由此得到了自己的封地,是为“虎牢”。这样想着,他竟有些怀念从前在虎牢的那些岁月。那时在范台的还有他最敬仰的两位先生,一个叫井公博塞,一个叫术士神人,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盛成。那时,穆天子常与博塞弈棋,经常要三天三夜才能分出胜负。高奔戎却不爱弈棋,除了狩猎,他常与盛成赛马。并因此招致造父的轻视。

高奔戎从来都不是最好的驭手。此时战马怯懦,高奔戎也无法可想,唯有拉紧缰绳,迎难而上。

这时,耳边却传来哀戚的哭泣之声,高奔戎循声而去,身侧又传来低沉的野兽的喘息。又绕过一丛草木,眼中出现一团篝火,篝火旁几个惊恐的人正持着石头木块警惕地望着林中。其间一个少女则怀抱着一个似乎将死的人,那哭泣的想来必是她了。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向高奔戎扑来,高奔戎来不及不细看,只挥拳打去,那影子滚在地上,竟发出狗的哀鸣。原来是一头巨狼。高奔戎策马上前,待要将它结果罢了,又从身后窜了两头出来,他便掣剑而出,索性斩了三个的头颅。

“快哉,快哉!”高奔戎放声大笑,惊起了无数的飞鸟。狼,一阵长嚎。

“那来者可是恶鬼吗?”篝火旁一个老者问道。

“不是恶鬼,是专杀恶鬼的人!”

“怎么夜行至此?”

“往南郑去。”

“怎么不走大路?”

高奔戎笑道:“忒没耐心。”

老者终于看清了高奔戎的样子,领着一干人等跪在地下,向高奔戎叩拜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高奔戎走到近前,见那少女怀里躺着的是个身躯高大但又颇嫌瘦弱的中年汉子,喉咙已被撕裂,一身淋漓的血在篝火下泛着暗红的光。其余的几个则都是老弱妇孺。高奔戎发问:“你们又怎么到了这里?”

老者含恨道:“我们本是从自官道上来,夜晚却被这帮畜生侵掠,这才误入了歧途。”

“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该死,该死!”那老者就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指着那死人痛呼,“该死的人为了不死而来,却死了不该死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人说没有他无法祛除的疾病,也没有他医治不了的伤痛。”

“你说的是偃师。”

“还能说谁呢?”那老者突然痛哭流涕,用干瘪的手捶打着自己同样干瘪的胸膛说道,“听人说他甚至可以为人更换健全的肢体,更换健全的心!才能把残破的心也修复,把空虚的心也补全。我难道不就是为了这样的妄想,而落得这样的下场吗?可是心没有换到,却先死了我的孩儿。”

“你的心怎么了?”

“我呀,我一定是弄丢了什么东西,又或者忘掉了什么事情。这带给我心的绝望和空洞,这种感觉真让我发疯!”

“忘就忘了吧,何必一定要记得呢?俺就从来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甚至连我是谁都忘记了,连我为什么是谁也忘记了。”

“孩子们不会告诉你吗?”

“孩子们能够告诉我什么呢?关于我的事,他们又能知道多少,知道的又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呢?便是真的,他们又是否会理解,会认同我呢?这种感觉真让我发疯!”

高奔戎心里一惊,他又想起了许多事情。他又想起了他的封地,在那里他也有自己的孩儿,他却几乎从未有机会给他们详细地讲过自己,更没有给他们讲过御者造父,讲过那些睿智的先生和他亲爱的友人。而今,那些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高奔戎拭去剑刃上的鲜血,这把名为步光的,还是从前穆天子北征犬戎在黄山上大会诸侯时赐给他的。那时候,化人还未至宗周,穆天子也还没有西巡。后来,他就是用这把剑斩过化人的头颅。

老者说:“而今,我的孩儿却先于我而死去,我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呢?将军,你说那个人是否连死人也可以医治呢?”

高奔戎说:“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老者说:“若是这样,我还要不要去往宗周呢?”

这时,林薮之中越来越清晰地传来野兽的吐气之声,四下里亮起无数的绿色眼睛。高奔戎执剑在手,苦笑道:“只怕,你便是想去也去不得了。”

那老者就爬起身来,撑着自己的竹杖冲着林中叫道:“畜生,畜生!而今,它们怎么连人也不怕了,连火也不怕了?可是从前,这条路我分明是常走的,它们却从来不敢这样。而今,他们却要吃掉我了,连同我的孩儿和我的过去一同吃掉了!”

高奔戎不置可否。

“用不了不久,”那老者说道,“天下就都是这样的畜生了!”

这时,前路渐行渐近地飘过来一串蜿蜒的火,耳边随之传来密集的马蹄的踢踏之声。

造父忙从车右坐起,问道:“夜晚,这是哪里来的行军呢?”

参百一边驾车,一边问道:“老师怎么知道是行军呢?”

造父说:“火光曲折,然而行进有度,马蹄震动,除了军中必无这样的轰鸣。”

参百惊愕:“莫非是叛军吗?”

造父说:“若是叛军,我且提剑斩之。”又亲自驾车,冲着那远来的人马撞了过去。待造父将马车停在路中,那些残兵败将都跪在道旁。

“来的是何处兵马?”造父擎昆吾之剑扬声问道。

自对面的马车之中,由一个侍女扶着,走下一个衣衫华贵的人来。那人问:“说话的可是赵公吗?”

造父说:“若不是,你等跪我做什么?”

那人忙挣脱了女子的手,赶上前来,呼告道:“赵公救我!”

造父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不是王次子姬辟方又是谁呢?

姬辟方形容狼狈,又问道:“吾王在吗?”

“王在中天之城!”造父又问:“王子何故至此?”

“太子将要杀我!”

造父不动声色:“又是何故呢?”

“太子谋反!”

“王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姬辟方说:“太子大索偃师,偃师向我求助,我才知其中的原委。”

造父说:“然而,太子恭而仁孝,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姬辟方说:“我初时也不信,命人查探,才知太子正在点选兵马。”

“太子有什么兵马呢?”

“便是孟悉的长孙孟颌。”

造父惊疑不定。

中天之城上,周穆王裹紧黑色的大氅向远山眺望。

偃师问:“大王在看什么。”

“便是月亮。”穆王指着远山的一角,他已经等了很久,那里终于透出一丝光亮。“终于,又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

“大王喜欢这样的夜晚?”

“有谁不喜欢呢?”

偃师说:“我却时常感到绝望。”

“绝望什么?”

“即使早已看穿了生死,我也还是感到迷惘。”

“又是迷惘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像是得了什么疾病,却又不是我能治愈的了。”

巫史狐因此发笑。“怎么,偃师也有治不了的疾病吗?”

偃师摇摇头,叹息道:“传闻又有多少是可以轻信的呢?”

穆王颔首,笑道:“我知道那是什么病了。”

“什么疾病呢?”

穆王说:“便是妄想罢了。”

巫史狐问:“又是什么妄想呢?”

“便是月亮。”周穆王眺望远处渐渐壮大的明月,心里一阵苦涩。

月光下,树林里一片阴沉的亮。

高奔戎持步光在前开路,身上背着那个小女孩儿,身后跟着的却只有一个老叟。那老叟一手拄杖,一只手牢牢地拽着高奔戎的衣襟。那孩子则抱紧了高奔戎的脖子,几乎把他勒死。那几个妇人却到哪里去了?当群狼向他们发起进攻的时候,她们似乎成了首要的目标,很快就和那具尸体一起被拖入了树林。高奔戎却顾此失彼,最终得救的便只是这一个孩子,一个老叟。那些狼居然比猛虎还要凶狠难驯,这是他未曾预料到的,才使他陷入了如今的困境。混乱之中,他竟然弄丢了自己的马匹,这要他如何才能赶到南郑?胸前的这些伤口几乎要了他的命,也随之败坏了他全部的豪情。

“将军得之,必能无敌于天下吧?”化人的声音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高奔戎却一直不懂,他究竟要怎样才能天下无敌。此刻,他的对手甚至不是猛虎,而是些会像狗一样发出哀鸣的畜生。

老叟问:“将军,你还好吗?”

高奔戎说:“我虽是救了你们,但却耽误了我的使命。”

“什么使命呢?”

“便是南郑。”

“自此南去,总是会到的吧?”

“我却弄丢了我的马,同时换来了这些伤口。”

“若是担心伤口,还是停下来包扎一下吧。”

“还是出了树林再说好了,我记得就在下个路口。而且,”高奔戎脸色阴沉,“还有一头畜生一直跟在身后。”

“无论如何,还是请将军停一下吧。”

“那是何故?”

“因为,”老叟终于放开了高奔戎的衣襟,叹道,“老朽就要死了。”

高奔戎回转身来,那垂死的老人冲他释然地一笑,接着说道:“不过,我似乎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

“这儿,”老人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到底弄丢了什么。”

“什么?”

老人却不回答,只是笑笑。之后他转过身,举起手中的竹杖,又向那月下的丛林发出怒吼:“畜生,畜生!你吓不了我!”

高奔戎无言半晌,转身离去。

月渐明朗,造父又坐回了驭手的位置。他本来因为疲惫而蜷缩在车右,这时却像突然被注入了生机一样又把参百取而代之。月尽时天明,远方的宗周城又迎来辉煌的日初,气势恢宏地矗立在大地的尽头。

“向前!”造父这样说道,“可是不知为何,我却希望这段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即使这样,”参百应道,“老师,还是停一停吧,难道您真的没有听见吗?”

“听见什么?”造父问。

“是绿耳和骅骝的喘息比马蹄声还要急促,且沉重得又像那越来越近的宗周城的影子。”

造父仔细倾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他又仔细瞧去,绿耳和骅骝的身姿也没有任何的异样,还是和从前一样迅猛。可是当他转过脸来,看到参百脸上的泪水,又让他感到犹豫。

除此之外,他也感到愤怒。早上,在城墙的阴影之下,那些入城出城的人怎么见了自己的马车竟只是避让,而不是像从前一样扑伏在地上向自己叩拜呢?那黑洞洞的城门明明是造父从前无数次穿行而过的,却突然变得陌生。

西门的守将孟颌来到城头。那车疾驰而来,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前去迎接,骅骝和绿耳的身躯终于自空中跌落尘土。

“那是怎么了?”孟颌感觉自己之前无比坚定的心竟然在这一刻有了震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者只是很少的一点功夫,又自城门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个老人,向穆王的马车迎去。

“来的可是御者造父吗?”等那老者终于行到近前,对着造父的背影说道。

穆王一觉惊醒。

不知为何,他感到心里一阵止不住的慌乱,左右不见他的盛姬,就急促地呼喊她的名字。

巫史狐连忙引着两个宫人进来,问道:“我的王,您在呼唤什么呢?”

“盛姬,”穆王迫切地问道,“盛姬她到哪里去了?”

巫史狐笑道:“我的王,您怎么又忘了?淑人她热爱山上的清晨,一早又看日出去了。”

“日出吗?”穆王重复了一句。

在日初的天光下,清晨的风吹动盛姬的白色羽衣,她看起来竟不像是站在人间,而是站在空中。这曾是穆王最爱的风景。只是不知为何,在这样的风景里,穆王见到的却总是盛姬的背影。

穆王的心似乎终于安定了下来。“只是,”他又这样问道,“刚才把我从睡梦里吵醒的是什么声音?”

巫史狐连忙禀报:“守将梁固有要事觐见。”

穆王惊讶:“是什么事呢?”

“王次子姬辟方自出宗周,急见天子。”

穆王即召之。

姬辟方忙整肃容入殿叩拜,急切说道:“我王,太子将要谋反,请速图之!”

穆王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姬辟方说:“太子将杀偃师,偃师求救于我,才告诉我这件机密。”

“太子恭而仁孝,又是国之储君,何故谋反呢?”

“那就不是臣子所能揣测的了。”

“这么说,”穆天子欲言又止,还是问道,“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还有什么?”

姬辟方如实答道:“我虽不敢确信,还是安排偃师出城。我却借醉酒,夜宿太子宫中,果然发现了这件事。因此泄露了行迹,太子又来追杀我了。”

穆王问:“宗周怎么样了?”

“已入太子之手。”

“太子有多少兵马?”

姬辟方言之凿凿:“虽无多少兵马,我却在太子宫中见到了南北来的客商,还有徐国的质子。支持他的还有孟悉的长孙孟颌。”

王惊疑不定。

姬辟方又催促说:“我王宜速图之!”

王迟疑不决。又问:“来路可曾遇见造父?”

姬辟方叹口气说:“造父不畏死,也不愿意轻信于我,还是往宗周去了。”

“那么,”王这样问道,“我将如何处之呢?”

姬辟方说:“或可点燃烽火,急命远近之诸侯勤王于终南山麓。”

王又问巫史狐,巫史狐说:“我王或可移驾别都,与孟悉会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王不置可否。“你怎么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这样说道,“孳木花就要开了。”

巫史狐不复多言。

这时候,穆王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叹道:“若是祭公谋父在此,他会怎么做呢?”

姬辟方并不接话,巫史狐不敢作答。

“然而,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姬辟方并不回答。

宗周城下,造父长久地看着他的骏马,它们倒在地上喘息的样子让他费解,之后则是刺骨的悲凉。于是仿佛又看见了,那千里万里的桃花,和在桃林里奔驰的马群。桃林,他就是在那里驯服了它们,人说那里埋葬着善走的巨人,在远古的神话时代,他死于追逐太阳。这时,他听见一个苍老的人声问道:“来的可是御者造父吗?”

造父回头看去,那一脸灰败的老人竟是一个已经很久未见的故友。于是将那老者扶起,造父垂泪道:“怎么,你已经认不出我了吗?我正是八龙的驭手!”

祭公谋父抬起头来,尽力凑近造父的脸,这才认出了他。“果然,果然。”他这样感叹。

造父觉得难过,又问:“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谋父说:“和你一样,我也老了。”

造父又说:“你怎么在这里?”

谋父说:“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呢?”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等你一起去见太子。”

“见太子做什么?”

“去见一个影子。”

“什么影子?”

“便是我王!”

造父默然。过了一会儿,他才拉住祭公谋父的手轻声问道:“人说太子谋反,可是真的吗?”

谋父问道:“谁告诉你的?”

“乃是王次子姬辟方与偃师的证词。”

“果然是他们。”

“到底是不是真的?”

谋父似乎愣了一会儿。之后,他竟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些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才又说道:“我呀,好像是真的老了。然而,那有什么重要呢?”

“那是什么意思?”

“重要的是,”谋父确信道,“姬辟方已经反了!”

姬辟方又见穆王,问他是否有了决断。

“你问的是什么?”穆王看着城下的雪。

“恳请我王移驾别都!”

穆王说:“便让孟悉过来也是一样的。”

“只怕一去一返,儿臣担心有所不及。”

穆王叹息。他却指着雪地的一处问道:“你看那片雪可有什么不同吗?”

姬辟方放眼望去,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片雪白,哪里有什么不同呢?

“王若不愿移驾,便当点燃烽火。”姬辟方又说。

穆王听得厌烦,又问偃师道:“淑人她可好些了?”

偃师说:“已经大好。”

穆王觉得宽慰,便让巫史狐赏赐偃师财货酒食。又问:“你看那片雪又有什么不同呢?”

偃师便也看了一会儿,虽然也只见一片雪白,还是这样说道:“虽然看不出来,不过淑人她似乎对那里格外偏爱。”

穆王又问姬辟方:“你还记得孳木花吗?”

孳木花,姬辟方当然是记得的。那也是西巡时候的事了。

“你看,”穆王指着那片雪说,“孳木花就要开了。”

在钟山,盛产玉石和美人的赤乌氏献给穆王孳木花的种子,同时献上的还有两个美人,姬辟方也是记得的,美人的名字一个叫列,一个叫听。姬辟方还清楚地记得她们的音容笑貌,可是那样美好的两个灵魂怎么会愚蠢到与盛姬争宠呢?姬辟方突然那么怀念,他已经离开那里太久了。

姬辟方感到那么愤怒,他直闯入梁固的营帐,梁固恭敬地迎接他。

姬辟方道:“天子既不愿移驾,也不愿召集诸侯,要如何才能抵挡太子的叛兵呢?”

梁固笑道:“管他什么叛兵,犯我王者,老将自斩之!”

姬辟方神色阴沉道:“若叛逆的乃是吾王呢?”

宗周城下,骅骝与绿耳将死,造父却无暇陪伴它们,只好含泪与它们告别。

“果然,”他垂泪说道,“我们都老了。天下将再也不会有八龙的传说了。”

遂与谋父入城,直入太子宫中。造父立于廊下,持昆吾之剑向前来迎接他的姬伊扈问道:“太子真的要谋反吗?”

太子跪在地下,答道:“为证清白,姬伊扈至死不敢出宗周城。”

造父又问:“太子为何要杀偃师?”

太子说:“我非杀他不可。”

“那是为何?”

太子切齿恨道:“乱臣贼子,我早欲杀之!”

“如何是乱臣贼子?”

太子惨然一笑。“若不杀之,用不了多久,天下就都将是那样的人了!”

“怎样的人呢?”

“你很快就知道了。”

太子不再说话,转而去看挂在廊下的无数鸟笼。此时,笼中有各异的鸟正在发出各异的叫声,造父虽然惊奇,但并不感到惊讶。太子爱鸟的事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造父又问谋父,谋父笑道:“我亦早欲杀之!”

不知为何,造父分明觉得谋父与太子的话另有所指。以至于太子与谋父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都不太记得,只是感到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好像缺了点什么。而后,他去见那传说中的影子。

造父初时还有些迫切,而后却因为怯懦而不敢上前,终于见到时,又有了别的心情。

那躺在卧榻之上的真的不是穆王吗?

那么安详却又让人不敢亲近的睡眠,不正是他从前常常见到的穆王的模样吗?现在,他又想起来了,从前在范台时候,高奔戎常与盛成赛马,造父却对他们的胜负不屑一顾,而是坐在井公博塞的身旁,看他与穆王弈棋。坐在穆王身边的则是盛姬。

井公博塞是天下第一的棋手,穆王却总能轻松地化解他的进攻,因为他总是能够找到最好的时机离开,转而去赛马、围猎,一整天的饮酒,好像全然忘了下棋的事情。然后,他们再去看之前的棋局,胜负之数却已改变,因为盛姬又想到了破解的招数。

为了让这样的棋局得以延续,井公博塞也不得不经常接受造父的建议,这样的棋局常常要进行三天三夜。那时,穆王经常会因为困倦而枕在盛姬的膝上,随之陷入这样的睡眠。

安详而又威严。造父感到自己的双腿一软,他竟扑伏在那影子的塌下,哭出声来。

这怎么不是穆王呢?

“所以,”祭公谋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要怎么处置他呢?”

造父苍老的身体无助地颤抖起来,好像秋风里的一片树叶。

“还有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你又将如何决断呢?”

造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还紧紧地握着昆吾。他的心一片混乱。就这样度过了一整个绝望的白天,夜晚,当月亮升起时,他突然想要出去走走,去看一眼这月下的城池。

造父说:“我还想去那里看看。”

祭公谋父叹息一声,问道:“怎么,你又想起那个人了?”

造父说:“我常常想起他的。”

谋父说:“谁又不是呢?”

造父知道,他们想到的必是同一个人。

“然而,如果去那里,不嫌太远吗?”谋父问。

造父说:“我只想走走罢了。”

“然而,那已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时间过了太久,我忘啦。大概只有巫史狐才会记得吧。”

“是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而今我们都老了。”

他们果然没有驾车,两个垂死的老人相携着走上街头。还是那条熟悉的道路。从前的某一天,造父驾驭着双马之车,车右载着的是祭公谋父,他们奉命去见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据说来自于虚空。

记事巫史狐记下了这件事情。

那人是怎么到来的?有人见证了最初的奇迹。

那一天,有人看到他自虚空而下,足尖触地时居然毫无震动,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轻飘飘的仿佛根本没有重量,就落在人群之中,由此引发了人的癫狂。人们很容易就能明白这是一件多么非凡的事,由此见证了关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真相:神话无疑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全部都是妄想。而非凡的神并非仅仅存在于虚空之中,而今终于降临地上。

记事巫史狐记下了这件事情。

十三年,王北征犬戎,凯旋时却身染微恙。有化人御风而来,自虚空而下宗周,于人前显化,变化不能穷尽,人道是无所不能。又行医于市,尤其以此闻名。时天子恰在病中,闻之大喜不已,对左右说:“我梦验矣。”

记事巫史狐也记下了这个梦。

穆王让御者造父去召见他。祭公谋父却以为听到了最荒唐的事,便也乘上了造父的马车。“谁可以无所不能呢?”那时,祭公谋父这样笑道,“也可以不能吗?真是梦里才有的事!”

等他们渐渐靠近,才发现人的狂热就像一场大火,正在席卷整座城池。以至于造父不得不依靠鞭子,人们才稍微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就是在那里吗?”那时候,高踞在马车之上的造父竟然有些困惑,他看到的那人真的是来自于传说吗?却几乎是个凡人。这样看来,似乎神话真的走进了现实,造父竟因此而软弱,心也变得犹豫起来。祭公谋父却毫无畏惧,他跳下车来,径直闯入化人的眼帘,这样问道:“你就是那个人吗?”

化人不解。“哪个人呢?”

“人说那人乃是自虚空而下,降于宗周,说的就是你吗?”

化人因此发笑,这才应道:“难道虚空不是一切的起源,又有谁不是自虚空而来吗?”

谋父嗤笑:“还说你是那里的王。难道虚空中也存实有,而且名不副实吗?”

化人便摇摇头道:“谁又能够主宰虚空呢?总是虚空在主宰我。”

“即使如此,”谋父轻蔑地看着周围的人群,讥笑道,“地上的人却常常妄想,以大地维生的人也一直预谋着背叛土地,一心想要飞翔。向上——难道不是向着深渊?人却试探虚空的边界,可是除了虚空又能得到什么呢?”

化人说:“便是我。”

谋父这才止了讥笑。

“就是在那里吗?”这时,谋父问道。即使就着月光他也很难看清道路,毕竟,他也老了。只是,他并没有得到造父的回答,因为在那左右的黑暗之中,似乎出现了什么人的影子,让造父震动。

“那些是什么人呢?”造父问。他连忙前后左右地察看一番,确定那并非他们带来的护卫,也不像巡城的士兵。而现在,分明早就过了宵禁的时辰。

谋父说:“就是那些人。”

“什么人?”

“要不了多久,天下就都是那样的人了。”

谋父盯住化人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那里却只有一片空明,如同化人浑然自在的笑容。

谋父问:“可是,我怎么会在虚空之中呢?我若在虚空之中,又如何能够得到我呢?”

化人笑说:“你若知道,就是我了。”

谋父说:“我不是你,所以还是别说这件事了。我却听闻先生的医术高明,人说没有先生无法祛除的疾病,也没有先生无法治愈的伤痛。我这里也有一种疾病,先生也能治愈吗?”

“但只是人的疾病,没有我不能医治的。”

谋父问道:“何谓‘人的病’呢?”

化人说:“便是人体的一切败坏,人心的一切败坏,都是人的疾病。”

谋父惊讶:“人心也能医治吗?”

“你又有什么心病呢?”

“有病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他又有什么病呢?”

“便是衰老与死亡罢了!”

化人也觉得惊讶。“怎么,难道衰老也是一种疾病吗?”

谋父笑说:“怎么,难道衰老不是人体的一种败坏吗?”

化人摇首叹息:“如果衰老也是一种疾病,那么有谁可以幸免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谋父笑道,“我若知道,也是你了。甚至连人心都败坏了,在我看来这才是最可怕的疾病。如同人的盲目和狂热,关于人类全体的疾病,在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名字。”

化人问:“什么名字?”

“便是瘟疫!”谋父说。“人类从一降生就染下的疾病,来自于母体,却又不会随着死亡而终结,又开始了下一个轮回。如是是衰老!”

化人说:“即使如此,这便是人的宿命。”

谋父问道:“即使如此,先生一样可以医治吗?”

化人笑道:“谁说我无所不能呢?即使如此,我还是勉为其难吧。”

谋父又讥笑起来。

化人问:“那么,质疑我的人究竟是谁呢?”

谋父说:“在大地上出生,却被称为天子,由此获得掌管大地的权威,他是大地上一切生灵的主人。”

化人道:“谁说掌管大地的人也能掌管其上的生灵呢?你看,我刚听人说过他连自己的躯壳也无法掌握。”

谋父说:“诚然,那便是我的王。”

化人又说:“即使掌握了躯壳,怕又掌握不了他的心了。”

这便登车。造父竟恭敬地向他行礼,谋父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跟上了。

然而,在黑暗里的那些影子却分明是些毫无灵魂的躯壳,他们像行尸走肉一样麻木地游荡着。月光下,一个人影渐渐靠近,造父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不是死人又是什么呢?

谋父说:“你看,要不了多久,宗周就都是这样的人了。”

至于王城,却见森严的宫门紧闭,门外立着一众甲士,并一个未笈的少女。叔㛗俨然一笑,问道:“谁说他无所不能呢?”

化人也笑了起来。记事巫史狐记下了这件事情。

十三年,有化人自西极而来,王闭门召之,化人遂透门而入。

造父颓然坐倒,想到如今穆王的种种,想到如今自己的种种,想到如今所有那些故人的种种,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都是他的缘故,都是他的缘故!”他哽咽着说道。

“然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谋父也想哀哭。

“我必杀之,我必杀之!”造父如在呓语。

谋父说:“无论如何,你决定了就好。”

造父再一次握紧了昆吾之剑,含恨道:“乱臣贼子,我早该杀之!”

惨白的月光下,他的脸色那么沉痛,又那么狰狞。

然而,造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第一次见到化人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畏惧他呢?他却连死都不怕,连犬戎人也不怕,连徐贼的大军也不怕。那么最初见到化人的那一刻,让自己犹豫畏缩的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他将那个影子付之一炬,在跳跃的火光下,他看着那张和穆王一样的脸,似乎才终于明白了一些。

“这就是我所害怕的吗?”

一瞬间,造父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抽空了全部的力量,他像是晕厥,又像是死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开门,开门!我乃虎牢将高奔戎,是大王的使节到了!”高奔戎在城下嘶吼。

城门终于缓缓张开,高奔戎释然一笑,随之吐出一口鲜血。

“总算不辱使命,”他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而且又没死成。”

他却身负重伤,一度还迷失了道路,像一条落魄的狗。从前西巡的一个夜晚,他陪着穆王在沙海中逐月,竟在沙海中迷失了长达三日之久。他们除了一匹战马,水也没有,食物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在最绝望的时候,高奔戎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却也终于没有死成。那时候,穆王曾经问过他是否觉得害怕,他也只是有些遗憾罢了。“遗憾什么?”穆王这样问道。

“我也不知道,”高奔戎想了又想,却终于没有解答。“或者,”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道,“只是心里有些失落罢了。”

穆王因此祝贺他:“原来高奔戎也不是一无所有。”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穆王便将自己最珍爱的一双玉佩从腰间解下。

那对玉佩还在高奔戎的腰里,他连忙伸手摸摸,还是像平常那么温热。他也曾想要拿去卖了换酒,却只换来穆王的一顿鞭子。

然而,那也不是他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因为这样的一些时候,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他都不曾屈服,唯一曾让他暴露了心里的软弱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来自虚空。

记事巫史狐记下了这件事。

十三年,有化人自西极而来,王闭门召之,化人乃透门而入。

其时,力士高奔戎正在门里磨剑,见得化人到时,他也忍不住大吃一惊。化人是如何进来的,高奔戎完全没有头绪,他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虽如此说,高奔戎并没有见过幽灵。他揉揉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化人已于转瞬之间来到他的面前。

化人问:“将军,我奉召而来,何以王却闭门不见呢?”

高奔戎锁眉说:“我来引见。”

高奔戎当先而行,却想起一生中从未有人带给他这样的犹疑畏惧,让他深以为耻。遂反手一击,竟一剑削去了化人的头颅。

“谁说他无所不能呢?”

高奔戎这样笑着。直到又听见化人的声音在他而后响起:“将军何故发笑呢?”

高奔戎循声看去,只见那一个头颅还好端端地连在化人的颈子上,头颅上的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或戏谑、或无辜,但是并无所谓。

化人问道:“怎么,将军之剑也是得自于殷人吗?”

高奔戎肉跳心惊,答道:“并不是的。”

化人说:“我却尝闻殷人三剑,一名含光,一名承影,一名宵练。将军之剑便是其中之一吗?”

“跟你说了不是。”自然,对于这些事高奔戎其实毫无见识,或者听人说过他也全不记得。

化人道:“三剑却锋利无比,哪怕一童子服之,也能却三军之众。”

“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剑吗?”高奔戎终于平复了一点心里的波澜,

化人笑道:“怎么没有?以我观之,将军之剑便颇有那三剑的神髓。”

“什么神髓?”

“便是皆杀不得人!”

“先生是在嘲笑我吗?”

“然而,世间果真存在这样一种剑吗?杀不得人,却能庇护一童子,而能却三军之众者,将军若能得之,必可无敌于天下吧?”

高奔戎一时失语。

化人遂又催促道:“将军或快些?”

二人继续前行。高奔戎失魂落魄,低着头在重重的宫闱中绕着,直到眼前一汪碧水挡住了去路。他颓然地坐在水边,伸手一指说:“我王于湖心亭上,先生自去可矣。”

化人说:“多谢将军!”

高奔戎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一生中何曾受到这样的羞辱?真是一败涂地。

化人遂踏水而行,双足如履地上,脚下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湖心亭上,穆天子翘首以待,直到整颗心都雀跃起来。其时除了淑人盛姬,陪伴他的还有记事巫史狐和大将孟悉。

“来的果真是高奔戎吗?”

高奔戎好容易站起身来,看一眼来人,说道:“怎么不是呢?而你是盛伯的次子盛成。”

盛成问道:“你为何深夜到此呢?”

高奔戎并不回答,而是指着自己的后背说道:“这里还有一个小人儿,你得快点救她。真是奇怪,她明明一点儿也没有受伤,怎么脆弱得像只鹿呢?”

盛成说:“对于弱者,你又知道什么呢?”

高奔戎也不回应。等人将他背上的孩子解下,他道:“且带我去见孟悉,老子有王命在身!”

盛成转身便行。“王,他还好吗?”盛成问。

“也没什么不好,”高奔戎说道,“强壮的心还和从前一样勇猛,只是胃口差了些许。”

盛成说:“总是老了吧?”

高奔戎说:“那也不算什么。”

“你呢,原来你也会受伤吗?”

“那也不算什么。”高奔戎又说。“孟悉呢,他也好吗?”

盛成说:“等死罢了。”

高奔戎却从未想过孟悉也会死。高奔戎虽然一直没有想明白,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使自己的剑无敌于天下,但是和盛成一样,他却一直相信孟悉早就是天下无敌。

孟悉蜷缩在灯影下的一角,身上拥着的还是那件黑羽的大氅。如果高奔戎没有记错的话,自己似乎也曾有过那么一件,他却嫌太厚重,因此很少披过。可就是为了这些羽毛,他们却在大野上狩猎九日,几乎使野兽绝迹,得到的羽毛足足装了一百辆车。穆王命人从中拣选出最洁白无瑕,又最柔软轻盈,形状大小又完全相同的部分,这一百辆车的羽毛只够给淑人盛姬缝制出一件羽衣。

孟悉翻一下眼皮,问道:“你来做什么?”

高奔戎说:“人说太子姬伊扈密谋造反。”

“谁说的?”孟悉又翻一下眼皮。

高奔戎回道:“便是王次子姬辟方与伶人之师的证词。”

孟悉因此发笑。

高奔戎问:“你笑什么?”

孟悉却不回答,反问道:“太子已出宗周了吗?”

高奔戎坦白道:“我出发时,还未听到这样的事。”

“去见太子的又是谁呢?不必说,必是造父无疑了。”

“正是赵公。”

“正该是他,”孟悉颔首。“然而,终南山中有梁固统御之六师,天子还有什么好忧虑的呢?”

高奔戎便正色说:“天子的心意又岂是臣子应该揣测的呢?”

孟悉又问:“天子可还好吗?”

“怎么不好?强壮的心还和从前一样勇猛,还是能做很多事情!”

“然而,会不会感到寂寞呢?”

高奔戎因此恼怒。“天子怎么会寂寞呢?天子享四海,有淳良的人民爱戴他,有忠诚的臣子服侍他,有美丽的姬妾陪伴他!中天之下,尚有壮阔的山河愉悦他!”

“姬妾,”盛成因此发笑,“你说的是列与听吗?”

高奔戎森然道:“不是还有淑人盛姬吗?”

盛成便扑上前来了,紧紧抓住了高奔戎的领子,狰狞道:“不要,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高奔戎冷笑不语。

孟悉叹口气说:“既是如此,还是让我们快点去觐见天子吧!而且,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中天之城,融融月下,穆王又在出神。

巫史狐问道:“王在想什么?”

穆王道:“谁知道呢?人有时候很难把握自己的心意,某些念头更是难以捉摸。”

巫史狐皱眉不语。

月尽时天明,姬辟方急见天子,言有十万火急的事。

“什么事呢?”

“太子已出宗周!”

穆王震动。

姬辟方道:“我王宜速起烽火,以会天下之诸侯。”

穆王却依旧迟疑不决。“造父,”他这样问道,“造父还没有回来吗?”

姬辟方道:“太子既反,赵公还回得来吗?”

穆王瞥一眼姬辟方,叹道:“若真如此,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姬辟方又补充道:“虎牢将高奔戎也没有归来。”

穆王问:“莫非连孟悉也反了吗?”

姬辟方又上前一步,叫道:“恳请我王即点烽火!”

穆王无可奈何,叹道:“即点烽火。”

那时候,太子谋反的传闻早已遍布军中,却还有人不信,此时烽火一起,人心便有了定论。副将太丙正在营中巡视,听说了天子命点烽火的事,也感到大为吃惊。因此入见梁固请问其实。

梁固说:“若真是这样,太丙将如何处之?”

太丙肃声道:“乱臣贼子,我必杀之!”

梁固颔首。他拍一拍太丙的肩膀,表示嘉许。许多年来,随着穆王东征西讨,他们总是一起出生入死,早已像兄弟一样亲近了。

小女孩儿在背后拉一下高奔戎的衣角,指着远山上的一处烽火,露出迷惑的神情。

“没有见过吗?”高奔戎在车中叹口气说,“我也只见过一次,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现在,我终于又看见了,然而,我却将要死了。”

“不,不要死!”姜氏殷切地说道。现在,高奔戎已不仅是他的救命恩人,而是她的全部世界了。

高奔戎也觉得心里一阵温柔,便伸出一只手来爱抚她的头顶。“我要对你说的话,也是这一句。”

“烽火吗?”盛成回忆道,“上一次点燃烽火,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孟悉说:“那时候你还年轻,我还没有老去,还能亲手斩下徐贼的头颅。”

“然而,”梁固道,“讨伐徐贼的本该是我梁固。”

太丙不置可否。那时候,他跟梁固一起统御六师随穆王西巡,听得徐偃王谋反的消息时,他们却还在大野上狩鸟。记得那个地方似乎叫做羽陵,他们在那里盘桓了三月之久,收集到的羽毛装满了一百辆车,却只是为了给淑人盛姬缝一件羽衣。

就是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偃师。那时候,无论王次子姬辟方还是王女叔㛗都惊叹于偃师的神奇技艺,唯有淑人盛姬却不以为喜。那时候,淑人她似乎说了些什么,居然使偃师与穆王同时变色。第二天,穆王就病了,才让造父驾着他的王车先返宗周。

那之后,也才有了八龙归周的传说。

“无论如何,”谋父道,“我等须在诸侯之前抵达中天之城。”

造父说:“然而,有我王在时,诸侯又能怎样呢?”

谋父说道:“诸侯在时,我等必死于姬辟方之手!”

造父执昆吾之剑的双手随之有些颤抖。

“终于,终于又看见了,这便是我的帝国!”姬辟方于梁固营中看着远山的烽火。

“多年以后,人们将会怎样谈论我呢?”穆王则于终南之巅这样问巫史狐。

巫史狐说:“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只是在穆王的眼中,在那片洁白的雪地之上,盛姬她的背影显得那么消瘦。

“只是,”穆王突然有些意乱心慌,“孳木花怎么还不开放?”

记事巫史狐没有记下后来的事。

还有 25% 的精彩内容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支付 ¥1.99 继续阅读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9,569评论 4 36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499评论 1 2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9,271评论 0 24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4,087评论 0 20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474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670评论 1 22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911评论 2 31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636评论 0 202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397评论 1 24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607评论 2 24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093评论 1 26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418评论 2 25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074评论 3 23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92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65评论 0 19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726评论 2 27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627评论 2 27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今日体验:一天右一天的体验。每天都是一个新的体验的过程。 持续精进持续成长
    AA京心达汽车维护中心阅读 186评论 0 0
  • 不自觉的会写首诗给不是你的你在这初秋的雨季 最开始会写诗的时候整首诗里都是我爱你到后来再写诗的时候全部的新诗都是我...
    泪花香阅读 268评论 0 1
  • 大学里经常说因为一个人讨厌了一座城市,我一直是认为这种鬼话是宿舍调侃一个乱吐痰,不洗澡,不讲卫生,袜子经常能站起来...
    ctrl_阅读 295评论 0 0
  • 一部不长但非常有意思的小说,作者是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2009年八零后美女导演莫娜·阿查切把这个故事搬上银幕...
    赵玥昕阅读 4,229评论 13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