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我们的祖先有一整套完整的故事体系。
而我从未关注过这套体系。
大概十年前，我跟一个朋友的师父——色达寺庙的活佛聊过天。谈到前世，我说我不信。
师父问我：“昨天午饭你吃的什么，你记得吗？”
我答：“记得。”
“一年前的今天，午饭吃的什么，你记得吗？”
我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无果：“不记得了。”
“前世就是这样。只是你不记得了。”
“可是师父，我既然都不记得，也无法证明它的存在啊。”
“你意识不到，并不表示它们不存在。来生也是一样。”
“师父，我不关心来生。因为我不会知道来生。”
就像孔子他老人家说的：“未知生，焉知死。”
但事实上，中国人对死亡很郑重。
外婆的离去，让我瞥见了我们祖先关于死亡之故事体系的一点影子。
等待与接应
外婆离去的前两周夜里，姐姐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公在外婆以前住的老小区门口坐着，说他来等她。说他走了很长的路过来，累得很。
外婆在不甚清醒的时候，曾经突然大喊过外公的名字。其实她不止叫外公，还叫过“妈”、“嬢嬢”、“爸爸”。
如果姐姐的梦属实，那么外公是提前13天回到了他们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开始对外婆的等待。他没坐交通工具，也没有到达最新的住处。
也对，外婆是在他走后一段时间，才搬到山上住的。或许他没有得到新消息吧。
信号
据说，外婆离开的前夜，邻居家的几条狗，一直疯狂吠叫，到凌晨四五点钟才停止。
这让我想起埃及神话中的阿努比斯。这位狗头人身的神灵，被认为是引导灵魂进入来世的神。电影《寻梦环游记》中，导引墨西哥小男孩米格进入亡灵世界的，也是一只小狗。
中国神话里狗与冥界的关系，我还没听说过。但听长辈们讲述的语气，似乎默认狗叫是在预示着什么，是它们看到了什么，是一种信号。
犬吠停止的时间是凌晨四五点（寅时），外婆离去的时间是早上8点55分（辰时）。假设黑白无常在凌晨四五点抵达，也就是说他们在项目开始时前3个小时到达现场，倒是一个十分稳妥的决定，是严谨自律的职场人士。
那么，如果要遵循这一工作流程，黑白无常不应该只是两个人，它应该是一个岗位，是一个按照生死簿指挥进行工作的团队。
前进与回首
在我的家乡，入殓流程中，有一个环节，叫做“蹬铧”。就是把犁地用的铧放在死去的亲人脚边，模拟一下蹬的动作。
听到这个环节，我笑着问：“是怕没有力气走到奈何桥，喝不到孟婆汤么？”
“蹬了之后走得快呀。”三姨回答。
“铧”大约是取“滑”的谐音之意？也或许是因为铧犁地时的速度的确是快的。
我们自然期望，离去的亲人可以顺顺利利进入下一旅程，期望她能够大步前进。
不过，阴阳先生又说，逝者在离去三天后，会回家看望亲人。如果在院子里搭起梯子、撒上灰，可以看到他们来过的脚印。
这让我想起一桩禅宗公案来。一位高僧大德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去，于是跟弟子们说明，日日陪他们讲经做功课，答疑解惑倾囊相授，尽一切力量帮助弟子减轻之后人生可能的阻碍。到了说定的日子，高僧果然离去了。弟子们伤心悲痛，大哭不止。哭着哭着，却见师父醒转。高僧说，看你们哭得实在是伤心，我就多留几日吧。几日后，高僧再次圆寂，弟子们也平静地送走了他。
我们的祖先真是情感细腻、体贴周到。亲人离去，需独自前进继续下一段旅程，但又要照顾在世之人的悲痛之情。这种面面俱到的顾念，在这一禅宗公案中表现得十分清晰。
而蹬铧与撒灰，也是对前进与回望的兼顾吧。
守护
从入殓到出殡之间，需要做的事情之一，是守灵。
香烛需长燃，每一个小时烧一次黄纸，指定的时间燃放鞭炮，直到入土为安。
我问姐姐：“守灵守的是什么？”
她说，要特别当心猫之类的小动物，不能让任何动物去惊扰。
如果说，人的灵魂已先于躯壳而去，那静静躺着的躯壳，还会被小动物吓到吗？
悼词
在给外婆写悼词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四个词语：“体面、友善、勤劳、奉献”。
作为一个普通的女性，她在世的八十多年，虽然经历了解放前、新中国、大集体、承包到户、城市化等漫长的社会变迁，大体上还算平顺地走完了一生。
而这四个词语，其实指向的是她在社会角色中的表现。我回想她的一生，首先想到的是她的社会角色：作为女儿、作为大姐、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外婆。。。。。。除去这些社会角色的自我——她自己——我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的社会学博士朋友说：“没毛病，社会学说的‘自我’主要是通过社会角色形成的。”
确实也没错，人总是要活在关系之中。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
而我想要窥视的那个“自我”，大概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是关于“我是谁，我想成为谁”的觉醒与自主。
外婆的“自我”是什么呢？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当然，这并不妨碍她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再重现
有人说，亲人走了，要靠活着的人记住，否则就会被遗忘，他也会不再存在。外公走的时候，我说，我们会一直记住他。外婆的离去，我的感受却相反：是走了的人，带走了她与我们相关的那部分生活。被带走的那个部分，再也不会重现。
就像我曾经认为外婆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他人”，而现在这个“重要他人”潇洒离去，带走以往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部互动。永不重来。
她离去后，会和亲人团聚吗？会有新的人生任务要完成吗？
Anyway，祝福她在另一个世界——如果有这个世界的话——，健康、开心、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