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再也打不到夏利车了

“ 谁不是这样呢,总觉得这个人天下再无第二,都以为爱人的指尖悬挂星星,他碰过的一切都能点石成金。但有一天你醒了,就会发现石头还是石头。”

当陈娟在2008年的夏天偷偷去永安派出所把名字改成陈拂朗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回这里,也下决心要做一个不平凡的人。永安这些天总是灰蒙蒙的,烟尘呛人,动迁队把那一片的街区拆了大半,妈妈立在那废墟般的灰暗背景里向陈娟挥手送别,那场景有日薄西山的苍凉感。陈娟扭头快步走,心里又哀伤,又怨恨。她觉得每一个从永安出来的人,快乐的时光都特别特别少。

那年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陈娟揣着录取通知书和她崭新的身份证搭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她爸那个毛栗子在额头上留下的淡淡淤青有些煞风景。可她还是开心,终于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了。

从此,她向人介绍自己都是:你好,我叫陈拂朗。英文名是vivian。可是据说,取这样一个英文名的女孩子都格外虚荣,并且与钱有好运。

在遇到叶小司以前,拂朗一直在犹豫她到底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是有趣还是有钱呢?前者每天都能逗她笑,后者买的一个包包可以让她乐上几天。两者都能令她开心,真是难取舍呢。然而在叶小司以后,她简直对以前的那些沾沾自喜感到羞耻,那些开心肤浅如碎玻璃渣,折射了阳光也不是钻石的璀璨。叶小司不一样,叶小司带给她的是快乐,那快乐源于对她的改造,她终于变成了当得起陈拂朗这个名字的风情万种的小女人。她觉得她和叶小司那不是恋爱,而是风花雪月。谁不是这样呢,总觉得这个人天下再无第二,都以为爱人的指尖悬挂星星,他碰过的一切都能点石成金。但有一天你醒了,就会发现石头还是石头。

叶小司是大两级的学长,虽然也还是学生,可是在那一片的文化圈里已是小有名气。会写顾城般的诗,又会像冯唐那样写小说。何况他长相也不赖,并且真的是把姑娘们当回事,溢美之词总能夸到你心里去。他交友实在广泛,每一个对他感兴趣的姑娘只要辗转打三个人的电话,就能拿来他的手机号码。

拂朗认识她的时候已经是08年的年关,她没有回永安过年,和几个女孩子留在学校挣外快。她个子高,身段面容也好,总能找到那些汽车模特、淘宝平模、会议司仪这类钱赚得漂亮也多的兼职。那天她们几个女生当完最后一场篮球宝贝,说说笑笑地翻师大女生宿舍的围墙,人人手里拽着啤酒、鸭脖、薯片,烧烤,准备待会好好犒劳下自己。远远见着走过来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唱着不着调的歌,还是听得出,是汪峰的《北京,北京》,这首歌在12年的时候因为北爱红遍大江南北,可是在08年的时候, 爱这首歌的青年人之间还是会生出惺惺相惜的微妙感觉。那是一个暗号,连结他们这些同类人。

拂朗的姐妹中有人与男生中的一人是旧识,当下一拍即合,“哥哥带你们去喝酒吃涮锅!“男生们豪情万丈的模样。拂朗如今想起那晚的情景,真的如电影画面,走进了姜文或娄烨的镜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行在北京的老胡同里,男男女女围着那一口泛着暖意的铜锅,哈着热气喝酒吹牛。他们被酒精和荷尔蒙浸过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叶小司和拂朗看了一眼对方,都似不着意地滑过,可是谁都知道他们心里燃起了幽蓝近纯的火焰。

有些人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拂朗那个时候这么想。

喝到近天亮的时候散场,没有一夜情,他们之间有比这更缓慢、更快乐也更磨人的时刻,不要急。走出巷子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雪。男男女女据刚才的情谊已心照不宣地分了组,叶小司被夹在拂朗和另一个女生中间。他们深深浅浅地走着,散落的歌声一如身后零落的脚印:“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北京……北京……”

叶小司被泥泞的雪地滑了一脚,他伸出手紧紧拽住了拂朗冰凉的手。那迷离的一眼,电光石火。她也醉意朦胧地笑了。

两人约着一起去上拉丁舞的选修课,三面大落地镜围成的教室,光影浮动,慵懒的阳光里立着这样一对璧人。如嵌进玫瑰的音乐响起来,叶小司是舞蹈高手,扶起拂朗细细的腰身,轻慢地摇摆,撷取她的一颦一笑,玩笑道:“你这名字取得倒好,拂朗,拂朗,可以直接用作艺名。”周围有女生小声议论,“看,那是叶小司和陈拂朗。”拂朗沉醉地闭上眼睛,耀眼温柔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饱满透明的,牵动一下,都要碎得满地都是。

09年甲流引起全球恐慌的时候,北京的大部分高校都封了校,禁止学生外出活动,有一人出现发烧症状,全楼层都被隔离。拂朗每天站在阳台上给叶小司打很久的电话,夕阳是无限好,只是人人笼罩在恐怖中,天色被沙尘暴弄得黑压压好像永远不会天亮的样子。拂朗在电话里说:“要是真死了,这么多人,倒也不害怕。”叶小司说:“呸,乌鸦嘴。坚持住,多大点事儿啊。”

当晚拂朗就发烧了,她烧得稀里糊涂,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向舍友求救,而是和叶小司打电话告别。越说越凄楚,“我要在隔离室死了,死前都见不到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分钟,突然说了句:“穿好衣服。”

“穿衣服干吗?”

“我把你偷出来。”

叶小司就真的在这么一个春寒料峭地夜晚翻墙把拂朗偷了出来,接去他租的老四合院。拂朗躺在那张朝南的大木床上晒着太阳,吃着柑橘,熏着陈醋一点点康复起来。后来她问叶小司:“不怕吗?”他皱了皱眉:“你不是老说我泡妞打炮、鱼肉青春,不得好死吗?”他顿了顿,“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到你一个人肯定很怕。”

2009年,外面的世界那么多人死去,少数人成为英雄,而他们俩的小世界有现世安稳的意味。谁都没有大野心大抱负了,就想活着,不孤单地活着。叶小司和拂朗用屯着的大白菜涮火锅,召几个老朋友来喝酒打麻将,人散去满地狼藉也不收,两人抱着赖在沙发里看新闻。拂朗觉得满足,一场战争给了白流苏一个丈夫,那么如果一场甲流能让她和叶小司相依偎的话,那么老天欠她的快乐就全部还回来了。

后来拂朗回想起她到底是为什么爱叶小司,终于逼自己说了实话,她爱的还是在这个人身边,她能活生生地把生活过成电影。他能如此纵容你,本身他也不甘平淡生活。而拂朗和他从前拥有的那些女孩没有什么两样,她们在他身边总是太多的迷惘,却又无法割舍希望。拂朗和她们不同的是,她是真的入戏,在他们的两人电影里,她这个冒牌名伶指望爱、指望长情,指望在阴沟里找到摘星星的梯子。

拂朗是真的把这一切都当成真的了,不是恋爱,是风花雪月,是一出戏,一本传奇。她真是天真啊,天真地有些可怜。大抵也是因为这样,在这么多可以坐在你大腿上喝烈酒,听你讲“硬段子”笑得很世故的年轻女孩中,他最难忘却的还是她。

拂朗记得叶小司和她提分手时说过一句话,他说:“09年的那个时候我对你是真的,我甚至想过如果这个世界好不起来了,我们就在那个老四合院里过一辈子。”拂朗像历尽千山万水般笑,“可是这个世界到底是好起来了,我们之间却是江河日下。算了,我不会再求你。有你刚才那句话就够了。”

拂朗毕业后一个人又在北京漂了两年,再没有哪座城市比这里更能让人产生“我亦飘零久“的身世凄凉感。12年的时候她终于还是选择了回永安,18个小时的卧铺车厢里,小电视里在放《北京爱情故事》,拂朗调低了声音戴着耳机愣愣地看,眼泪脏了满脸也不擦一下。

她知道她是再也回不去北京了,再也吃不到正宗的刷锅、炸酱面,再也没有人和她在冰天雪地里走,也没有人深夜喝酒,杯子碰一碰全是梦碎、心碎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时针它不停在转动。嘀嗒嘀嗒嘀嗒,还会有人把你牵挂……

永安的大部分老房子都被拆了,这里没有人知道陈拂朗,所以她又变成了陈娟。陈娟找了一份家教语文老师的工作,深居简出。她又刻苦,兼了很过课,青春突然就这么一下子蒸发掉了。陈娟觉得所有人都老了,再没有人会死于爱情。她数着钱和日子,等待着永逝的降临。

只有偶尔在微博上会写下关于北京和叶小司的只言片语,怀念那里的冬天,怀念夏利车,怀念长安街。想得太难受的时候她会喝点冰冷的啤酒,听一个温柔女声唱:“这样才好,曾少你的,你已在别处都得到。”

然后有一晚,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人只说了一句话:“北京现在打不到夏利车了,都是现代。”滴水成冰的寒夜,陈娟握着手机听那兹兹的电流,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柔软得想哭。

请不要再让我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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