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少年之死


我徒手爬了三米高的山坡,便喊停了。

喊停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怕了——虽然在临爬之前,我的脑子里过了七八遍贝尔·格雷尔斯埃德·斯塔福德们在荒野求生中的极致表现。他们面对陡峭山坡时,最要铭记的便是“不要向下看”。这一次,我的心理建设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来,虽然没有任何可以利用或带在身上的保护装置,我依旧可以大展身手。

“我能行。”

于是我上了。

实话来说,这个陡坡最多十米,这其中,还有不少先人曾用双足踏出过的一条显眼印记,在黄褐色土块上,零星的绿色也逐渐被同化,裸露出一丝丝在漫天黄沙吞噬下被沾染的焦土。而走痕就在那里,我的走与不走在那刻显得无比焦灼。十米的陡坡虽然并不遥远,但却足以威胁到我的生命,毕竟在那左侧不足五米的地方,便是没有围栏的原始森林,如果我腿抖一下,或者身子一软,那便是直直坠入深渊。这松塔的黄土难以抵御一个125斤的男孩冲掉下来,在重力加速度的加持下,这场裹挟着黄土与碎成满地的石头的“过山车”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刺激的一次游戏。

当我挂在离地三米的位置一动不动,十根手指接二连三地开始颤抖,那指缝里的滚烫的血把那黄与绿都招惹了,留给我的还有些许腥味。风一遍又一遍抽打着自己,如同小时候犯了错事母亲所做的那样。不同的是,被母亲抽打会饱有痛感,但我从不担心自己会被她伤了,可风不一样,即便不疼,但只要松了劲儿,等待我的,便只有死亡。

——虽然,我本意就是如此。

我本应该为自己的中学生涯最后一次运动会而欢呼呐喊——那时的我还是非田径特长生里的前五名,本可以在运动会上继续大放异彩,享受欢呼,拿走荣誉。

可是我放弃了。

同时放弃的,还有四个文学比赛的复试,一次重新证明自己的期中考试,与一场初恋。

而这些在成人世界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好像就是全部了。

成绩与爱情,结伴地出现在千禧年后的少年身旁,对于绝大数少年来说,这便是生活的全部。我们所谈论的所有儿时华彩——才华与美貌,也都是为成绩与爱情服务的。这个年代,你有过多少个前任,撩过多少异性,上过多少次床,是多少男女心中明面的羡慕,而数学多么拔尖,理科多么耀眼,拿过多少个奖项,是多少少年们底子里最深沉的羡慕——而这种羡慕,却会让人越自暴自弃,越自由放纵,因为我们都知道,分数太硬了,硬到你哪怕曾经竭尽全力过,也无法提高半分。所以,少年们便开始追求爱情——甚至来说,那都不算爱情,那只算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的短期合同,这个合同下,两人可以侵犯对方身体里的每一寸肌肤,而同时,也必须忍受着一切压力,在夹缝中前进,直到失恋所至的那天,如同一场无法扑灭的炙烤,灰烬了半度生机。可当有一天,一个少年同时失去了分数,也丢掉了爱情时,你便可以定义他的世界崩塌了。而这种坍塌又是无声且荒谬的,以至于大人们很难感同身受,因为在他们的那个年代,爱情是终身的,工作是分配的,他们怎么都无法理解,曾经在成绩与爱情中多么羡煞众人的少年失去这一切后,便有多么的无地自容——一落千丈——甚至连重新翻盘的欲望都被抹杀了。

这时候,任何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都足以杀死少年。

我设法骑着我的车子,奔到二十七公里外的山里。那时,我耳机里放着的Linkin Park,正炸裂地卷走夕阳黄昏下的阿猫阿狗,让灰尘噎住后来随客,让双手蔽日遮天,让车轮滚动的声音喧嚣整条马路——即便后面没有来人,双手握不住太阳,汽车的轰鸣更为动人,可与我而言,只剩我的世界,是少年最后的倔强——

也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证明。

我只能骑着共享单车,开始了意志力的博弈——在此之前,我一口闷完了整瓶二锅头,嘴角的酒香肆意,身上的校服惹眼。当酒水把校徽浸湿的那刻,我便明白,如果穿着这身衣服,在那个下午我别想进校门一步。颓丧中,我必须为自己找到后路。于是,我第一次想逃离——或者说,想去挣脱所有的规则,尽情地释放自己的少年感。

可共享单车的轮轴实在太硬了,硬到双腿在蹬了十公里后再也无法使上力气去抡几个大圆了。那时已是初夏,两点多的太阳足以烤碳皮肤,长时间的曝光运动让汗味混着酒味蔓延全身,这种身心的粘稠,正逐步消磨我,感觉不足十米,我便倒在那只有机动车飞驰的空旷地了。此刻,酒劲也一并发出,柔化了我的身体,也逐渐模糊了视线。

看着前方的道路,每一个拐弯点便是我的目标。我忽然臆想,拐弯之后的风景是怎样的?是否会看见茂密树林?有黄雀浣影?有松柏木蓓?还是小溪涓流、山直耸立?我明明知道不可能。你的推理,你的常识,甚至你的身体都在极力让你相信,拐弯之后的世界与之前的并无二异。可我毕竟是个少年,是个沙尘中独自盎然的孤僻绿植,在我被掩埋之前,我还可以幻想一片绿洲,幻想一片被清香花味儿盘旋周围的湖泊——与它相似,我便有所期待,哪怕期待只会被现实无情粉碎,但我还是依靠着这一期待,一蹬一蹬地向前骑行。

直到有行人能超过我,诧异地看着我,并关心我道:

“你为什么不选择休息一会儿再走。”

我咬了咬嘴唇,憋出这几个字:

“因为只要停下,我就不再年轻了。”

拐弯处越多,一切就越破灭。我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要活得真实一点,活得现实一点,活得物质一点”——这似乎是每个大人们在孩子成年之后教给他们的一生所学,千篇一律却又无力反驳。在这世上,有的人拿命换生活,有的人拿生活换命,而我们的命无法等价于任何一种生活,就像我们的生活也同样无法兑换任何一种我们渴求的命一样。而现实是一视同仁的,在我从少年到成年的分裂期中,现实一次又一次重击了我的幻想——无论“美好”,无论“幸福”,无论“道义”,无论“圣寡”,都无法改变现实的残忍。

这个世界曾在我们年少时教给我们的道理,长大后逐步发生了变化。有的人声称那些道理随着人的成长而成长,直到,们可以用它们来解释任何行为——哪怕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事,也可以用这些口舌武器分秒化解。在苦苦支撑着少年前进的我,慢慢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幼稚,毕竟,如果眼前的景色是光秃秃的山丘,那么即便转弯过去,也很难看到冰川或者大海。

我不合逻辑地支撑着少年的肉体,思想却逐步认清了现状——

如果我选择反悔,打个电话告诉父母老师自己在哪里,自己可能会挨一顿打,却至少安稳踏实一点,不像现在,即便很是自由洒脱,心却一直颤抖。

毕竟我不是大人,终至绝望的成年人在失去了幻想的能力后,会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可我不能——每当看到一些天上风景或者遇到一个心动的可人女孩时,我又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哪怕得过且过,也终究不会面对死亡。

所以我坚持下来了——在我拐了无数个弯后,我真的看到了树林与大山——前者正依偎在大山身上,不遗余力地汲取着山磅礴的生命。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幼稚还有希望,那就不能放弃。这种冲动支撑着我吊了足足一个小时,右脚终于在山坡上砸出了一道口子。

我可以歇息一会儿了,当我放松双臂时,我已经没有任何能再挥动它们的欲望与实力了。

我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显然自己的出逃被发现了。

我原本可以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市区里,然后换几身衣服,自己偷悄悄地走进山里,在没有人发现的地方,成功离开。但我没有。其实我心里还有所挂念,我并不是失败到一无所获,我毕竟还是个少年,比我生活的惨痛的孩子太多太多,但不一样的人,这些孩子太可爱太天真也太幸运,他们可能一辈子无法接触更多欲望,保持着人类的原始本性。而我不能,我出身在城市中,天生就在私欲的包装下追名逐利。某种条件下,这个时代的孩子必须成功,不成功便掉入下一个阶层,只有成功,才能活成大人们心中的“幸福”模样。

所以群山之中便是心之所向之地,那时,所有人的关心如同无数双手一样在我身后企图拽住我,他们希望我被同化成他们的样子,然后过一场被安排好的人生。

我不同意。

我原本以为我能逃脱他们。当我依靠着前人脚步走到顶峰时,在向下望去,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继续前进了。这时候,我只需要把手机扔到深渊中,昂首挺胸地迈入其中,我便可以继续我的幻想,继续我的美梦,继续我所能坚持一切的少年本该具备的一切特性,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向前方,做一个不切实际的绿林英雄。

可我犹豫了。

我看着手机,盯了它三四分钟,还是把它踹回了口袋。

那时候,我便意识到,我已经死了。

——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少年已经死了,死在了自由的边缘。我终于明白,如果我横了心要走,任谁都无法拦住我,即便我用拙劣的反侦查技巧,也会打大人们一个时间差与心理差。可我无法逃离那人造世界,在那里,我生活了十七年,从我出生到现在,我的一切知识、道德、荣誉、欢乐、生活本能、交际甚至我的幻想都在都市之中。我是城市之子,城市没了我并不会悲伤,但我离开了城市便只有恐慌。

心烦意乱的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心中的少年忽然崩塌,眼前的风光忽然凋谢,我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了结自己不是,面对自己也不是,我只敢向前挪着前进,直到一个碎石堆,我走了上去,走到最前方的凸起处,痴呆地看着前方——终于已到傍晚,翻腾了一天的太阳逐步烧尽了自己,它咆哮着裸露出通红的艳丽,抹杀了自己最后深沉的虚假外表,开始恳求世界收留自己片刻。但大地并不应允,在数次啃食下,红日沉寂了——云也沉寂了,天也沉寂了,黑暗没过了云的纯白,天的蔚蓝,它将这所遇见的世界纷纷染成黑色,只剩下微弱的远处的张望的光在做着抵抗。可光能抵抗多久?我知道,午夜之后,万家万户的人成片地关灯就寝,闭上双目便难爱光明——除了我的爱人与爱我的人,他们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们的家会灯火通明,脚步纷纷,他们的双眼不会合上。

如果承认黑暗,那么第二天的光明便只是第二天的开始,如果延续光明,那么第二天的光明便是第一天的未来。

我终于明白,一意孤行的我无法阻挡时间的推动。我只能承认,少年的我已经混沌不堪了,像是留守旧世界的老者,孤独着打理着自己的坟墓,却又不忍心躺下,而成年的我还是个婴儿,我还有无限生机,就像大人们的标杆语录:

“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实现你的梦想。”
“你还年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要学会适应。”

有些人无法长大,他们心中的少年执念太深了,在他们眼中,一切条框只是一切条框,一切热爱却是一切热爱。

而有些人正在学着如何长大,如何一边安抚少年一边尊重成年的长大。即便少年已入墓已久,自己也要活出少年的质感与品行,不去踏入这浑浊之世,不去被扼杀自己眼中的光。

而大部分人的少年,已经死了很久了。

从他们学会人情世故开始,他们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少年,他们奔波于生活的角落,做着人类最普通的一员,碌碌无为却又难能可贵。唯一能让他们感觉自己曾经也有过青春的场景,还是当他们路过某一所高中的时候:

“好球!再来一个!”
“奶奶的,没吃饭啊!快跑!”
“加油加油!三班必胜!”

只是事到如今,我还有退路。我极目远眺,站在已被风蚀百年的孤独巨石上,看着那城市的世界,灯火还很冷淡,星光只霓虹了一角,在这郊外百里的土地上,那些光显得毫无生气,磅礴的黑水浇灭了城市的雄火,却独独没有浇灭我心那从未出现的对于文明世界的向往——在我身后,连光都没有了,混沌一片,可能有上百树木正在风中抖擞着树叶,发出“嘶嘶”如同长虫般的低吟,除此之外,在我恐惧的想象中,那隐匿于这密不透风的枝条网络里的虎狼豺豹已经蓄势待发,一旦我回头,或者下定那该死的决心,我便即刻遗忘在这世界,而这世界也再无第二个我。

我还有退路。显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独自面对已死的少年,我还年轻,年轻到生活里还不仅有爱情与成绩,年轻到生活中还不需要生计与拼命,年轻到我还可以做少年想做的任何事情——只有面对真实的死亡,才慢慢冷却心中过往的冲动,冷静地看着那一点点亮起的夜晚世界。

少年死了吗?

是的,死了。那个满脑你情我爱为成绩不择手段的少年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少年——一个站在命运抉择关卡处必须做出决定的少年站了起来,他必须选择继续疯狂下去,还是重新面对所有人类世界的充沛诡异与满目情愫。于是,当抉择真如交叉口般视于我面前时,我低下了头。

这片地已经模糊不清了。

唯一能证明它还存在的,只有石子四溅的响声,一直掷向那灯红酒绿,便再无归期。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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