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是夏天真要到了，地下不断有了升腾着的蒸汽，在那银红色火烧云缀点的傍晚，村子边杨树林里竟然有了如同仙雾缭绕般的景象……

小猪们长得飞快，身量已经将近一尺，且活泼好动，一味地上蹿下跳，猪圈里便再也盛它们不下了，一个个哼哼唧唧地要跑出来撒欢。

起先，爹娘在圈门外弄了一方小小的木板围挡，有一间卧室那样大，高不过半米，供它们在里面打闹。

小猪们得了这样的一个处所，很是满足的样子，高兴得顺着围挡里边儿一圈一圈地疯跑，你撞撞我，我拱拱你，累了，索性往地上一躺，盖了阳光作絮，蓝天作面儿的被子，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假寐……

越往后，小猪越长越大，胆子越来越肥，自然不再满足于这挡板间的天地。有几只小猪甚是矫健，耸着身子，前脚贴了胸脯，后脚舒展蹬地，似轻功高手一样，随便一跃，便能够从围挡里面飞出来，那健美绰约的身姿会让人在很长时间内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猪？

自幼及壮，我嗜爱花鸟鱼虫，尤其以养花最为赏心乐事。花，倒也不名贵，且很常见，紫绣球、粉酢酱、大红朱顶、白黄相间的太阳花……一到春夏，五彩缤纷地好似天女散花般铺满了整个院子。

此时，信风吹过，琳琅满目的花花草草们都用那嫩绿欲滴的叶子托了饱满的五颜六色的花骨朵儿满心期待着向阳绽放。

然而，随着小猪的到来，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部都遭了秧，更可气的是，小猪们非但撕拱得花花草草残枝败叶、满目狼藉，就是那花盆，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劫数。

我气不过，恨恨地拿眼睛如刀子般地去剜它们，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头小猪犯下的罪行，怕错打了，只好猫在屋檐下，作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

那小猪们自然不傻，见我凶神恶煞般蹲在那里，一发不敢向前，可终究是贱贱的，装作无事人似的，风轻云淡地一步一步靠过来，且一次比一次靠前，临近处，又忽地一下掉头就跑，然后再慢悠悠折回来。

如此试探几次之后，有两三只小猪，见无事，便大了胆子，放宽了心肠，过来拱那花盆。

好哇！我终于发现了凶手，难遏满腔恶气，便抄起小棍子，抡圆了胳膊，狠狠向它们抽去。

棍子高高扬起时，我可是下了死手，心里愤恨道，今天非得打到你们喊爷爷，看你们还敢不敢拱我的花儿。可是，等棍子快要落下时，看着它们油亮发光的猪毛，白里透红的嫩皮，一双双黑白分明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又于心不忍起来，虽则打在了小猪背上，力气倒收了一大半。

也是那小猪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竟然吃不住这剩下的三分力气，“呜嗷”嚎一嗓子，“嗖”地一下便跑开了。

可终归是猪脑子，总记不住，没过多长时间，小猪们又重操旧业、卷土重来，如此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想打，又见不得它们吃痛，于是，我只能在愤懑和无奈中缴械投降，任由它们去了。

小猪们见没有了人来干预，愈加肆意妄为起来，在它们拱翻了一切可以拱翻的东西之后，便觉得生活乏味了，一副满满的“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慢状态。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有时，竟然还凑到我的跟前，用猪鼻子蹭我，我嫌脏，咋咋呼呼轰走它们。

2

某天，不知灵光乍现，还是本性使然，它们竟然盯上了院子里的法桐树。

那法桐树好歹也是长了十几年，虽然谈不上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但也是蓊蓊郁郁、茁壮非常，光是那透着琥珀光亮的树身，就比我的小腰还粗了一大圈。

那天，阳光甚好，我放学回来，院子里安静异常，觉得奇怪，发现这群小猪一个个紧紧围着法桐树，窃窃私语地好像在开什么阴谋会。

只不过，它们开会的方式也很特别，一个个头埋进土里，好像农人犁地一般在那里默默耕耘。

我轻轻走过去，它们因为太专注，根本就没有发现，待走到跟前，一头小猪突然发现是我，便“嚯”地一下跳到一边。

其它小猪见此情景，瞬间缓过神来，四肢并用，没命地跑了起来。

这里面最为奇特的是那头三条腿的小猪，屁股一墩一墩地快速往猪圈那边挪动，姿势甚为滑稽而好笑。

说起这头三条腿的小猪，可真是有意思呢！俗话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遍地是”，我却能在极小的年纪见识到这头三腿猪的神采，亦是三生有幸。

那头小猪诞生的时候，爹是“接生婆”，我则守在一旁，好奇而兴奋地看热闹，看到一头一头小猪光鲜亮丽地从母体里如大胖鱼出洞般游出来，乐得手舞足蹈地在那里人欢马叫。

唯独看到这头小猪的时候，噤了声，我看到爹的脸色也不好，且动作很慢。

爹发现者这头小猪的右后腿被脐带紧紧缠住了，而且与肚皮平齐，软塌塌的，柔弱无骨，将它放在母猪身旁，只是尽力趴着，却站不起来。

看着这头小猪，我悲戚地对爹讲道：“爹，看它这样子活不成了，该不会把它扔掉吧？”

爹笑着对我说，“没事的，这小猪只是一条腿不好，能活的，说不定以后还能长成一头大肥猪呢！”

就这样，这头三条腿的小猪总归是留下了，它一点也不自卑，拼命地吃奶，撒欢地奔跑，一度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

小猪们跑远之后，我贴到树根那里去看，“哇呀呀”惊叹一声，怎么拱出了这么深的地洞啊！

那个地洞就打在法桐树的北侧，呈扇面展开，半个水缸盖儿那样大，靠近树干的地方竟然掏了有十几公分那样深，露出棕黑色的湿润泥土。

更为恐惧的是，法桐树那贴近地皮的深咖啡色的树根暴露出了好长的一部分，有些地方破了皮儿，露出雪一样的底色来，且冒着白浆儿，煞白煞白的，瘆得慌……

啊呀，这小猪还真是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

我不禁想到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关于野猪拱树的细节，说是有个猎人，在森林中见到野猪，开了一枪，却没有打中。那野猪被激怒之后，反杀过来，猎人来不及放枪，灵机一动，便爬上了树。

那野猪便用坚硬无比的猪嘴拼命地撞树，树身被撞得一颤一颤，好在树足够大，足够粗，经受住了撞击。

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让猎人冷汗直流，那野猪见撞树收效甚微，便头一低，用嘴拱起树下的泥土来。没

一会儿，就拱出了一个好大的深坑，连那些粗粗的树根都拱断了。大树受不住野猪的一通乱拱，开始往一侧倾斜，树叶哗哗作响，眼看就要贴着地面倒下。

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猎人的枪终于响了。野猪被打了个正着，但因为皮糙肉厚，没有致命，撒丫子跑了。

于是，我家法桐树被小猪疯狂拱倒的画面便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真是这样，那还了得，想到这里，我赶紧跑去把小猪拱树的事情，慌慌张张地告诉了爹娘。

爹娘冲我笑笑，连说没事。

对于他们平淡的反应，我大为诧异，认为爹娘没怎么读过书，肯定不知道野猪把树拱倒的事情，又费尽心思跟他们讲述此事。

他们依旧悠悠然，丝毫不放在心上。

见他们不在意，我只有强自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只要一有空，就像哨兵一样守卫着那棵法桐树。

3

毕竟，我忙得很，天还未亮，就要早早起来去上学，一上就是一整天；放学后，也是闲不住，还要和小伙伴们一起在胡同里“放野马”，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来干预它们。

久而久之，自己倒先疲沓了，就随它们自己发挥去了。

事情完全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重，自己却颇有点杞人忧天的况味，那小猪既不像森林里野猪般那样强壮，也不想真正的野猪那样拥有皮实甚至是角质化的嘴巴。

它们的小嘴巴只是那么圆滚滚的一段，粉嫩粉嫩，惹人怜爱，顶多也就是调皮地拱一下法桐树周边那些湿润而松软的泥土。到了深处，遇到坚硬似铁的底土，它们着实拱不动的。

看到它们这样，我放下心来。

小猪们做事也没有长性，拱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自动收“嘴”了。

我在一旁直骂道：“真是猪贱”。猪贱是乡间俚语，用来骂一个人犯贱作死。

可后来我就不骂了。为何？因为小猪们长大后卖的钱都是给我们姊妹们交学费的，如果猪的价格便宜，那我们的学费又将作何处置？于是乎，我又咋咋呼呼、理直气壮地喊了一段“猪贵”，终究还是小孩子，没过多长时间，也淡忘了。

真正原谅小猪拱土，是在书本上看到的另外一则轶事。

故事讲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人对着英国人的阵地释放毒气，英国士兵们因为毫无防护而损失惨重，不单单是人，就连阵地周围的其它动物们也跟着遭了殃。只要是毒气所过之处，真可谓是寸草不生、死气沉沉。

可是有一种动物极为例外，那就是猪。

专家们对此大惑不解，便做了一个实验。实验具体是这样的，找来一群猪，放在阵地上，然后对它们释放毒气。

没想到，这些笨猪竟然聪明得很，一个个在原地找了松软的泥土便一鼻子拱了进去。直到毒气散去之后，它们才把猪嘴从土里拔了出来，依旧蹦蹦跳跳，毫发无损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专家们见此情景兴奋异常，研究了好长时间后，竟然发明一种叫做防毒面具的新鲜玩意儿。

最初过滤层就是泥土草灰之类的填充物，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才发明了活性炭作过滤层的高级防毒面具，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掩卷沉思，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我家小猪拱土的情节，仰天长叹，原来笨的不是猪，而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