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一个白血病人的生病自述:山重-熬战ICU24

熬战ICU

  2011年11月3日,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三台手术,经蝶窦的垂体瘤切除术,全身麻醉。我在手术室睡了一觉,睡着睡着,有一双手在我的肩上拍,一下又一下,耳畔有声音由远及近:“醒醒,手术动完了,醒醒!”

  我努力睁开眼睛,眼皮怎么那么重啊!好容易睁开了一半,还是白花花的顶,怎么也不刷个绿色蓝色呀!我在心里默默地提着合理化建议。耳边的声音继续在响:“手术很成功,肿瘤大部切除,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医生的说法总是差不多,不管怎样,成功的手术是个好消息。我在心里提醒自己:难熬的时刻开始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第一时间张大嘴巴大口呼吸。人体的每一项功能每一个器官只有在不能工作的时候,才会让人体会到它有多重要!鼻子正常工作的时候,谁也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现在,我的鼻子被堵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的纱布被塞在里面,我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掏心掏肺地希望我的鼻子能健康归来。喉咙口干涩的感觉立马传来,顶岗作业的毕竟没有原配的好使,但好歹还有个能顶岗作业的啊!我用好似被灌了几吨铅那么重的脑袋费力地转着安慰自己,脑袋里那块堵着的门板好大好厚,纹丝不动,头部所有的血液好似都凝固了一般,我的头现在就是个门板的容器。

  呼吸了一会,身体的感觉慢慢恢复,我依旧被绑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头除了涨堵还痛得厉害,鼻子以上哪里都痛。我吸着气忍着痛依次动着自己的手指、脚趾,一个个动过去,一个都不敢拉下,动完长出口气:“还好没瘫,平安着陆。”

  周围的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大家都很忙,只有我,熬着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走近,头顶有喊声:“这个病人,送ICU。”

  我还是睁不开眼睛,感觉只剩下了几口气,内心却在欢呼雀跃:“手术室阶段通关,进入下一关,继续打怪升级!”

  我被推入了凡尘,喧嚣的人气滚滚而来,应该有人跑到了我的床边,有妈妈和大饼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我闭着眼,气流在我的喉咙口进出,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地点头。推床开始奔波,转来转去,我又进了一扇大门,人声没有了,里面好安静。

  第二关的地图已解锁。

  我像一块木板一样被人两头拎着过了床,ICU的床宽了些,我仰躺着,没有枕头。

  有ICU的护士过来和我讲话:“你现在只能仰卧,头不能动,保持水平位置,不能侧卧,累的话手和脚可以稍微动一下。”我闭着眼点头。

  护士帮我上了各种监护设备,依然是套了很多根管子夹了很多个夹子,往我嘴里塞了氧气管后,就忙其他的去了。

  氧气在嘴里汩汩地流,我的气顺了一些,身体好累好累,仿佛不是动了场手术,而是刚爬了100座山,好想好想睡觉,可浑身的疼痛和不适没有丝毫让我入睡的意愿。刀劈一样的头痛和丝丝切切的头痛在我肿胀不堪的脑袋里混合交织着,让我只剩下呼气和吸气的力气。

  躺了一会,我终于攒够了力气慢慢地撑开眼睛。在头不能动的情况下,用我高度近视的眼睛在有限的视角里收集信息,大概判定了自己目前的方位。ICU里有好几个病房,我在其中一个病房靠门的位置,这个病房有8个床位,监视器的滴滴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其他病人都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们应该也是被插满了管子呀,怎么没有声音呢?”我又侧耳倾听了一下,没有叫喊、没有呻吟、没有喘息、没有翻身,只有护士的脚步声和仪器的滴滴嘟嘟声。相比普通病房,ICU里躺满了人,却静得可怕。“所以说,ICU里的病人,都只是活着而已吗?”我心里想着,在呼气和吸气的间隙里叹了口气。

       病房的门一直都开着,从我的床头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走道里挂着的一个电子钟,电子钟够大,我眯起眼睛可以大概看清楚上面的数字,12:32,中间的小冒号一下一下地跳着,“上午过去了,还有下午和晚上,第二关很漫长。”我在心里配着画外音,深沉的男中音在我的胸腔里回荡。

  我把视线从电子钟上收回,除了头痛,身体的另外一种痛如预料般地越来越重,整个背部,又像龟壳一样,裂了。我的颈椎腰椎尾椎,我背部所有的皮肤肌肉脂肪,在无数个断裂开的小块里翻滚,相互撕扯切断搅拌,杀得难解难分。“果然,该来的都会来,一样也不会拉下。”我在心里苦笑,这具狼烟四起战场遍地的身体里,我的意识还清清醒醒地在,怎么也逃不掉。我的心在铁锅上煎着,既睡不过去也昏不过去。

  背裂得实在忍不了,拿手垫到哪里都不管用,我摸索着拉了拉铃。护士匆匆地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我努力地运气,终于把喉咙口的气流勉强凑成了一句话:“背,好,难受,给,我,个,枕头,垫垫。”护士拿了个枕头垫在了我的侧腰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此时的我用尽全身的心力想念上次帮我揉了一个晚上的大饼的手。微微地侧了下腰,努力让头保持不动,我再次看向门外的电子钟,12:43,时间先生,你也没有力气了吗?走得这么慢!

  我在疼痛的热油里慢慢地煎着,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却不失清醒,总觉得有一件什么事好像忘了,似乎还有一些和上次有点不一样,这个念头在我门板一样的脑袋里翻飞着,怎么也抓不住,眼看抓住了,又马上滑脱。我终于放弃,继续煎。过了一会,人猛地一激灵,手自然而然地摸上了自己的鼻子。“对啊,血鼻涕呢?这次居然没有血鼻涕啊!”我的手在鼻子和嘴巴之间轻轻地碰着,鼻子依然被塞得很大很大,但鼻孔以下、上嘴唇以上的那块皮肤,是,干,的!没有水,没有鼻涕,连鼻孔里的纱布头都是干的!哇,我顶岗作业的嘴巴都忍不住乐得咧了开来,这是今天在ICU里最好的消息了!我的心瞬间从热油里跳出来大笑了5分钟。

  乐完了,貌似脑袋可以转得快一些了,我闭着眼睛开始盘点自己目前的形势:没有血鼻涕,意味着伤口没有渗漏,到时候拔纱条的时间肯定可以早一些;背部的裂痛,依我上次的经验,熬过24小时就会消失,多熬一秒就离胜利近了一秒;头部的胀痛无解,延续时间最长,但也是多熬一秒就离胜利近了一秒;最最重要的是,明天早上我就能被送回病房,一个人熬在ICU的时间还有不到20个小时。总结了一下,得出结论如下:电子钟的小冒号多跳一下,我就离抗战胜利近了一步。“电子钟一小步,抗战胜利一大步!”我在心里抡着胳膊喊着口号挥着红旗,想象自己最终胜利冲上高地的盛景,全身的血液都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激动的心情中平复下来。我再次睁开眼看向门外的电子钟,那个小小的冒号忽然变得无比的亲切,它的跳动连通了我冲上高地的胜利之路。

  在激昂斗志的鼓舞下,接下来的半小时似乎过得稍微容易了一点点。护士帮我换挂着的水,一袋又一袋。那么多的液体滴进了我的血管,裹着那些帮我去打仗的药。“还好有导尿管,不然还不知道要上多少趟厕所!”我不由地想着。膀胱早就没感觉了,导尿管自然不舒服,但起码帮卧床病人省了不少麻烦。

  正当我为身体里那么多的水分转脑子的时候,另一种自然的感觉通过神经传了过来。“我,想,上,大号了!”对于我这种生活规律的人来说,每天上一趟厕所是特别正常的事,早上蹲了半天没一点产量,现在感觉来了。可我没有半点欣喜的滋味,身体的感觉越来越汹涌,而我却越来越尴尬:“这该怎么办呢?平躺不能动,我该怎么上厕所啊?!”护士经过了我的床边,被我轻喊住:“护士,我,想上,大号了。”“哦,那你就上啊。”护士的云淡风轻让我一下子就把眼睛瞪大了一倍。“这,怎么,上,啊?”“就这么上啊!”护士一脸的诧异,好像我提了个特别不可思议的问题,一会儿,她反应了过来:“哦,床上垫了隔尿垫,你直接拉就好了,拉好了喊一声。”她说完走了,留下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我终于明白了护士的意思,整个人变得非常沮丧。“直接拉在床上!”OMG,我这是提前体验半身不遂卧床老人的生活了吗?那拉完了怎么办?就算有护工来清理,还是要被臭味裹着度过这整整20小时吗?我一想象这样的场景,整个人都不好了,嘴巴也停了工,恶心地想吐。我一把拉下嘴里塞着的氧气管,大口做深呼吸。“不行,我做不到!”肚子里汹涌澎湃,我心里却下了决定。“对不住了,我们都忍一忍,我可不能拉到床上!”我摸着肚子对他说。

  如果说,之前我这方面最窘的经历是在一辆奔驰在高速的大巴上拼了小命忍住想拉肚子的心的话,那么这次经历绝对只有超越没有次之,我一次次地在即刻崩溃的边缘用拼了老命的心把肚子里的气憋了回来,咬紧牙关,拼尽力气,汗水层层地浸湿了我的手术服。终于,汹涌的潮水慢慢退去,我散架一样地摊在床上,头颈下的床单湿了一片,连睁眼看电子钟的力气都没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人终于缓了一些过来,汗湿的衣服和床单变得冰凉刺痛着皮肤,疼痛的热油还在滚滚地煎着,我觉得自己就是片在麻辣烫里翻滚的里脊肉。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向那个希望的高地,13:52,时间先生终于又走过一个小时,我欢欣鼓舞地长出了一口气。

  昨天的术前宣教,ICU的护士和我说过,下午4点的时候会开放15分钟的亲属探视时间,这就是目前支持我这片里脊肉最强大的动力了,还有两个小时零8分,我还得在热油里打多少个滚呢!

  我一点点移动那个垫在腰间的枕头,微微地不断侧转我的腰,为了让那实在难以忍受的断裂感能稍稍轻一些,动了两下就得让自己停下来休息,爬了一百座山的感觉一直都在,存在我身体里的力气只能以丝为单位计算。我不断地看电子钟,有时候一分钟要看好几次,后来,我忍着不看,拼命地忍住自己想看时间的念头,只为了再看的时候数字能多跳动几个。

  就这样,熬着,忍着,忍着,熬着,直到睁开眼睛,电子钟的数字跳到了15:50,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终于等到了!

  护士过来和我交待探视注意事项,说15分钟时间,最多可以有3个人进来,让我不要激动,保持心境平稳,头不能动,少讲话。

  从护士交待完,我就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等着那些熟悉的身影。盯了一会累得不行,只能闭眼休息,再次睁眼,床前多了一个全副武装白花花的人。全套白色反穿的无菌服、帽子、口罩,裹得那叫一个严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我再一看,是我妈。

  我妈站在我的床头,大概也是被宣教过的缘故,动也不动,碰也不敢碰我,与床保持着一段距离,开口的声音有些哽咽,因为戴着口罩的缘故,还有些闷闷的:“孩子,你还好吗?”我努力地冲我妈微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更大一些:“妈,我,还好,你放心。”我妈好像一下子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忙又开口:“怎么,只有,你,一个?不是,说,有,三个,人,可以,进来,吗?”“是有三个人,不过要一个一个地进,每人5分钟。”“每人,5,分钟,那我,都,成,国宝了。”我努力地想笑出来,也不知道笑得好看还是难看。“你快休息,别说话了。”我妈打断了我,“医生说了,让我们少和你说话,你听我说就好了。”我点了点头。“你现在是最难受的时候,一个人呆在这里,我们都帮不上忙,妈看着也着急啊,可怎么办呢?还得靠你自己挺过来,再忍忍,忍到明天早上就好了,回病房就好了!”我继续点头。“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出去了,要给他们留点时间,晚上好好睡一觉,我们在病房等你。”我忍不住开口:“妈,我,没事,你,放心,你,晚上,也,好好,睡,一觉。”我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忙闭眼休息,一下子话说太多,气都接不上了。再睁开眼睛,第二个,是我哥。

  我气还没缓过来,不想说话。我哥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一会儿,我哥开口了:“怎么样?还好吗?”我点点头,努力地把嘴角往上拉:“还好。”“好好休息,别多说话。”我哥说完,继续静静地站着。我缓了一会,看向我哥:“哥,你们,进来,看我,也,很,麻烦,吧?这个,衣服,得,穿,多久,啊?”“还好,也就穿了十分钟。”“挺,好看,的。”我笑,我哥也笑了:“你快别说了,一会累着了。我还是出去了,多留点时间给大饼。”我哥抬腿要走,我叫住了他:“哥,你,让,我妈,好好,休息,别,太,担心,我。”“你放心,好好休息,别多想。”我哥走了,他一直是个内敛的汉子,话不多,却特别地靠得住,只要有我哥在,我心里就有满满的安全感,知道自己背后还有这座踏实的靠山。

  大饼来了,穿了全套防护服的他看上去似乎也高大了一些。我看着他越走越近,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咋了?”大饼快步上前,想来拉我的手,却猛地停住了:“哦,对了,医生说过,不让我们碰你。”我心里的委屈一下子井喷:“大饼,我,我,好,难受……”“哪里难受?背痛?”“哪里,都,难受,特别,是,背……我的,腰,要,断掉,了。”我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地流着,大饼也慌了手脚:“哎,哎,哎,别哭,别哭嘛。”眼泪流了一阵,心里好受了一些。大饼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只是说着话:“医生说手术动得挺成功的,肿瘤切了不少。ICU呆一晚是规定又没办法,要确保安全嘛,上次你已经赚了呀,只呆了几个小时,这次是逃不过了。明天,你一回病房,我就给你揉背,要揉多久揉多久。”我止了眼泪,看大饼继续说话:“这儿也没人陪你,晚上你可能睡不着,不过最好能睡一觉,接下来就恢复得快了。”大饼还要继续讲,我打断了他:“戴着,口罩,说话,难,不,难受?”大饼愣了一下:“嗯,有点,眼镜都糊住了。”我笑了出来,把手伸向了大饼,大饼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捏住了我的手。护士进来催了:“时间到了,探望的家属请出去了。”大饼捏着我的手用了下力:“我走了,加油!”

  家属们都离开了,病房里恢复了安静,监视器的声音嘟嘟响着,我的心空空荡荡。我看了眼电子钟上的数字,16:16,家人们走时仿佛带走了我身上留着的最后几丝力气,我累得再也睁不开眼睛,独自一人沉入了这漫漫无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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