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城的旧医院，是伊城为数不多的老建筑了。我第一次来到伊城，并且迷路，就是绕着伊城医院走了一大圈，又返回来的。它一直在那里。
早先，伊城医院全是平房，是一处大院子。西端是病房和太平房，东端是门诊和药房。这些房子，都由一条长长的走廊连起来。那时候，医院大院里有一座花圃，里面种的都是大出奇花。
大出奇仿佛是伊城土生土长的一种植物，蓄根，夏季绽开一大朵一大朵深紫色的花，一直开到深秋。伊城有一位有名的离婚老婆，她家门前也有一排大出奇，也开深紫色的花朵，一直开到深秋才败。她的第一位丈夫，混上了外面的女人，那女人长得白净秀气，小个子。这位离婚老婆是大个子，早些年是工地上的职业小工子，和泥提水勾墙缝，给房子内墙刷大白粉，都在行。
后来，离婚老婆就和第一位丈夫离了。陆续又找过两个，到第三个头上，稳住了，再没离。这中间，明的暗的，她和好几个男人有过关系。她待人和善，门庭利落，人也利落，她门口种得大出奇都长得利利落落。
伊城报社的力总编生前爱喝酒，爱找女人，也爱唱山曲儿。有时候，他看中了一个女人，就想办法请人家吃饭喝酒，喝多了就要唱山曲儿，他不会唱，爱叫别人唱。别人唱，他又嫌唱得太素，就给人家提示歌词：
大出奇开花黑紫老烂红，
你要是不和我交朋友就死下你家人。
交朋友这个词在伊城土话中，还有一层隐含的意思，就是成年男女之间不能见光的交往。
唱山曲儿的人嫌力社长提的词难听，不唱，力社长就眯着小眼睛笑，渐渐就把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缝。力社长就会唱一首：
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
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唱曲儿的女人有心撩拨力社长，就端着酒杯回了两句：
面对面坐下还不得劲儿
不如买上瓶502
力社长听了笑得更欢，接过杯子一口就喝干，还杯子的时候，顺手捏揣一把唱曲儿女人的手。
力社长爱养花，也爱干净。办公室里的文竹长得翠绿，报社大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照不到光的地方，雨后长出一小块青苔。力社长把青苔挖起来，小心翼翼地覆在文竹的盆里，伊城纯净的阳光透过力社长办公室的南窗户，静静地洒在文竹盆里，洒在文竹盆里覆着的青苔上，绿得那么安静。
伊城的阳光，在力社长的办公室里，是绿色的。
报社大院儿里，种着许多大出奇，简直比伊城医院大院儿里的还要多。
那时，伊城医院的门漆成淡黄色，厚重的木头门框中间嵌着大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大夫们，一律穿着白大褂，戴着圆形的白帽子。那时，护士们还没有船形帽，和大夫一样，都是圆的。
伊城医院的大出奇也长得很好，遇上好天气，天蓝得像一块绷展的蓝市布，高高地罩在医院的上空，没一丝风。太平间也空荡荡的。那时的伊城，时光仿佛凝固，人们各安天命，就像一群敬业的演员，在伊城这个小小的摄影棚里，来来回回地走戏，天明开演，天黑收工。关于死讯这种重大剧情，总是被推到远远的后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