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囫囵,而你心里有一束干干净净的光

认识武哥是在上一家演出公司。我写项目策划PPT,他画舞美设计图。他的PS图层编组工整又优雅,如顶级程序员写的代码,偶尔再用建模软件渲个3D版本效果,让只会写字的我看得一愣一愣。

我们常一起跟着导演团队和资方大佬开碰头会。密闭会议室永远烟雾缭绕口水横飞,牙齿黄疏的大佬们嘬一口浓茶,烟蒂堆成小山。武哥看着我皱起的眉心,盒里冒出半根的烟,又被按回去。

于是我认定武哥是可以聊天的人。尽管他也像大佬们一样,腕上盘一圈手串。但是面对无理要求,高层都得赔笑脸和稀泥,他敢一甩鼠标跟甲方拍桌子:“妈的我赌上我设计师的尊严,这块儿不能改。”

创作组集体去蜀地采风,旅游大巴车在九曲十八弯的峡谷公路上左突右击,极其狂野。带队的县文化局副局长热情讲解民风民俗、文化遗产,导演狂吹牛逼,说我们要搞的这个演出,是世界顶尖水准,能大力拉动旅游,带动你们这里经济发展,一举摘除贫困县的帽子!

也就忽悠一下当地政府。扭脸一看边上的武哥,脖子伸得长又直,时不时点头附和,染过的黄发在空气中抖三抖。我特别鄙视地小声说:“别拍马屁了,还以为你跟那帮大人不一样呢。”说着抹去窗户上的水雾看风景。群山夹岸,溪水湍急,莫名让人想起瑞士,大山大水,只是没眼前景色这样浑浊。

武哥特别严肃:“为了理想拍马屁,你不懂。我也画过那些小剧场话剧,就你喜欢的那堆。画半天,没钱。署名还被我老师给抢了。”

血泪史噎得人没话说,只好闭嘴接着听导演画饼,暗暗学江湖话术。又行驶几个小时,整车陷入一种有规律的,慢节奏的昏昏欲睡。武哥精神起来,要讲自己的纯情往事。我岔他:“就您?工体西路所有夜店,进去一提您名儿全都鞠躬欢迎,还有纯情恋爱?您给我在餐巾纸上画的那些夜店攻略图,我可都留着呢。”

他读硕士时候,有整整半年混迹夜场,如果去调那段时间学校的监控录像,总能在凌晨三点看到这家伙,从出租车后座一个前滚翻下来,钱包直接甩给追出来要擦车小费的司机,搂着学校门口的垃圾桶,脖子一伸一缩干呕不停,然后爬着回宿舍。黑白抖动的监控屏幕上,满身污秽的武哥爬上三层楼梯又滚下两层,像一只笨拙的大熊猫。

提起这些他都在笑。说完惨状又吹起来:“我那会儿老在外面接活,认识了一堆朋友,夜店有局就去。”然后呢?“那会儿挺花,女朋友不断,经常同时跟好几个姑娘谈恋爱。”禽兽啊。“但是遇上现在这个女朋友,彻底收心。”

我以为又是一个浪子回头的俗套故事,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岁月静好、一世周全?可武哥拈着腕上的手串转一转,说,我之前那么多女朋友,我女朋友全都不在乎。只有一个,她一直耿耿于怀。

那时候他还不盘手串,刚读研一,随学校艺术系的资优生们到瑞士交换学习。学院的欢迎会开在一处有壁炉的小房子里,木柴燃烧时轻微的爆裂声淹没在音乐与欢笑中,女孩子们飞扬的裙摆有和唇角微笑一致的弧度。

武哥端着酒杯坐在沙发上,眯眼看着这一室好看的男孩和女孩,学音乐学舞蹈学美术的,他们喝酒、跳舞、交谈,异国生活的画卷正在徐徐铺展。人群中有一个女孩,无论武哥看到哪里,总跟她目光相接,女孩的瞳孔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有相熟的学姐在武哥耳边说:“那女孩肯定喜欢你,你信不信?”武哥立马吞了一大口酒,压惊,或者壮胆。室内温度慢慢高起来,他走到星空高悬、彩灯低垂的庭院里,女孩也悄无声息跟出来,并排坐上长椅,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武哥的一帮朋友突然出现,打断了可能发生的一幕。

一群人喝到微醺,对着利马特河高声许愿。要组建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要画出在佳士得拍出最高价的画作然后自己如莫迪利亚尼一样死去,要拍一部得奥斯卡的电影,要成立一个牛逼的话剧团坐着大篷车满地球巡演。这些愿望像一颗颗石头扑通入水,你能听到血液在体内奔涌,听到思想撞破穷途,听到熟识的高墙坍塌,听到魔豆向地心扎根,然后拔成巨塔。

隔着嘻嘻哈哈肆意喧闹的人群,武哥和那女孩再次对视。回到小房子里,坐在沙发上,女孩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然后两个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交换项目接近尾声,中瑞两国学生要分组做五出原创戏剧,在一处定期举办旧货市集的五层小楼演出。沿旋转楼梯上行,每层都盘踞着一个忙忙碌碌的剧组,道具景块、服装和美术幕布堆积,演员走来走去拉筋练声。

武哥的剧组在顶层,最后一出戏。他是美术设计师,不需要上台,每天都在与动画软件和投影仪搏斗——瑞士编剧在剧本里写了一位因为恋人离去而灵魂出窍的男子,可是“出窍”该怎么表现呢?他想画一个人形,定点投影到站到固定位置的男演员身上,到了时间点再让那人形移动出来飘走。说起来很简单的创意多媒体手段,实行起来却异常复杂。

编剧还写了,最后这失意的男子将笼罩在一片圣光之中。武哥得在换景的间隙,用五秒钟时间蹿到舞台侧面,补一束他特别设计的追光。

汇报演出那天,女孩忙完了自己剧组的钢琴演奏,上楼混迹在观众群里。武哥一眼看到她,过去拉她的手,说:“别看了,你之前都看过了,跟我来。”换景间隙,他带她去了上场口。武哥举一盏灯,侧过头悄悄对她讲:“从这个角度再看,是不是不一样?”那女孩点点头,瞳孔里映着灯光,闪闪发亮,一如初遇。

我问,这么美好,为什么会分手?

武哥说,她有她想要的东西,后来。快分手的三个月,两个人没有任何亲密举动,直到分手,他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搬走,女孩才流下一点眼泪。不是后悔的眼泪。

我问,是不是像哪个作家说的,“成年人的残酷在于,你已知某人某事是此生最爱,失去后永不再来,依然咬牙闭眼,错过了他们。”她是不是为了这个哭?

武哥说,不知道,拉黑了,我后来就混工体去了。哎,再给你讲讲五道口的夜店好了。

车子依然行驶在九曲十八弯的峡谷公路上,昏昏欲睡。我常觉得人生复杂难懂,如果实在要打个比方,那就是此刻车窗外奔流不息的溪水,远远望去浊黄不堪,自顾自地流,可近看才知道哪里有险滩,哪里是漩涡,哪里能掬一捧刚从山涧落下的雪水,煮开了,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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