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何处寻

说起来,光其实并不怎么喝酒,学生时代还会偶尔小酌一杯,但越长大,除却应酬,光几乎滴酒不沾,

光回家来,大多是掐着年节,往往这时家里亲戚总会一同聚会,席面上从来是少不得酒的,光即使不喝,也得做个样子陪着。这天菜都上齐了,亲人们围坐一圈,只等开饭,这时候妈妈却急急忙忙地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来。

 “酒没了,快去买些来!”

 这话显然是吩咐光的。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常常如此——饥肠辘辘地守在饭桌旁,眼巴巴地盯着各色菜肴,眼看就要开吃,却是硬生生被打发去买酒。对于这项工作,光的怨气不谓不重。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后,等到他终于长大,对比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的待遇居然毫无提升。光想到这里,忍不住笑笑,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村里老一辈的人,都惯喝用粮食自酿的谷酒。村里唯一的酒坊是个老头开的,因为酿酒、卖酒的只他独一个,也免了招牌。老头姓莫,村里人都是族姓,算下去基本都是沾亲带故的,在这样的状况下,莫老头的“莫”姓,难免显得有些孤单了。但事实上,莫老头却和所有村人都相处得很好。光还记得,莫老头一年只酿两次酒,春秋各一次,小时候,每到莫老头酿酒的时节,村子里便会异常热闹。一座矮矮的小小的红砖房,高高的烟囱常年被烟熏火燎,成了一种内容复杂的黑色,在这间小酒坊里,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年轻人们帮忙把大桶架到灶上,烧火,倒谷,加水,只余下拌酒曲这一专业步骤留待莫老头自己操作······一整天,稻谷蒸熟的香味在整个村子蔓延开来,久久不散。

 待到拌好酒曲,做好密封,接下来便是长达一个月的发酵期,一个月之后再进行蒸馏,谷酒便基本成型了,酿酒工作到这里也就暂且告一段落。一众汉子们都散坐在禾场上歇息,莫老头在这时便会接上几壶存了一年的好酒,分送给大家。男人们都喜欢喝度数较高的谷酒,间或嚼着花生米等下酒菜,在一旁看热闹的女人和小孩则分了提前酿好的甜酒,一起做甜酒冲蛋吃。光从前总是跟着妈妈一块吃甜酒,对爸爸、叔伯们喝得直咂嘴的谷酒很是好奇,大人们也常拿了筷子沾酒逗他,只是还没入口,就被莫老头挡下来了。

 “不行不行,小孩子要醉晕的!”莫老头在这时候总是很严肃地摇摇头,眉头一皱。大人们便笑笑,顺从地放下了筷子,不再多说什么。

 印象里上次来买酒,仿佛已是将近十年前的事,光脑子里对莫老头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对于这个场景却总是记得很清楚。真正说起来,后来长大一点,他又去了县里念书,到底是没有机会尝到过莫老头酿的米酒。酒坊坐落在他上学的必经之路,每到晒酒谷子的季节,光总是慢悠悠地闻着谷子独有的香味,在路上磨蹭着,既不想去上学,也不想回家。在一旁翻谷子的莫老头常常为此笑话他。

 “光伢子今天又来和你莫嗲嗲作伴哟,想讨酒喝么?”

 每每被他这么一说,光就不好意思再磨蹭,只好鼓着腮帮子跑掉了。

 说起来,又到秋天了,谷子刚收完,但回来这么多天光却完全没能闻到,晒酒谷子的香味儿。之前未能发觉,但这会儿走在路上,光才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果然,走到酒坊附近,远远就能看到酒坊大门紧闭着。再走近些,屋檐下挂着的蛛网,和门前错生的野草都在透露一个讯息,这里,一定是很久都没人光顾了。不必叩门,莫老头想必是不在的。光站在原地沉默着,一时拿不准是要去隔壁邻居家问问情况,还是原路返回陪客吃饭比较好。正纠结着,身后忽的传来一声犹疑的呼唤。

 “光伢子?”

 光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却又苍老了许多的脸,正是莫老头。

 “莫嗲嗲好!”光来不及多想,嘴上已经招呼过去了。

 “你读书回来咯?”

 “嗯,前几天回来的。”

 “你来这边干啥哦?特意来看我?”莫老头歪着头看他,脸上露出光熟悉的那种调笑意味浓重的表情来。

 “我妈喊我买酒来着。”光老实回答,多年在外学会的世故和圆滑,到了这老头面前毫无发挥的余地,光只觉得他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小心思无所遁形的自己。

 “买酒?你跑错地方啰!”莫老头摇摇头“你不晓得么?酒坊早就不开喽!”

 光尴尬地冲他笑了下,这,他确实是不知道的。一年里他难得回来几次,平时同家里打电话,也至多是关注下家里人的情况,对于这些年村子的大小变化,他确实是不太敏感的。

 “那我先回去咯,家里等着吃饭。”既然无酒,光只得向他告别。

 “莫急莫急!”莫老头连忙拉住他“你等我一等”,话语刚落,莫老头从外套的内衬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把钥匙来,一边上前去开门,一边同光讲话。

 “你不晓得,这几年生意不好做,酒都没人买咯······不过,我也做不动了。”

 门锁显然已经有些生锈了,莫老头颇费了些力气才终于把门打开。屋顶的瓦漏了几块,几束阳光得以照进来,腾起的灰尘在阳光下沉浮不定,更使这栋房子在此刻显出一点悲凉的沧桑感来。莫老头随手挥了挥,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走了进去。光站在门外,隐约还能看见堂屋里那个巨大的炉灶,曾经那个用来发酵的大桶摆在一边,边缘已经生起了白霉。

 莫老头没让光等太久,很快又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酒壶,白瓷的瓶身,容量不大,做工粗糙但看着反倒有种朴质的美感。他抓起衣襟细致地擦拭着瓶身的灰尘,动作轻柔,神情里带着一种老人家特有的平和。

 “哈哈,我就说应该还剩几瓶给客人试喝的······拿去,不准不要!”

 光站在莫老头面前其实已经高出他一头,但大概是这场景和儿时无数次买酒的情形太过相似,他摸摸头,不自觉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来,干脆地接了过去。

 “啊,莫嗲嗲,把钱给你······”光说着,手也跟着伸入裤袋里掏钱包。

 “不啦!”莫老头再一次拦住了他“现在你也长大了,懂事了,可以喝酒了,嗲嗲送你的,你不收,就是看不起你莫嗲嗲!”

 “那您去我家吃饭,我们家今天可做了不少好菜!”光对老人家不容拒绝的好意觉得很不好意思。

 “哈哈,承你心意,我吃过了,就不去凑热闹喽!”

 莫老头再三推辞,光最后也只得放弃。回去路上,光提着这一小瓶酒,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小时候,莫老头拦着大人们不给他酒喝,没想到十多年过去,兜兜转转,这瓶酒却是莫老头亲手交到了自己手上。到家,桌上早已经开席了。大家围坐在一起,杯盘交错,好不热闹,似乎是已经忘了买酒这回事。光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桌下放着一箱已经开了封的罐装燕京啤酒,一瞬间,光只觉得自己提着白瓷酒瓶的手霎时发起烫来。蒸煮,搅拌,密封,发酵,蒸馏······经过这样多道工序、全靠传承和经验的作品,或者说艺术,到底还是被流水线上作业的产物给淘汰掉了。

 直到宴席结束,光也没有提起过这瓶酒。临走之时,他带着这瓶酒在车站等车,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打开了瓶封。烈酒入喉,那股独有的辛辣和香醇一瞬间在口腔迸发,馥郁饱满的酒气冲上鼻腔,使他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哦,原来是这样,原来让他他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是这种味道。光沉默着,几口喝完了这瓶酒,带着一丝醉意,坐上了离家的车。

 本不该再有遗憾的,光只是忍不住有些失落,下次回来,怕是再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吧。

 再过得一个十年,酒家又该何处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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