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有人问过我一个脑筋急转弯，大致好像是这样的：
什么样的人表演时总是背对着观众？
相信很多人能很容易给出答案。
没错，就是指挥家。
对指挥家的理解和印象大概是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我当时入选了学校的管乐队，成为小号手之一，一吹就是五年。（我现在已经完全吹不响了。）训练我们的老师就是我们的指挥，他虽然还没能称得上是“家”，我们那小队儿也完全没能称得上是个“队”，接受的训练也完全连皮毛都算不上，起码是和音乐、节奏、合奏等东西沾了五年亲密的光。这也是源于从小就喜欢音乐，所以一到学校第一个吸引我的社团就是管乐队。
再后来，工作一年后开始学习古筝，并且频繁地去澳门听交响乐，对指挥家这一职业更是敬佩不已。这两天，当我遇上《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就迫不及待想阅读了。一来，它是村上春树整理的对话集，因为我知道他精通音乐，特别是古典和爵士，想必由他来整理必定是大有看头的；二来是他交谈的对象是大师级的指挥家小泽征尔，这么豪华的组合怎不让人期待呢？
近年来，除了小说、作家回忆录这两类对我写作能力和视野的提升有着非常大的帮助之外，其次就是对话集，虽然我至今只读过两部。一部是王小慧老师和周国平老师的《花非花》，一部就是刚刚读完的《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
我为何这么钟情于对话集？
这首先还得看是谁和谁的对话。
对话集和普通的散文随笔不同。它是两个人，特别是处于同等水平的两个人之间碰撞出来的火花。这些火花能给旁边“窃听”的人带来珍贵的信息和确信。信息，那是基于一些知识层面的获取，有科普的功能，而确信就更深入了。它是共鸣和激励，让听者萌发出一种自信——嗯，原来老师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也就放心了。
这股确信会促使我们沿着内心的想法去努力，这就上升到了激励，哪怕最终努力不出什么样子来，你也知道原点或者需要努力的方向在哪里。
对话集又和普通的采访不同。我们经常会在电视上看到一些采访类的节目。采访的人多数是电视台的主持人，比如最近澳门的赌王何鸿燊去世，凤凰卫视的微博播出多年前采访他的视频。这种采访也是对话，可是这种对话就只停留在获得信息的层面。因为对话的两个人背景完全不同，采访的人有任务在身，他不能跳出电视台的某种框架下去询问问题；被采访的人也有顾虑在身，因为那是在电视上播放的，得慎重一点。这样的情况下，对话就不是自然流淌的交流了，那就更不用说会产生什么火花了。能产生火花的，必然是在没有任何包袱的束缚下；对话者也对某一个话题有着相当水平的认知下；并且能够延续对方所回应的再衍生出一样新的东西来。这就是火花。
在王小慧老师和周国平老师的对话集《花非花》里，我就品尝到这种新的东西。刚读完的这本村上和小泽的当然也不在话下。
在他们身上，或者很多类似的大师身上，我都能品味到：其实能力是其次的（这一点上天早已把这种能力灌输他们其中，他们无需为这一点而烦恼），坚守准则和定力才是最主要的。
我觉得人最大的成就在于以自身的行为方式，如话语、创作出来的作品（艺术品、美术品、文学等）来对他人造成影响，这样的影响是一种无需接触的雕琢。以这些形式或者载体划过每一个与之相遇的灵魂，留下便是塑形的痕迹，成为另一些灵魂得以成型的刀工之一。这些雕塑家们和这些成品无需谋面，他们的影响力却在这些作品上留下自己的余温，这些新的雕塑品又会以他们的方式雕琢别人的灵魂，如此循环。这就是成就，也是人类中最美好的意识流动。这份成就当事人（雕塑家们）也无需知晓，他们只需展现自己的本真就足够了。也就是说，他们本身没有带着要去影响他人的执念，却产生了这种效果。从这些大师们、前辈们身上我感受到这些，而他们也无需知道我的存在。如有缘真有交集，可能还会因为自不量力而感到惶恐。那么，就好好地，默默地揣着这份饱满的秘密，让它成为自己的精神食粮，就永远也不会感到饥肠辘辘，也就一生富足了。
和《花非花》的相遇是看了小慧老师的《我的视觉日记》之后。《我的视觉日记》已经让我完全了解小慧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说她是一个在艺术和创作方面有着极高体悟和造诣的人。那么后来的《花非花》和《无边界》便不加思索地购置回来，以飨自己贫乏之心灵。
《花非花》里对话的主题和内容比村上和小泽的要丰富得多，不仅限于艺术，而是涉及了人性、人生、故事等，每一个大的主题里又分很多小的主题。比如人生篇，里面又分为：得与失、重与轻、实与虚。
大家都知道周国平老师是哲学博士，他的文字富有哲理。小慧老师又是跨界艺术家，可以说她把美的东西整合得非常融合、周密，是一位非常有创造力又有定力的女性。他们俩这样的组合，交流出来的东西非常值得后辈去品赏和学习。
记得在人生篇里有这样一个主题：不受机会的诱惑。
小慧老师说：
我曾经也有过被虚荣迷惑的年龄，因为那时候我还没看清事物的本质，尤其还没有看清我自己的本质。我感到现在我站在一个最合时宜的位置上，它完全属于我，所有追逐者的脚步不会从这里经过。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来到这个地方的，但一定很久了，因为我对它已经如此熟悉。
人一看重机会，就难免被机会支配。
第一次看这本书是2014年。现在6年过去了，我自己的人生和事业也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受雇于人到现在的自由职业，还开始一些文学和曼陀罗的创作，如今再读起这些文字更加有共鸣。
这一次带领课程才知道，市面上曼陀罗疗愈的教学有一些完全不同于我的教法，可以说还是相悖的，而我认为那样的教法也相当抹杀一个人的天然性和创造力。可能那样的教法会带来更多的生源，更加鼓吹人们沉迷其中，带来更多的效益，可是那可能和这项艺术疗愈的本质渐行渐远。极力保护一份东西的纯净必然是在这份纯净中品尝过它的恩典。当一个人在探索和追求上达到这样的启悟，就会看到一股纯粹感，这种纯粹感是在诱惑之外的。这股纯粹感也是一个创作者得以维系创作的根基。
小慧老师和周国平老师的深刻对话，让我这位初出茅庐的小辈汲取了很多的精神食粮，在内心种下了一颗颗种子：该如何成为一位女性？该如何追求自己内心所爱？该如何维系创作的本真？......可以说，那是6年前冥冥中立下了某种基调，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嗯，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哦，原来我的想法不是不可取的，大师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呢。
如今，社会形态不断变化，很容易被卷入一些莫名的漩涡里，纯净是我以最大努力去坚守的。
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况对话集里还不止一席话呢，也就不止胜读十年书了。
村上和小泽的对话集里，我同样感受到这股大师们的纯粹。
村上春树作为一个音乐的爱好者和作家能以那样的水平和大师对话，我想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很多时候在阅读他们的对话时，村上的专业度一度让我错觉那是小泽说的话。这本书能让我们了解很多关于古典音乐、作曲家、交响乐、乃至乐团、歌剧院的运营知识。虽然我亲身体验过作为一个管乐演奏者和一位交响乐欣赏者的经历，但是对古典音乐的理解是少之又少。
记得有一次到澳门听交响乐，当时演奏的一个曲目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火鸟组曲》，可能是那一次特别专注，指挥和乐团们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有那么一点读懂了音乐里的内容，心潮澎湃，回来后马上买了一本关于古典音乐的书，准备大干一场，因为着实是品尝到古典音乐里的浩瀚了。可惜婚后搬到离澳门更远的地方居住，加上开始创业，就很少再去听音乐会，那本书也不曾再翻起。
现在，遇上了这本对话集，又把自己拉回到那个年代：下班后匆匆吃点面包，赶着过关，坐赌场的大巴到音乐厅听两个小时，又坐赌场的车回来，一大帮音乐爱好者，大家互相帮忙订到打折的票，在有限能支付的票价中争取到绝佳的座位，互相支招如何解决签证问题（因为音乐节有太多场次的演出想听，港澳通行证的签注根本不够用），听完演出一起说说笑笑，谈论乐团演出的质量......真的是人生一段美好又充实的时光啊。
澳门虽小，到那里演奏的都是世界顶级的乐团，加上澳门政府扶持，支付很低的票价就可以享受到很好的位置，观众素质也高，当时珠海还没有歌剧院，离它近也算是一大幸事。
和音乐沾上边，人也会变得美好起来。去听音乐会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内在品质。
当时和先生谈恋爱，还特意安排去澳门听一场音乐会，以此来测试：如果他连音乐会都不喜欢，那我得考虑考虑还要不要和他交往下去；如果他在听音乐会期间有什么不妥的表现，我也得考虑考虑还要不要和他交往下去。哈哈，他至今对我这样的小心思毫不知情。
在读着村上和小泽的对话集，当他们描述某一段乐曲，演奏时出现的某些情况时多少还能找回些对应的画面，也为自己当时不辞劳苦奔波到澳门听音乐会而感到值得，现在才能不至于读起来一头雾水。我也找出了当时买的那本古典音乐的书，在村上和小泽的梳理下，这本大部头仿佛一下子轻盈起来，里面提及的，作曲家们的代表作都想马上找出来好好品味一番。
小泽先生对音乐的纯粹也着实让我感动。记得村上春树问：
不用故事的逻辑分析音乐，而是从整体欣赏这首乐曲，不进行逻辑上的思考吗？
小泽回答说：我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逻辑性地思考过音乐。钻研音乐时，我总是心无旁骛地研读乐谱，只思考音乐本身，不太思考其他问题，我唯一能依赖的，就是自己和音乐仅有的联系。
读到这里让我非常诧异。我在学习古筝的时候，每一首大的曲子都是有乐段的，每个乐段都是有故事的，而且是递进的关系，有起因，有高潮，有结局，甚至有细致的人物内心动态的描写，就像用音符代替文字那样去描写。老师还会把这些故事先讲给我们听，或者叫我们去感受音乐，听出了什么故事、感受等等，连村上春树听音乐的时候也会这么分析，而当小泽先生这么回答之后，我发现：原来，音乐就只是音乐本身，是不需要去分析的。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想起最近听的一首禅舞的音乐，非常抽象，我也非常喜欢，每天听着它跳几遍舞都不会腻。我把它用在我的静心课里，学员们的体会非常不同，几乎所有的学员都有点找不着北，有些还感觉到凉飕飕意味。只有一位学员和我的感受一样，我们都沉浸在这股莫名的抽象之中，因为太抽象我们有了一个得以翱翔的海洋。后来，我又想，为什么其他的学员都没有这些感受呢？我再看了看那位学员的背景，她是一位艺术家。
现在，联合起小泽先生的回答，我有那么一点明白了：
我也体会到了音乐本身的魅力。有些音乐是非常形象的，一听就知道它要表达什么，有些是非常抽象，每次听每次的感受都不同。欣赏音乐，（或者用“欣赏古典音乐”更为合适）就是要这般开放和纯粹，不去分析它的前因后果，就随着音乐体会自己内在的感受。我觉得大师之所以是大师，他们真的是处于不同的层次来欣赏某一样东西。这也给我带来了文学上的启发。
在文学创作上，刚开始是离不开分析的，揣摩作者的词句、描写、情节和他如何推进主题，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又如何把这些东西整合起来，这是技巧上的学习。但是，一部文学作品，需要回到不去学习技巧的层面，只是去体会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拨动了我们哪一根心弦？我想这才是一部文学作品最大的意义。
书里还记录了很多小泽先生作为一位东方人如何在以西方人为主的西洋乐里取得业界和观众们（特别是西方观众）的认可。他追求极致的精神让人动容。极致，我想是任何创作里都应该追求的境界，没有极致无从创新和突破，无从谈及个人风格和魅力。
一边看着书，一边得查阅很多专业术语和听取某一段他们提及的乐曲才能更好地理解他们对话。看着录像里小泽先生的指挥风范，真是对音乐富有激情的人啊。我越来越敬佩指挥家。每一种职业都有值得敬佩的地方，指挥家是由衷不容易的职业。首先，它的门槛很高，没有天赋还真的做不来。世界上那么多作曲家，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流派，每一个人的作品都不尽相同，研读乐谱就如研读世界名著，音符变成了文字。那也是要达到一定水平才能做到这样，不然音符就只是音符，无法破译它所要表达的情感。
小泽先生现在患了食道癌，演出比以前少了很多，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演出。读到那段他热衷培养后辈，每年在瑞士开展演奏家的进阶班，他的教学理念真的非常值得赞赏。而且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无我的奉献精神，他做这些教学竟然是无薪的，收入都发给邀请过来的其他大师和讲师们，自己分文不取。这种奉献精神，如果没有对音乐的纯粹，没有对艺术的追求，没有一种至大的慷慨是做不到的。他的奉献直接影响到人类在音乐上的传承和研究。这才是大师风范，已经把艺术提升到名利财富之外。他让我心生敬佩。
现在我找回了对古典音乐的热情，奈何现在正在带着写作课，连阅读和公众号的更新都是艰难地挤出时间来完成，就先让它翻滚着吧，课程结束后定会一股脑钻进去。
艺术都是相通的。一个作者不可能不涉及其他领域的艺术。村上春树深受音乐的恩惠，他说：
我从没向人学过如何写作，也没特别钻研过。因此，如果问我是从哪儿学会写作的，答案就是音乐。音乐最重要的元素就是节奏。文章如果少了节奏，没人想读。诱使读者逐字逐行往前推进，似乎需要一种律动感......
要判断一个新手能在业界生存下去，还是不久将销声匿迹，从他文章里是否有节奏感大抵能推敲出来。
文章就像音乐，也可以通过字词的组合、语句的组合、段落的组合、软硬与轻重组合、均衡与不均衡组合、标点符号的组合及语调的组合营造出节奏感。音乐品味不够好，这些就做不好。有些人很擅长这技巧，有些人则不然；有些人明白这道理，有些人则不懂。但这种资质当然能通过努力钻研来提升。
嗯，我能体会他所说的。当我接触到有律动感的文章时，阅读感受就是会非常不同。现在是体会到未必能做到，所以得像村上先生所说的：要通过努力钻研来提升了。
这本《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可以说很珍贵，一个大师的寿命是有限的，而他所留下来的话语将是无限的。感恩两位娓娓道来，让我们了解音乐的世界如此美好。
这就是我前面所讲的：这些隐形的雕塑家，是另一些灵魂成品得以成型的刀工之一。
-本文完-
夜莺
一只用文字唤醒人们的鸟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