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里之外

天空显得很阴沉。

这是从H市到T市的火车，距离1220公里。半个月前，父母亲与姐姐已经开长途返回了老家，现在是小月，和哥哥一起趁长假，赶赴回去。

只因一件事，姥姥病重。

像五湖四海的流溪汇入大海，也像晚归的鸟儿飞向老巢。

火车行驶了一天左右，终于在第二天太阳光普照大地时，来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小月看着寒凉的大地，眼眶突然有点刺痛，因为阳光，也因为泪。

本想着和哥哥一起直接赶到乡下姥姥家，可刚下车就接到妈妈电话：“闺女，你到了吧?你直接回家来吧，姥姥身体好多了，你先回来休息，我们过两天再一起去看姥姥。”

小月本想坚持，但没有回家也确实很久了，既然姥姥好多了，就先回趟家吧。

“那好吧。”小月说。

与哥哥告别后，小月踏上了回家的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是她以前读高中时经常来回的风景。她看着窗外，真的好久没有回来了啊。朝霞万丈，使得窗外的风景既熟悉又美丽，姥姥也好多了，真是个好消息啊。小月的心情瞬间轻松了很多。

一到家门，就有人出来迎接。重重的行李箱被父亲扛在肩上，两个人进了家门，就有饭菜香扑鼻而来。

“咦?姐姐也在。”小月看见了姐姐和她的女儿，甚是开心。

“还是回家好吧?”妈妈在厨房逗趣地说道。

一家人和和乐乐吃完饭后，小月问：“姥姥真的好多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姥姥?”姐姐收拾着碗筷说道：“过两天吧，等你姐夫来了我们一起去。”老妈围着围裙：“是啊，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难得回家一趟。”

小月虽然心里着急见姥姥一面，但既然大人们都这么说了，况且自己真的也很想家，“那好吧。”小月轻轻应道。

（二）事出突然

叮咚叮咚。

小月听见门铃声，跑过去开门，原来是妹妹。

“嗨，你放假了啊。”

“是啊。我们高三放假的晚。”妹妹嘻嘻笑道，又环顾了两下问道，“姑姑呢？”

小月边找拖鞋边说：“妈妈去T市火车站了，今天姐夫来，下午我们去乡下看姥姥。”

妹妹本想脱鞋，听到这话就半蹲着抬头，“这么着急啊？那我还进什么呀，咱俩出去逛街吧，姐妹俩好久没一起玩了。”

“好呀。”小月眉开眼笑。

两个人出门以后，一直逛街聊天，小月没回G镇很久了，很多在她走之前还在施工的建筑都已经盖好了，很多她之前熟悉的店面有的也换了。小月和妹妹越聊越起劲儿，也越逛离家越远。

“所以，你到了大学也没有谈恋爱吗？”妹妹很关切的问道。正在这时，小月电话铃响，“爸?怎么了?”

“没事，你赶紧回来，你姐的女儿哭的不行，我没办法了。”爸爸在电话那头说。

“哦好的。”小月挂了电话，回头看家的位置有三条街那么远。

“怎么了？”妹妹问。

“没事，说是小尹一直在哭，姐也不在，爸爸没办法让我们快点回去。”

“哦那行。反正不远也不着急，不用打车了吧？”

小月看了看街上的车流，说：“不用了。”

小月发誓，假如她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刻，她绝对不会任性地从那么远的地方选择步行回家。

一路上老爸不停地来电话，原本初秋的中午阳光就强烈，再加上爸爸的催促，使得小月有些烦躁。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不容易出门逛街一趟，父亲就这样。之前妈妈也唠叨过爸爸总是她一出门久了就来电话催促，想到这里，小月一接电话就讲道：“行了我都到家门口了，马上到了。”便挂了电话。

后来小月常想，如果自己当时能耐心一点，或者聪明一点，哪怕把事情往最坏了想，她也不该忘了那段非常时刻可能发生了什么。

当小月气喘吁吁进到家门时，姐姐抱着小尹在客厅踱步，父亲铁青着脸坐在餐桌旁。

气氛不对。

“你挂什么电话?! 这么大人了懂不懂事!我早就叫你回来了，你居然这么久才敢回来! ”父亲拍着桌子大吼道。

小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自己无缘无故就被吼，心里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姐姐也在，不就小尹哭了吗你至于这么大喊大叫的吗？!”

父亲更怒了，他一拍桌子就站起身，姐姐看了急忙劝阻：“别生气了您要是现在走的话赶紧先走吧，待会儿我们几个再赶你去。”

小月不仅气恼也有点糊涂，一扭身就进了自己房间，她不明白姐姐讲的话，也不明白一向对她温和的父亲何来这么大的气。

“怪我平时把你惯坏了，你在街上逛着我怎么敢把你姥姥去世的事儿直接告诉你，你可真不懂事儿啊，现在什么时间居然还这么轻松，随你便吧，我走了!”客厅里父亲穿完鞋摔门而出时念叨的那些话，一字一句敲进小月的心里。“姥姥，去世了。”她的脑子在那一刻停止了，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知道现在她父亲要先骑摩托赶往乡下，她也知道待会儿妈妈从T市回来他们就一起走。可是她却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怎么办。

姥姥去世了。可是她在逛街，而且还毫无警觉的慢条斯理的从街上回来。

可是前两天不是还说好好的吗？怎么这么突然……

所以说我是没能见到姥姥最后一面?怎么会……

小月的脑子一片混乱。也被卷入到铺天盖地的自责中。

（三）假若我知道

小月和妹妹跟着妈妈一行人赶到乡下的时候，大多亲戚们都在姥姥家里了。

这件事，对小月来说很突然，对常在老家的亲戚们来说却并不突然。姥姥生病有一年之久了，只是总在康复与病痛边缘徘徊。那些大人们大概都觉得，这对姥姥是一种解脱吧。

小月跟着妈妈将行李安置在大姨家，一进门就看见她爸爸正在和大姨夫喝茶。是从大人们的谈话里小月才得知，爸爸在匆匆出门以后，在路上的一个急拐弯里撞上了面包车。

小月看着妈妈着急地翻看爸爸的伤势，还有那些被扯坏的衣服和渗血的伤口，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偷偷地抹眼泪。

她没想过自己的一念之差会造成现在的局面。她在想如果她肯早点从外面回来，爸爸也就能早点从家里出来，那样他就不会恰好碰上拐弯的面包车了。

她从下午沉默到现在，可是心里却惊涛骇浪。她想起赶赴老家时如血的残阳，想起自己还未谋面就去世了的姥姥，想起险些出事的父亲，余悸未平却要故作镇定。

（四）最后一面

和妈妈一行人去往姥姥家。妈妈看起来一直很正常的言谈举止，但小月心里很难受，她想，也许妈妈不难过也是一件好事。

到了姥姥家后，长辈们让路，让这些小辈进去跪拜。舅妈们和稍微年长的大姐们在外屋忙碌，舅舅和哥哥们在院里生火打杂。灯光昏暗，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只是好像，每个人都轻手蹑脚，无人轻快。

里屋，圆桌上放着一些水果瓜子，也有长辈们喝的茶。靠近大炕的地方燃着烛火，姥姥的尸体蒙着黄丝布，就横躺在大炕靠墙的地方。

一行小辈跪拜，小月跟着妈妈跪下磕头。在心里虔诚说道，“对不起姥姥，孙女来晚了。”

突然传来一声呜咽，小月抬头，是妈妈。明明看起来不那么难过的人，却在那一刻瘫坐在地上，抹着鼻子，哭得像个小孩。

小月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那泪水里有深深的自责，也有深深的遗憾。有个长辈在炕头对妈妈念叨：“别哭了，别哭了。你妈都看在眼里，这一年你也是照顾的够了，让她安心走吧，走吧。”

大舅提醒小月扶起妈妈，小月抹着眼泪试图扶起，可是妈妈就像千斤重，全部心思都在姥姥身上，根本没法起身。她的哭声引得一众小辈都开始哽咽，很多人都吸着鼻子试图搀起她，可是都是徒劳。最后，是小月抱着妈妈一起哭，哭到差不多了，妈妈才起身，问身边长辈，能不能再看最后一眼。

长辈应了。

妈妈站起身，缓缓走到姥姥身边，轻轻地掀开黄丝布。一看见姥姥的面容，就更加悲从中来，眼泪唰然落下，身边长辈立刻推开妈妈道：“眼泪不能落到尸体上!”

妈妈捂着嘴，像压抑着心里所有的悲伤和脆弱，短短的睫毛上满是泪水。姑奶奶让小月把妈妈拉到外屋休息，出里屋的门时，小月眼里全是姥姥的面容。

（五）葬礼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亲戚都聚在姥姥生前的院子里。窗口放着红木棺材，从里屋到外院，全部站满了人。几个大舅和一帮年轻亲戚准备将姥姥的尸体从大炕移到窗外的棺材里。所有人都跪下来，眼含热泪。那一刻，小月看见连一向坚强的大哥也迸出了眼泪。

何谓生死，何谓永生告别，那一天的情景，深深烙印到小月的脑子里。

男性亲戚跟随灵车到墓地葬了姥姥。接下来是宴。

妈妈的眼睛红红的，不言不语。小月再担心也说不出一句话。

是啊，她能说什么呢。

她跨过了一千万里的距离，却没能跨过一夜的时隙。那个人是她姥姥啊，是把她从小带大的人，是她一从远方回来就出门蹒跚着脚步迎接她的人，是无论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她的人。

自己却没能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见得姥姥最后一面。是那年夏天拿起手机拍照的时候吧。那次曾隐隐觉得，可能是最后一面啊。没想到，竟一念成谶。她翻开手机去找那些照片，没找到。后来才想起来，上次丢了手机，把那珍贵的照片，一并丢失了。

（六）

人的一生竟是如此脆弱的事情。原本还说说笑笑的人，说不动就不动了，说去世就去世了。小月看着车窗外迅速变动的风景，耳机里响着歌，车子开得越久越快，就离家乡越来越远。

天边的白云看似不动，可在恍惚的瞬间就已千变万化。小月紧咬着下唇，不让同行的父母看出自己眼里的泪。

再见，姥姥。

小月闭上了眼。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