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者之歌

陈菁菁最后还是进入了当地的一家杂志社,此刻,她正坐在母校第三食堂的最深处,采访着餐厅的承包商。这个时间学生们还没放学,三两厨工敞开白色长袍,撸起袖子,卷起裤脚歪歪斜斜倒在大厅的长椅上,或假寐,或聊天,或用压扁的帽子扇着风,偶尔传来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撞击着盛暑,汗腺和未及时处理掉的腐烂饭菜混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掠过一个个档口,席卷空旷的食堂,撩拨着敏感的嗅觉。夏天总是很糟,闷热令人对任何故事失去感知,瞻仰,共鸣,好奇心,都蒸发在空气中。桌角右上方的录音笔眨着红色的眼睛,午后的餐厅只有头顶上方的一排三叶风扇和陈菁菁还在工作,面对侃侃而谈的食堂老板,陈菁菁埋头速记着,时不时问上几个谈不上特别专业的问题

食堂似乎每年都在变化,如今更是变得认不出了,陈菁菁当然不会想起孙伟铭,即使是想起,也连他名字都念不全,她更不会记得此时身处模糊的地理坐标,对另一个人如此精确。

大学扩招的一个弊端就是一到中午,再大的食堂也变得不够坐,拥挤的人群簇拥着时间,每个档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即使是这样,也可以分辨出哪个档口的菜差强人意,哪个档口最受欢迎。第三食堂的最深处,在用餐的高峰期从来都是人满为患,不足5平米的档口里,一个操着福建口音,看起来一副大男孩儿模样的师傅一边娴熟地做着面,一边招呼着学生,蒸汽拂过面庞,来不及让他看清任何一位同学的模样,只隔着一缕缕蒸汽,向他的顾客们传递微笑,和一碗碗热腾腾的面条,在他旁边,一位比他年长许多的女人打着下手,那是他的妈妈。

孙伟铭已经在这所学校里做了三年的面,他没什么经营之道,他只知道要努力,要上进,要用心,要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他一定要踏踏实实的工作,赚钱,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那个女人上半辈子太苦了,为了他,成天忍受和一个酗酒、赌博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忍耐了那么多年。他恨死了那个只会享乐不负责任,几乎拖垮了整个家的男人。不过现在好了,他带着妈妈好歹逃出了老家,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在老关的介绍下承包了这个大学食堂的一个档口,档口虽然不大,但生意红火,半年前就还清了父亲欠的债,他的妈妈现在也变得开朗起来,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孙伟铭想,等再过几年,攒够了钱就成家,他没什么理想,就希望让妈妈幸福,他才27,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年夏天没什么不同,没有提早,也没有迟到,夏天是没有商量的夏天,内厨充斥着汗腥与闷热和往年一样难熬,快到学生午休时间了,生意逐渐淡下去,孙伟铭让妈妈出去坐坐,自己在档口里忍受着燥热。酷暑让生命丢失了耐性,空气中飘荡的一切音节都显得多余,冗长,无足轻重,除了孙伟铭的档口,其他人都已经提早收工了。


“老板,要一碗,一碗牛肉面。”

“一碗牛肉面。”

“等一下,还是要双蛋面吧,一碗双蛋面。”

“好嘞,一碗双蛋面。”

眼前的姑娘是孙伟铭这一天中午的最后一位顾客,她在他的正对面位置坐下来,把一个硕大的卡其色双肩包解下放在旁边,点完了餐还仰着脑袋,将目光定格在他档口上方的菜单处,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老板,我要瓦罐面哦。”

“好的同学,我们这里都是瓦罐面。”孙伟铭被姑娘的这句话逗得不行,不自觉地在脸上炸开了一个欢笑,他档口的名字就叫瓦罐面,当然都是瓦罐面了。

姑娘的脸颊隐约升上了一抹红晕,不知是被夏天欺负了还是有点害羞的缘故,也可能只是孙伟铭的错觉,她回应给了他一个微笑,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

档口很快又被蒸汽吞没,模糊了孙伟铭的视线,刚好可以暂时隐去姑娘,躲避那双生动的瞳孔,他低着头,嘴角自然而然地微微上扬,很用心地做着这碗面。他甚至觉得这是他开业以来,做的最用心的一碗面。

他也不记得以前见没见过这位姑娘,不过看她今天点餐时的神情,估计是第一次来吃。

“同学,你的面好了,七块五。”他又冲她笑了笑。

“谢谢。”她刷了学生卡,也冲他笑了笑。

孙伟铭熄了煤气,在档口里坐下来,拄着下巴仔细端详起对面那个姑娘,她蓄着中长发,不着一点粉饰,眉毛随意地生长着。她的白T恤扎在牛仔短裤里,丰韵娉婷中藏不住少女的灵动,在艺术生占三分之二的学校里,她长的绝对不算出类拔萃,但清雅的像风,眼波一转,就吹走了积攒在孙伟铭心里一整个中午的燥热,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午后。


“面很好吃啊,我走啦!”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的声音也被雪染过,纯粹,透亮。

“怎么还没结束?随便搞下差不多就行了,重点是让他投资我们杂志,我们可以给他餐厅宣传的嘛!”陈菁菁扫了一眼崔主编的短信,脑仁似乎也被高温融化成液体滴进胃里,滴在一片狼藉的记录上。她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男人。

“没人关心你的故事,我们在乎的是你能投多少钱,笨蛋。”她在心里讥讽着。

采访仓促地结束了,时间还在继续,而生活安然躺在那条手机短信里,已成定局。

那天中午过后,孙伟铭的生活并未因一个姑娘的出现而改变,接下来的日子,他依然非常勤奋地工作,每天一早到档口准备食材,真诚地对待每一位顾客。只是做面的时候比平常隐隐多了份期待,会在门庭若市的档口前,有意无意地梭巡着那位姑娘。孙伟铭好像已经记不全她的样貌,但如果她来,他是一定会认出她的。

“一碗双蛋面老板。”

生意好的时候,孙伟铭要同时做八碗面,有时候只能听声音,来不及抬头看一眼,他不确定有没有遇到什么人,错过什么人。

这一次,他还是抬头看了眼那位点双蛋面的姑娘,挤在十几个脑袋中的小小的一个,那是张多么熟悉的笑脸,明媚而清澈,真希望每天都可以欣赏到。他不由自主地给她多加了两个鹌鹑蛋。

生活似乎真的会眷顾一个满怀希望的人,此后,孙伟铭隔三差五就能见到那位姑娘,她每次都点一份双蛋面,有时在这里吃,有时打包,他熟悉她的口味,加醋少辣免姜丝,多放两个鹌鹑蛋,是他对她的特殊待遇,点完餐后的相视一笑,算是对彼此心知肚明的暗号。生命蕴含一种含混不清的奇妙,会让我们在某一刻忽然记住一个人,一张脸,一抹浅笑,我们不由分说地把她摘出来,分辨她,背诵她,隐去了茫茫一片的自然。

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年纪?读什么专业?他都不知道,他的生活太简单了,简单到忘记还有这些问题的存在。他只知道她喜欢吃双蛋面,以及他见到她就情不自禁地感到幸福。

夏天不打一声招呼地溜进了初秋,南方的秋日凉的含糊、拖沓,潮热腐蚀着身体和神经,瓦罐面的生意越来越好,一切跟随季节的规律有序行进,工作,生活,憧憬。他期待着见她,有时等半天,有时等几天,有时也会等上一个星期。


喜欢吃双蛋面的姑娘那日过来的时间不同寻常,已经下午三点半,食堂所有档口都已停工,包括瓦罐面。孙伟铭让妈妈回宿舍休息,自己靠在侧门门框处呆呆地望向远处的一株树苗,像是陷入深思,他并没有在思考,他不习惯思考,他只是在静静地等待晚餐时间的到来。

“你好啊,小老板。”

“你,你好,今天怎么这么晚啊,还是双,双蛋面么?”他被那声清脆惊醒,也惊诧于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

“不是啦,我吃过了。我叫陈菁菁,咱们学校校刊的,想给你做一篇人物专访,可以不?”

“我?这......”

“帮个忙嘛!”

“需要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等你有空,我们约个时间,我问你答就好了。”

“那,那好吧。”孙伟铭不知如何是好,他还没弄清人物专访是什么意思,就胡乱地答应下来,好像拼命要抓住当下的命运一样。

“留个联系方式吧,你怎么称呼?”

“我叫,我叫孙伟铭。”他拿出手机,写了好几遍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才勉强输入正确。

“好的孙老板,你的小胡子真可爱,哈哈哈。先谢谢你啦,那到时候我们再约。”陈菁菁俏皮地摸着自己地下巴,挪揄着孙伟铭,那是他无意识中蓄起的浅色短胡。


还没等他缓过来神,陈菁菁就像一阵风,消失在了时间深处,徒留一屡淡然的幽香,只有通讯录上陈菁菁的名字和那一串数字,才提醒他已经进入了一个真实的场域,她不再只是一个意象,而是一个确凿的人物,清晰,具体,真实。

为了避免采访太过生疏,陈菁菁已经提早和孙伟铭用QQ聊了起来。

“你说你是校刊的,是已经工作了?”

“没有啦,我才读大二,编辑出版系的,学校的刊物全都是学生在做呀。”

“哦哦,才大二啊,好像认识你很多年了一样。”

“是啊,有些人就是这样,与君初相识,亦如故人归。”


采访定于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在食堂旁边的甜品屋进行,孙伟铭一早就把一件粉色条纹衬衫藏进白色褂子里,那是他唯一一件衬衫。工作结束后褪去外衣,显得格外精神。陈菁菁点了两杯柳橙汁,以那抹熟悉的憨笑开启了对话。

问题并不难,是对孙伟铭生活的探寻,但他还是回答的结结巴巴,紧张的说不清楚话。夜晚搅拌着酸涩的橙汁,连同他单薄而厚重的经历,把堆积的感触搅动的底朝天,他开始用哆哆嗦嗦的声线跟她叙述自己的成长历程,生活状况,像聊家常,也像汇报工作,更像参加一场面试,短短一个小时,就妄想把二十几年的生命和盘托出,对着一张青涩谈不上漂亮的脸,算不上熟悉的女学生,像是有人逼着他,不得不说似的。

陈菁菁也不像个采访的样子。一会儿吸几口柳橙汁,一会儿让自己的笑填满整间甜品屋。听他讲腻了就聊聊自己,从她口中,他第一次听说了菲茨杰拉德,一知半解地听着她的理想主义,还学会了个新词文化鸿沟。

“那伟铭哥有什么理想么?”


那晚回去后,孙伟铭并没有想象中开心,他反复回想晚上的细节,总觉表现得差强人意,一想到哪个动作做的没那么好看,或者哪句话说的不流畅,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可以更好一点的。床上的妈妈已熟睡,望着那张写满沧桑的面庞,他心中又蒙上一层忧伤,不由自主地思考起陈菁菁最后那个问题,他有什么理想呢?

思考总让人心力交瘁,那晚他彻底失眠了,想的不仅仅有陈菁菁,还有关于他自己的一切。性,母亲,生活,理想,规划,往后一场怎么都不肯停下来的胡思乱想。

一个星期后,新一期的校刊印出来了,孙伟铭那篇专访被放在第23页倒数第二部分《劳动最光荣》板块,陈菁菁晚上放学后亲自给他送来了杂志。内容他没有细看,写的大致就是一个没有学历的普通人怎样勤勤恳恳做面,认认真真生活,生意红火受人欢迎的,最后还要强加出一个“匠人精神”点题,那晚他们也没怎么聊这些,大概都是陈菁菁自己想象出来的。文章的标题前,印着一张大幅穿着整齐衬衫的孙伟铭相片,夹在两页杂志中间,手足无措的神情和空洞的眼神显得突兀、滑稽。

“谢谢啊,我很喜欢读杂志的。”不知道为什么,孙伟铭一定要补上这句,好像会显得自己很有文化。

“这好说啊,以后我每周都可以给你送。”


那次采访过后,陈菁菁和他更熟络起来,还带着姚涵和张倩两个舍友过来吃面,她们倒是不认生,上来就调侃:“我们菁菁可喜欢吃你做的面条啦,我们也来试试,会不会多加个蛋啊?”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咯咯地笑起来,有些瘆人。孙伟铭也会给她的舍友多加一个鹌鹑蛋,但只能多加一个,只有给陈菁菁才能加两个。

除了盼着陈菁菁过来吃面,孙伟铭现在更期待她来送杂志,每周星期四晚上,他都故意晚点下班,在夜色中张望着骑着单车而来的陈菁菁,抑制不住的兴奋滚滚而来,袭击着他的神经中枢。


“伟铭啊,你不小了,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来喜欢。”望着儿子羸弱而坚韧的背影,孙妈妈终于忍不住了,这段时间儿子的欣喜、忧愁、嬉笑和悲伤她都看在眼里,那偷偷加进去的鹑鸟蛋,那一次次梭巡的眼神,那期待的伫立,那暗自流淌出又想藏住的微笑,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担心伤害他,却更担心他无法自拔。

回望钉在母亲矮小身躯上的沉重目光,孙伟铭仿佛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这段时间解也解不开的疑惑,想也想不出的答案。他要成功,他的理想就是要更加的成功。这个档口太小,太不起眼了,陈菁菁怎么会看得上呢?他必须要成功,成功到惹人注目。


除了陈菁菁来送杂志时孙伟铭能跟她讲上几句话,平时几乎很少跟她联系,孙伟铭有时会在QQ上找她,但收到的都是很客套的回复,他甚至都没问过她有没有谈恋爱。寒假快到了,趁着见不到陈菁菁这段时间,孙伟铭在密谋着他的创业项目,这些年还清父亲欠的债后,还攒下了点钱。

“我想扩张一下我们的档口,承包下餐厅靠近我们这部分整个区域的档口,怎么样?”

“可以向银行贷款的,剩下的部分跟老关借,就是利息高点,我们那个区域其他档口经营惨淡,他们已经解散了,老关也已经同意帮我安排,到时候把你老家那些亲戚都接过来打下手,又可以解决他们的工作问题,怎么样?”

“你都想好了就都听你的吧,我也提不了什么意见,反正你看着办吧。”孙妈妈可能听累了,叹了口气。


创业项目轰轰烈烈地搞了起来,有了老关的帮助,贷款,谈判,装修,一条龙下来,仅用了一个寒假就完成了,那一个月孙伟铭简直是每个毛孔都被注入了热情,激动的不能自己,他乐此不疲地工作,亲历亲为地装修,每天只吃两顿饭,连觉都不想睡。等所有工程完工后,他拿起手机登陆QQ,点进陈菁菁的对话框,颤颤巍巍地输入:等你开学回来,会看到食堂有惊喜的大变化。

他知道他正在创业,创业,似乎光是听这两个字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不可限量的前途。他给自己的区域餐厅起了个名字叫“铭菁园”。


假期稍纵即逝,孙伟铭的餐厅也赶上了顺利开张。

“铭菁园”占第三食堂一楼的五分之一,开学那天,孙伟铭给自己的餐厅办了一个小型剪彩仪式,学校不让餐厅搞什么仪式,所谓仪式就是晚上单独在“铭菁园”里开了个宵夜聚会,他当然邀请了陈菁菁和她的舍友们。

孙伟铭再也不只是一个做瓦罐面的了,他的业务拓展到了酸辣粉、盖浇饭、大炖菜、下午茶等领域,涵盖了各类餐系。员工也一口气招来了十五六个,各个操着福建口音,低头哈腰地喊着:孙总好,孙总好。


“铭—菁—园,不会吧,这意淫的有点严重啊。”姚涵冲陈菁菁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呵,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一同参加那晚“剪彩仪式”的还有三十多个学生,真不知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加上他老家的亲戚也就是现在的员工们,足足摆了五桌。陈菁菁并没有得到特殊的待遇,也没有跟孙伟铭搭上话,她只知道那晚他喝了很多酒,成群结队地开始四处吹牛,每说一句,收获的是底下一群人的起哄和恭维,那些福建人声音大的厉害,吵得她头有些痛,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和舍友匆匆离开了。


这一学期孙伟铭比以往忙碌许多,似乎忙碌也是成功的一种属性,现在他连瓦罐面都不用亲自做,也没法多给陈菁菁加鹌鹑蛋了。陈菁菁照旧给他送着杂志,每周都送。多了“经理”名头的孙伟铭肩上的担子略显沉重,整个人却轻飘飘的,这种轻薄让陈菁菁感到稍许不适。

“你现在才应该来采访我。”孙伟铭仰着下巴对陈菁菁说,那撮胡须都散发着得意,那是陈菁菁以前从未见过的。

扩张后的餐厅生意没有想象中的好,没有了孙伟铭,瓦罐面的口味也差了许多,陈菁菁都也很少去吃了,未经系统培训过的员工总是会出各种各样的差错,让原本缺乏管理经验的孙伟铭焦头烂额。营业额持续下滑,餐厅不断亏损,孙伟铭越发睡不好觉,他开始东拼西凑地找书看,补充各种经营知识。他也借机找陈菁菁,让她帮忙介绍些书和课程,繁忙和焦虑并不能抑制情感,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想念她,需要她。


杂志送了有两个半月,铭菁园的生意才有了些起色,算是走上了正轨。孙伟铭这几个月来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如今终于可以歇口气缓一缓。这样的日子纵使劳累,艰苦,又着实充满希望,他觉得这才叫理想,他终于拥有了理想,那将近三十年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就那么一刹那冒了出来,而他的理想还远不止如此。这几个月他不只一次地在想,未来,陈菁菁什么都不需要做,帮他理财就好了。

又是一个星期四,暴雨,突如其来的暴雨,南方的天气变幻无常,陈菁菁上一分钟还在骑单车,下一分钟就被雨淋了个透,好在已经到地方了,她赶紧钻进铭菁园,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骂着这天气。孙伟铭找来一块新毛巾,帮她擦了擦。大雨如注,陈菁菁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孙伟铭就带她去他的小办公室坐了坐,他很久很久没好好跟她说说话了,他发誓只是想跟她说说话。陈菁菁靠着墙角坐下来,还在整理着头发,他站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用手指拨弄怎么也捋不顺的长发,她的衬衫还没干,黑色内衣的轮廓凸显出来,由于刚才剧烈的小跑,脸上还挂着红晕,那轮廓也跟着急促的喘息起伏,那画面太迷人了,迷到他舍不得移开目光,迷到想占有她。

“最近生意怎......”陈菁菁刚想开口问,孙伟铭就吻了上来,手里还攥着她右侧的乳房。陈菁菁愣了六七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他。她擦了擦嘴唇,眉头轻微地靠紧了一下,稍有怨意地盯着孙伟铭看了几秒钟,又在那呆到了雨水渐小才离开。没有表情,没有交流,没有反馈,缺乏任何应有的激烈反应让孙伟铭也迅速遗落了那轻吻的感觉,好似一切不曾发生,好似失忆了一般。

他QQ给她留言说:“对不起。”然后编造了出一大段连他都不相信的美妙体验。那万一是她的第一次呢?那会是她的第一次么?她会兴奋么?会恼羞成怒么?他该怎么办?

孙伟明忘记是如何拖着疲软双腿回到宿舍,如何爬上了床,如何就变成现在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离床不到半米发了霉的天花板。他的母亲已熟睡,伴着发了霉的恶心,拥挤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中睡去。那晚他辗转反侧,他迫切想做点什么,必须要做些什么,他又一次拿出手机,才发现连一张陈菁菁的照片都没有。那几年智能手机已悄然地流行,只有他和陈菁菁不谋而合地还在用着功能机。他只能对着手机上的名字,耗尽最后一口气地抽动身体,痉挛一样的抽搐,将一枕黄粱射向手机屏幕,射进未来,射进幻境一样史诗般的成功。

第二个星期四,杂志如期而至,陈菁菁跟以前一摸一样,真的似一切不曾发生。


那一年暑假,陈菁菁正在复习考研,没有回家。孙伟铭也没离开学校,他为她保留了一个档口。其余时间,孙伟铭白天黑夜地泡在图书馆自学英语,那些年大学保安雅思7.5,宿管自学考大学,农民工创业赚到百万身家的新闻频出,仿佛每个人只要努力,都可以实现理想一样,人人都在做梦,人人都朝气蓬勃。别人可以孙伟铭也可以,他要学好英语,为他生意走向国际化做准备,他还不认识音标,没关系可以从头学起。

他知道陈菁菁为什么考研。八月的一个中午,在学校的风雨操场,陈菁菁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望向远方,脸上写满憧憬:“我要考上最优秀大学的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进入最顶尖的杂志,采访最优秀的人,我要与巨人对话。”这是她的理想,没什么了不起的,孙伟铭的理想是开一百家连锁餐厅,赚很多很多的钱,成为巨人,让陈菁菁采访他。他并不知道那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他们肆无忌惮地聊理想,聊未来,还有聊孙伟铭听都没听过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都说人要有理想,有理想,却不知道有时候这理想也能摧毁我们。


时间仓促地过完了春夏秋冬,陈菁菁第一年考试报了北大,差了三十分,又一个春夏秋冬,她又一次报了北大,这次没有过国家线。孙伟铭四处打听到这个结果,居然会生出按耐不住的窃喜。考试结束后那段时间陈菁菁成天跟什么企业家杂志的崔主编混在一起,她总是这样,每走一步都貌似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孙伟铭厌恶极了陈菁菁,但没关系,他自己迟早也是要成功的。

那两年,孙伟铭的辛苦经营勉强可以维持餐厅的运转,而他的银行贷款还没有还完,欠老关的钱已经翻了三倍,他似乎并不为此着急。他要进行理想的下一步了。时间敏捷到可以逼停皱纹,孙伟铭早已留意不到妈妈那张渐失笑容后边的深度抑郁,他是多么的兴致勃勃,亢奋地告诉妈妈老关又教他了很多赚钱的捷径,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在这个城市开他的第一家连锁餐厅。那时他一定要感谢陈菁菁。

这个城市和哪里都一样,看似充满希望,奇迹又从不发生。

陈菁菁已经在《南北企业家》杂志社工作了七年,她们这些采编部的人最主要的工作任务是配合广告部拉赞助,她数不清这些年她认识了多少老板,喝了多少酒,写了多少篇稿子,虽然没考上研究生,但反正当初的梦想都实现了。她早就换了手机号,微信流行起来,QQ也很少用了。

五年前忘记哪一天,陈菁菁偶然在跳出的新闻上读到福建省捣毁了一个三十多人的传销组织,在上边的名单中了关鹏和孙伟铭赫然在列,她想了一会儿,不大确定是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孙伟铭,随便嘟囔了句:怎么那么愚蠢、可恶。


夏天拂过学校的第三食堂,这里每年都在变化,铭菁园变成了关东人家又变成了其他,哪里有什么理想主义,不过是一群挫败者的挽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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