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好快啊，两年了，又到了11月，又过了两个三百六十五天……时间过得好慢啊，还有四十多天才是他的生日，那是他劫后余生的第二个生日，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为他点燃生日蜡烛……
小时候，他是我眼里的大力士，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夏天，三十多度的高温，树上的蝉叫得恼人，花草还有树叶啊都蔫了，打着卷儿，村子里的人们都躺在炕上午休，他，却从来没有这个概念。不是在备陇就是在浇园子。为了省下120块钱，一个人垛两三个30多米长的大棚。不管日头多烈，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他都穿着一个汗褂，手里攥着铁锹，时不时地往手心里吐几口吐沫，嘿呦嘿呦的垛着两三米高的泥墙。全然不管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渍在背心上绘制出一幅又一幅的地图。起风的时候，即使坐在教室里，我也惦记着家里的大棚，默念着：塑料布可别被大风刮破啊，草帘子可别被大风刮跑啊。没干过农活的家里没有蔬菜大棚的，基本上听不懂我说什么吧。压着塑料的是一根根铁线，每次刮大风，他都拿着钳子挨个紧铁线，为的就是铁线更服帖的把塑料固定住。塑料布刮开了，里面的秧苗没一会就会被撸成光杆司令，那这一季甚至半年的收成就是零。冬天下雪了，我也担心。雪太大了，一脚踩下去没过膝盖，在别的小伙伴眼里，那是雪景是打雪仗，在我心里却是担忧是劳动。他领着我们来到大棚跟前，先清扫门口和大棚周边的雪，然后我们就爬上草帘子，要用扫帚一点一点扫下去。不然时间长了雪压在草帘子上面，太沉了。要是等雪化了，更沉，会把下面支撑的木杆或者横梁压折。之所以小孩子爬上去，因为小孩体重轻，不容易从草帘子塑料上掉下去。当然，趴在上面，也需要技巧，草帘子底下是塑料布，一不小心就不踩出个窟窿。那大棚里的辣椒黄瓜一样得遭殃。所以要摸索着估摸着找到塑料下面的横梁，尽量趴在那上面。对了，那些横梁木杆也是他一锯一锯自己截的，一个钉子一个钉子钉成的。家里土地少，苞米的产量也不高，侍弄几个蔬菜大棚，才能有多一点的钱供我们姐仨上学。他利用每一寸可以利用的土地，柿子架下套种着小白菜，大棚后墙上也用泥板子刮刀种上了香菜。这样的创新逐渐被村里的人效仿。
小时候他是我心里的超人，精力总是那么旺盛。年纪不大，在村子里说话却很有分量，有时候开个会，好些老人儿在他发言的时候，都静静的听，默默的点头。嫉恶如仇，好打不平，为了张家李家的事儿，没少出头，当然也会得罪一些人，有时候帮的那家人也未必领情。但这些，他都不在乎。做什么事都是遵从本心，不占尖，也不取巧，坦坦荡荡。
小时候，很多时候，他更像是妈。有啥心里话都愿意找他说说：当了班长，代老师之责，收作业管纪律，却被班上淘气的男孩子欺负，也被以前要好的朋友嫉妒；教师节学校要求写个演讲稿，不知道从哪下笔；班里女孩子拉帮结派拜干姐妹儿，因为不想加入任何一方，却被孤立；收到了一个小纸条，写纸条的那小子是我最敬佩的副班长……这些，跟他说，不会换来老妈的大惊小怪，他只淡淡的听着，末了就问，那先说说你咋想的？然后就清清嗓子：我觉得吧……然后，所有的困扰就都轻飘飘的，像房上的炊烟，一点点散去了……
家里困难，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三四岁，妈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但是也是个特别好强的人，虽然病歪歪的，家里的啥农活却也没拉下。甚至是村子里第一家开垄种地的，也是第一家放水插秧的。啥事都抢在前后，是他们的准则。用他的话就是：：啥事都是赶早不赶晚，种庄稼是这样，人这一辈子的活法也是这个理儿。这叫没来水先叠坝。咱都是普通人，没啥高智商，遇到啥事啊，就多想想，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想，这些就是后来我听说的“预则立”吧。
他喜欢看古书，书里有他羡慕的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还有他喜欢的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多少个夜晚，我睡醒一觉了，看着他还披着衣裳斜靠在枕头上，一手拿着一本发黄的书，一手拄着腮。妈总是嗔怪他累了一天也不早点歇着，还看啥书呢。他笑笑也不语。我也好奇书里到底有啥，昏黄的灯下，他那么着迷。不知道是不是受他的影响，从小我也对文字很敏感。开学发下来的书，总是急急的把语文课文先看一遍。谁家糊墙多余的报纸也宝贝似的捡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时候，家里的课外读物为零。小学高年段了，学校规定要定少年时代报，我找一切借口把交钱的日期往后拖，虽然看别的同学收到报纸眼馋得不行，但一想到要交钱，心里就打怵，家里的条件，哪有闲钱买报纸？所以回家我都没提过这事。后来老师点名批评，说一班之长净起坏的带头作用，一点不支持配合老师工作。我脸上挂不住，甚至跟班上另一个同学相约离家出走。再后来，报纸钱怎么交的，回忆不起来了。但是收到报纸那种如饥似渴一目十行的神情，至今还记得。也还记得，少年时代报上一篇关于航海探险的连载。一个男孩一个教授，乘坐可以变身的潜艇在海上漂了好多天，缺水缺食物生命垂危之际，对于立在船头的海鸥眼露凶光，最后更对船上的另一个人起了邪念……后来在长春某高校当教授的大伯回乡探亲，带回来一些十几页的小册子，类似于课后习题，段文阅读之类的，我也如获至宝，那上面的文字我都读了，上面的题我也都做了。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除了课本，除了报纸，还有其他读物，那上面的文章很精彩……我找来他看的古书，纸张都泛黄了，还缺这页少那页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在那里，我认识了三侠五义，我知道了隋唐英雄传，我了解了水浒一百单八将……在我五六年级的时候，他坐在炕下编筐，跟我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议论文。他让我尝试写写，还说不能只会写记录风景，叙述事情的文章，写写感悟看法，才锻炼人的思维。所以，在他的引导下，有了我的第一篇走心的作文《手》。我不知道我写的那是什么载体，但是反复琢磨了好久，草稿写了改改了写，只记得，最后用一连串的排比，酣畅淋漓的完成了。不同职业人的手不同，自己感受到的手不一样，别人看到的你的手也不一样，从手看生活状态看人生态度，好像是这个思路。结果，他和我都很满意，虽然现在看来如今的小学生都能比我写的更好。但那时，突然懂得从不同视角去看待问题，明白了从不同出发点去看就会看到不一样的结果。
有关他的记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可为什么要说记忆呢？想回忆从前，我只要窝在他的床上，就能跟他共同回忆。那些美好，那些童年，那些糗事，那些那些……只是现在，我连从他卧室门口过，心里都怯怯的戚戚的。他嶙峋的瘦骨，蜡黄的脸色，深陷的眼窝还有微弱的喘息，让我想逃！不忍直视啊，四目相对，忍不住的泪流……两年了，整整两年了！当初被医生预判只有半年的生存期，如今多赚了一年半，复诊时医生甚至称之为奇迹。但是当初想他只要清醒，想他只要能开口说话，想他可以跟我们说说未了的心愿，就满足了的我，现在却贪心的想他再多留些时日，看看大孙女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住住明年就交工的电梯房，跟他的兄弟姐妹在三亚再相聚一次，等我在东北老家给他买一间小房………
只是，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的希望而已，他离去的日子越来越近……癌细胞正在张牙舞爪的吞噬他，胃里占满了又向食道扑。贫血缺蛋白钾也低，脚跟腿浮肿得厉害，最近脸也有浮肿的迹象。每天吃饭不但是他就是家人也如临大敌。米饭，稀粥，面条，馒头，饺子，吃什么都梗，有时候喝豆浆牛奶喝水也梗，一梗阻，就要吐，好不容易吃下去一点又吐出来。每天劝坚强点，少吃点也行啊，他坐在饭桌前，看着饭菜犯愁。有时候我想，他自己不知情是好是坏，对他隐瞒病情到底是对还是错……求生的欲望很强烈，自己主动求医问药。相比之下，我们反倒显得“淡淡的”。所以他对老妈说：“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啊。对我的病，她们怎么就不急呢？”听了，却无从辩驳……他可曾知道，患病之初，我们带着病例，跑遍了贵阳市所有的医院，消化内科，胃肠外科内科，呼吸科，肿瘤科，几十个大夫看了个遍。为了不让他知道，伪造诊断结果 伪造病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流了多少泪啊……只要他开口想吃点什么，不管是三亚的带鱼，还是东北的鸭梨，亦或是福建的紫菜，我们都想办法买来买来都买来，只是此时，他想是一回事，吃不吃得下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是我的老父亲！是良师！是益友！是我最钦佩最尊敬的人，没有之一！受了那么多苦，为了我，撇家舍业卖房子卖地，忍受高原反应，语言不通，没有亲戚朋友，困顿在家和店的方寸之间，帮我拉扯大两个孩子，尽心尽意，毫无怨言，十八九年了啊十八九年了……爱的方向总是向下。我们给孩子的爱跟给父母的爱总是有差别，而回报父母的跟父母给予我们的也不成比例。见过护犊子的，见过偏爱孩子的，当然大千世界人间百态，也见过自私得只爱自己的父母。像我老爸老妈这样的付出，这样的奉献，却真的不是每个爹妈都能做到的！我知道，当年卖房子时的义无反顾，当年的决绝，都是因为爱！心疼他的闺女早出晚归，心疼他的闺女三餐不定，心疼他的闺女高额借贷。“地租出去了，房子也不值什么钱，都拿给你做本钱吧。我跟你妈年纪还不算太大，生活上也能照顾一二，能帮一点是一点吧。看你挺着个肚子，每天忙里忙外，每天就水豆腐蘸辣椒水，就是大人受得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了啊。”白天在店里帮我们守店，晚上买菜做饭，接送孩子。舍不得往自己身上添一件衣裳，宁可每天七楼爬上爬下也不让我多花点钱租套电梯房，咬着牙又艰苦了好几年，终于还清贷款了，终于明年就可以搬进自己买的有地暖的电梯房了，他却病了……老家房子卖后的两三年就升值了，因为地段好，交通便利，如今的价钱是当初的两三倍。老妈偶尔说起只住了一年的新房子，还有些唏嘘。老爸却总是说：“不能那么想，咱不能看眼前，只顾小头。卖房子的钱，在俩孩子手上也翻了十倍不止。这样说来，还是赚的！”每当此时，我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疼。操劳了一辈子的老爸啊，晚年，却没有给我尽一点点孝心的机会！两年了，我还想贪心的再要一点时间，一家人整整齐齐的给他过一个生日，陪他再去三亚吹吹海风，再回一趟东北大平原………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会实现吗？会吗？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