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号

老孙头倒下去的那一瞬,他看向了旗子上的番号,红色的旗子,黑色的番号,刺的眼疼。

——题记

“老孙,咱们要出川咾!”

十五的月亮格外圆,老孙头啃着白面,坐在土坡上看着黄澄澄的圆月,心里叨咕着团长说的这番话。虫鸣蛙叫充斥着老孙头的脑海,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件套,鞋后跟拿线补过的地方又捏出一个小口,腿上的绑带稀烂烂的系着,石青色的军服已经有点发白。老孙头随手拔起地上的狗尾巴草,刁在嘴里躺着数星星。

老孙头怎么来当的兵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又两辆卡车开进村子里,有个军官模样的人说国家怎样,需要招兵,之后村里的几十个青壮年都来了。不过就剩下他,堂弟,和一个同村人了。

在那之前,总有一些人跑到县里去,搭个台子,拉个标语,在那里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有很多国家都要欺负自己国家,不过,关他什么事,他只要种好自己的地,攒个老本娶个媳妇,每天能够吃上白面就好了。

那次招兵以后,老孙头以为是去跟外国人打仗,听说外国人都长了四个头,八只胳膊,一只胳膊可以举起一头牛,刚开始打仗的时候特别怕,到后来一看,原来不是那样,再到后来,有一次白刃战的时候,老孙头听着好像不对,才知道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打着打着,堂弟被一片流弹打中,去了,老宋毙了对面的一个什么军官,升级为排长,之后作战英勇,当上了团长,老孙头蹭着同乡的福分,捞了个连长当着。

今天晚上,老陈从团部跑来老孙头驻扎的村子,还带了两瓶酒,老孙头还记得的是老陈一进来就特别兴奋的说:“老孙,咱们要出川了!”老孙头对这个不了解,还以为是出川打其他省的中国人,也没什么表情,接过老陈带来的酒,吩咐下面去拿一些花生,豌豆过来下酒,也就和老陈开始喝起。

老陈说了很多醉话,老孙头都记得不太清,不过他明白了这是要出去打日本人。

过了两天,老孙头接到团部的命令,老陈带领的一五三团先行,出川前往东部战区,其余部队稍晚几天也会动身,出川不久,老陈下令让部队缓慢行军速度,老孙头也看出来了,在一次会议以后问了问老陈怎么这样来。老陈用眼睛瞟了一下周围,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无非是他们怕死,把老子们调在前头,有啥子叫老子顶到。”

这天,老孙头知道,全国的部队不团结,四川的部队不团结,师部的部队不团结,凡是任人唯亲,那天老陈教了老孙头两个词:杂牌和嫡系。

也是那一天,一个传令兵突然跑到团部,递给老陈一份文件,老陈看完以后眉头都快拧出水来,趁着来开会的营长排长还未回去,又集在一起,说了四个字:加速行军。老孙头看着老陈的眼神,经过血与火的磨砺,爱国汉子的一腔热血。

由于一五三团在刚出四川地界以后就放慢了速度,师部的其他部队也离一五三团不远,几乎是在同一天,第四十一师全部到了上海,按师部安排,一五三团就地驻扎,修筑防御工事,老孙头带着一个连的人站在一座大楼地下望着大楼发着呆,老陈命令让老孙头率=他的连守大楼,其他部队都是守在街区,桥头或者是铁路,老孙头打过那么些年内战,对于修筑防御工事多少了解一点,但是守屋子是老孙头从来没守过的,而且他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屋子。

村里的人住这屋都住不满。这是老孙头想到的第一件事。

这屋子该这么布防?这是老孙头想到的第二件事。

最后,老孙头借着碎石,找来很多沥青把大楼的门封的只剩下一扇侧门,派一个班守在那,然后分布兵力守在二楼三楼各窗户处,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这天晚上,老孙头正和那几个兵油子吹着牛皮,有个兵叫他去门口,老孙头一出去,外面站着一个拿皮鞭的军官,军官问他:“你是驻守大楼的最高长官吗?”老孙头点点头。军官说:“委座令你们部队明天作为四十一师先锋部队,前往大场集结于日军交战,我来给兄弟们送点小礼物。”军官示意,后面两个带钢盔的兵抬来一个大箩筐,里面装着老孙头这辈子加起来都没见那么多的袁大头,军官给老孙头连里的每人发了三个袁大头,就带着人去下一个防区去。

“连长,你咋不高兴呢?”一排长凑过来笑嘻嘻的对老孙头说道,“打仗前拿三个袁大头,再到部队拿两年军饷,就能买头牛,过不了几年就能娶个婆娘。”一排长笑的眼睛都快不见了,“要是再打几次仗,就可以回家当财主咾。”

老孙头看了他一眼:“打仗都是要死人地,前几年在四川打仗都是中国人,下不了狠手,这次我们和日本人打,那是要拿命去拼的。”

第二天一早,老孙头还没睡醒,有人来叫他,说是一五五团的人来接手阵地,老孙头得收拾着东西去大场了。

老孙头的部队刚到大场,就收到团部的命令,掩护三十七营的撤退,老孙头是个老实人,老陈是他的上司,就证明老陈比他厉害,老陈和他是老乡,就证明老陈不会害自己,对于老陈的命令,老孙头都是一字不落的去执行,他始终坚信,老陈不会害他。

来上海打仗的第一天第一天,三十七营遭受重击,支撑不起一个营的编制,老陈把三十五营和三十六营的一部分人填补到三十七营,勉强撑起一个营的编制,其中就从老孙头的连调了十个人过去。一直不愠不火的老孙头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怒了,坚决不给,老陈特意跑来老孙头的连部,他知道老孙头是那种大刀在脖子上眼睛都不眨的人,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激怒他。

团长都来了,老孙头的这十个人也批出去了,晚上,老陈问老孙头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老孙头沉默了一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当老陈准备回团部的时候,子弹的呼啸划破了天际,敌人趁着夜色对一五三团发起突袭,此刻团长不在,团部肯定乱成一锅粥,不用老陈说。老孙头通知连队,准备战斗。

……

有人说,战争是为了荣誉;

有人说,战争是为了独立;

有人说,战争是为了国家;

有人说,战争是为了人民;

最根本上,战争是为了和平。

……

老孙头醒来的时候,自己处在一个摇摇晃晃的东西上,强烈的太阳刺着他的眼睛,他眯了眯眼,一只胳膊压在他的胸前,他扒开那条胳膊,用干涸的嘴唇说道:“这是在黄泉路么,还是过了奈何桥要投胎了?”他在一辆运尸车上,发出声音以后,被士兵救下,送到后方医院。

所幸,老孙头只有左腿折了,在医院养了几天伤,再加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每当有伤员进医院的时候,老孙头就会凑上去问部队番号,可是每次都不如意。

到年底了,老孙头找院长写了张条子,驻着拐杖就出门,逢部队就问番号,谁都不知道老孙头在想些什么,老孙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就觉得自己离家千里来打仗,现在一个人待在上海不知道怎么回去,只能找自己的部队,唯一指望的就是跟着自己的部队回去,他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

老孙头拿着缠在脚腕子的三个袁大头,去订了一面旗子,一面非常奇怪的旗子。

他不念叨老陈,不念叨手底下的兄弟,每天就问:“你是第四十一师一五三团的冒?”很快,老孙头的名字也就传遍了第三战区,人出名了,就会得到他想要的,有个军官来找他,告诉他第四十一师在民国二十六年十月的战役中被打散,全师只剩下六百多人,连一个团都组建不了,与其他打散的部队合并为一个独立旅,这名军官是独立旅的一位营长,但是之前不属于四十一师。

老孙头听着军官讲完了那次战役以后四十一师的情况,说:“我想回到部队。”军官看看他那条腿,婉言拒绝了他,老孙头说:“跟我一起出川的弟兄,就只有四十一师一五三团的那些人,我想找到他们,打完仗了一起回去。”军官让他去做了后勤兵。

老孙头拖着那条腿跟着独立旅到处跑,落下了病根,虽然不用拐杖了,但是走路永远比别人慢两拍。

民国二十七年,独立旅接到重庆政府命令,归为薛岳将军管辖,驻守万家岭附近。

很快,日军从淞沪地区向江西靠近,天上的云好像也在往西走,压的老孙头喘气都难。压的久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战争爆发了,后勤兵拿着扁担和木棍也上了战场,与日军进行白刃战,老孙头也是,撇着腿上了战场,就像在四川内战的时候那样。但是,这次他面对的是日本人。

重庆的街上传着这样的广播:“在薛岳将军的指挥下,我军在万家岭取得大胜仗,极大鼓舞我国军民士气。”

但是广播有一点没提到,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有一面很奇怪的军旗,传统的青天白日图案,在旗根一面写着国民革命军,一面写着四十一师一五三团。

那是一面新旗。有人在问四十一师一五三团是什么部队,薛岳也很奇怪自己何时指挥过这支部队,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支部队参与了万家岭战役。

老孙头本是应该死在淞沪战役的,他带着四十一师一五三团的荣光活到现在,军人的天职是保卫国家,将士的第二个家是部队。

士兵不在了,番号还在。如果番号不在了,士兵,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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