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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
作者 | 祁寒
1
酒肆声响热闹。小二头戴裹巾,带着笑脸穿梭上菜倒酒。食客纷攘,举筷落盏,一片喧闹。
酒是好酒,有一衣冠系红的客人却随手泼在地上。哈哈笑得豪壮,扬言我主人三日后大婚,自是不惜这二两酒钱。一众人七嘴八舌道贺,那客眉飞色舞,说那新娘子美若天仙,好似神仙下凡。
邻座说书人一合折扇笑那门客口笨句拙,言此女之美艳城郭,谁人不晓得。门客不恼,听那说书人来道。
说那女子美扫蛾眉,鬓角乌黑,口如朱丹,十指青葱,一双眼睛冽滟无比,不戴金翠而华贵,素玉一钗却众女失色。
说书人此语惊了众位食客,怎这闺中儿女眉目如画,却流传大街小巷,由你说书的平白宣扬。
说书人一饮酒又继续说道:
薛大将军还年少之时,曾华服玉冠,骑马来到姑娘阁楼下,扬鞭脆响,唤姑娘小字。而她亦红妆悦容,自楼上跃下见他,二人骑马越酒肆行市区,笑声鲜明,邻里皆惊,她也许诺非他不嫁。
门客听完眉头一皱,摔了酒杯就要拔剑,你意图为何?我主即将大婚,你却净言些陈谷烂麻,若是再提休怪翻脸!
说书人折扇一扫,哈哈大笑。
莫怪莫怪,不过江湖往事,搏人一笑罢了。
门客气哼哼坐下,小二随即热情倒酒,劝服一二句,醉而尽兴。
这热闹如同烟花,璀璨时刻让人沉醉,只是散场之时满桌残羹败酒,如同余烬。
黑夜近身,门客摇摇出门,越过长亭远巷,与打灯者沉默擦肩,昏昏沉沉走至一富丽漆朱大门,头一偏朝着侧门进入,漆黑甬道,磕绊几步,走进别院不忘对着高殿处的独灯明火遥遥一揖。随即入房脱鞋,睡去。
那灯火稳定而明亮,映着窗纸的梅花,可清晰见到一个美人侧影。若有蝴蝶翩然入殿,可看见那女子淡妆簪戴,却无丝丝笑意。
她对着桌上宣纸,对着笔墨,对着古旧铜镜,对着那琉璃与胭脂,安静的仿佛入定。
只是白日里对着人的时候,那一双眼波流转的曜黑美目,微微眯起,嘴角翘起温柔一片。媒婆将胭脂点在她的唇角的时候,她明媚的仿佛一朵盛放的花。
她也明白她的人生,自此将与另一个高官厚爵的男子绑在一起。他们将共榻而眠,生儿育女。这又怎能不接受呢,这俗世堂皇富丽,稳定而富足的生活是多少人所求。她早已接受这事实,如同接受她青春年少的许诺,最终如同过街之鼠必须死在烂臭水沟里一样被暗无天日地埋葬着。曾经玉钗华发御马天涯,相对而笑的深情丝丝入扣,只是怎么时间如此迅速,让人堕入必走的道路动弹不得。
她曾经在星夜的阁楼窗边抱膝默默地想,她终究是清醒的,她清醒的看到自己的所爱是谁,并因此追随。她一定能得到自己的人生,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与那些凡俗女子不同,哪怕咬牙抵死都不允许自己屈服。
她不明白这也不过是这人世里凡俗希望的一种。她也不明白也许其他人都这样期许过,只是后来纷纷放弃。
命运又怎么会不对她下手呢。
2
郎情妾意也曾,举杯交欢也曾。共游灯市之时二人携手,薛大将军买下洁白芳香的花篮数十。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只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花童笑容甜美,一边巧手快速编织着花环,一边声线清澈地赞叹眼前是一对天造之合的无双璧人。她也曾拽着少年郎的袖子仰着头深深地望进对方的眼里。他们的视线交织,浓稠的仿佛蜜糖一般化不开。花童轻轻地凑近,少年郎就顺势接下那花冠戴在她头上。
那夜色之下灯火绵延数十里,无数提灯的人们仿佛都是观众,唯有他们不属于这人间。踏着夜色归家的时候,交换随身饰物,她仍旧戴着那花冠,月光之下面容温柔俏丽,少年郎的手指在上轻轻停留,随后只剩下温热的呼吸。
3
谁也不知道那夜晚分别之后要如何熬过去,只觉得长相厮守是此刻唯一的念头。于是少年郎飞檐走壁,将她送入阁楼,扶她躺下,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拂过她的头发。
夜晚凉风习习,她面色酡红,只觉得少年郎低下头去看她,两个人仿佛喝醉,抵住额头轻轻地笑了起来。彼此握住手,她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窗户已被紧闭,少年郎在她睡后悄悄离去。一切都仿佛是梦境。只有那洁白无瑕的花冠,微微有些泛黄。
4
如若时间停留在此刻,必会是圆满无暇的一块琥珀。在人们口耳相传中变成一段佳话。只是你看,无论多么渴望圆满,价值连城的琥珀在滚滚红尘里都被哄抬出匪夷所思的价格,然后被身着绫罗的命运轻易收购。藏品必将独一,你这平稳盛世里随处可见的才子佳人又何德何能轻易得到许诺好的结局。
人非草木,无有坚定不移的心。
将军披上战甲的时候,不过堪堪二十有四的年纪。银白雪亮的铠甲,携带陛下赐给的士兵踏过这闹市的时候,不知多少姑娘扔过花朵与手绢。可他用少年郎的眼睛,含情脉脉的与阁楼上的姑娘示意。随后豪情万丈的大呼,引得将士们一同举起刀戟,热血沸腾。
只有姑娘知道,他让她看见将军的意气风发,待到战胜时分,会来娶她。
5
然后时间开始如一根细巧的针,开始慢慢将二人的情事细密的缝进如常的生活之下,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供人们津津乐道地取笑。而自远方而来的将军藏姬的消息,就是这痕迹的锦上添花。
他二人没有发生过什么,因此她不算是弃妇。他们之间也没有婚书,因此他不是负心郎。
只有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二人对视之时的,那如同泉水一般汩汩流动的鲜活,才让她发觉自己是在活着。
数十年来,她一直凭借着这眼泉水等待着。她期望还能在那双眼睛里复活,为了那样活着,她与漫长的时间对抗着,抵在阁楼的门后,假装听不见命运不怀好意的持续叩门。
只是深夜颤抖无依之时,令人心碎。当她斥退伺候的老妇,独自静坐许久,才慢慢举起白瓷茶杯饮茶,那茶汤波纹涟涟,她才惊觉眼泪不可自抑地落下。于是她甩手将茶杯摔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却不发出一丝声响。也许老妇听见了,却不进门,也许老妇已倚着门框睡熟。
茶杯碎成几瓣,迎着月光闪现光泽。她枯坐良久,然后起身去拾起四散的碎片。白瓷锋利地划破她的手指,鲜红的血珠从皮肤上滚落,让她惊觉即便现在寂寞至此,也是一种活着。
纵使伤心如此,也依旧是在月明星稀的深夜,她不会让自己的脆弱表露在众人面前,她不要这失态,为俗世中人的笑料增添新的谈资。
6
因此,在父母为她安排的亲事面前,在那见面定亲的盛宴之上,她轻轻松松地接纳了这个事实。
她穿着乳白色的裙衫,长发绾成精巧的结,松松插着一支簪子,端坐在绣了玉兰花与明月的屏风背后。她一言不发,只是低头饮茶。然后抬起涂了薄红的眼睛,弯起嘴角幸福的对前来道贺的堂姐妹,柔柔地回应一句“谢谢姊姊。”
佳人良婿缔结婚约,然后俗世的烟火气息为其添上祝福,她也恬静优美地穿过厅堂,为自己挑选嫁衣的布料。她用手拂过珠玉,拂过繁密花纹的锦缎,轻飘飘地用眼神,堵住妄图看戏的众人之口。你看,她幸福的接下了这门亲事,仿佛过去之事如尘拂过不留一丝。
她就此搬入夫家准备的阁楼,缝制嫁衣,昼夜不息。
无数的话语被缝进嫁衣的内衬,广袖,与缀了珍珠的领口之中。那是她无数个日夜里积攒的心碎。她用旧日的堆积走向未来,即将迎接花好月圆,长命百岁。
于是嫁衣成,时辰到,新娘妆成簪戴。
喜婆将她从阁楼上迎下来的时候,她微微有些恍惚,仿佛那些旧日统统烟消云散,此刻也与她无关。她轻巧的提起裙摆,大红盖头的流苏在空气里荡漾出摄人心魄的弧度。然后她被搀扶着走下台阶,进入准备好的花轿里。
路程漫长,轿子微微颠簸,她抓住轿子顶上垂下的流苏一动不动,另一只手,蜷成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口。这是热闹又安全的现实,是她一旦伸手接下就无需再烦忧的果子,做个贤妻,生养孩子,美满幸福,让人羡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仍旧期望着,如同少年时分那般热烈又激动人心地再活一回。
她轻轻地默念那个名字,默念一声将军。
将军啊。可我也并不是在思念你。
我只是在思念在爱里的我。
我只是想纵情肆意地活着,只是想痛快地爱着,只是想再热烈地活一回。
7
轿子放下,她照旧被人牵引进入厅堂。热闹之声不绝于耳,她俯下身子拜堂,看见新郎大红锦缎的一双靴子。然后跪拜,起身,完成仪式之后走向内堂,新郎被人揽住,送上美酒与祝福。
她被安置在洞房,坐在圆木凳子上,孤寂坐着一如那么多年的阁楼之上。
她盯着眼前大红的喜色,轻轻地问自己。
结束了吗?
她闭了闭眼睛。
绝不。
如若不肯向美好现实就范,她就要反抗,用自己的生命变成一个流传大街小巷的传闻,如果不能酣畅淋漓地活着,那就让她再肆意一回。
她根本无需藏起银簪磨出利刃,那凤冠霞帔自有锋利。也许世人未曾想到,亲手细致缝起嫁衣,含笑为头冠插上珍珠与红玉的新娘,也许有寻死之心。也许她曾经枯坐半晌,然后为嫁衣细密地缝上针脚。与之前漫长又无味的时间相比,这半晌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要反抗这无味的生命,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她将凤冠摘下,轻轻放在桌子上,点燃红烛,用手干脆的划过鸳鸯交颈的锋利尖嘴。鲜红色浸染喜服,她将手缩回宽大的袖子里,她感到鲜血充盈了那件她费尽心思织成的衣服。可是她依旧端庄地坐着,好似等待着新郎的新娘,闭上眼微微有些困倦。她眼角的朱红有泪晕染,她就这么坐着,直到生命流逝,永恒的死亡覆盖了她。
-THE END-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祁寒
故事梗概:伤心之事人人有之,只是为爱赴死,你可知道此女为谁而死?
写作初衷:不过是表达一些梦一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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