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看世界的繁华

我有个笔友,新概念里认识的。吉他、写作、手绘、设计,6到飞起的人。他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都才19岁,我记得当时我大晚上看了这1万多字,评论了好多字。

今天翻日记,想起还有这么个朋友,微信聊了一会,说见面让他请我吃大餐,得有肉。

哈哈,多年过去,我一直特别特别喜欢他的名字,因为我当初看见这个名字以为是个姑娘,可他很心里是住着英雄气的。

我说,我喜欢你博客里那句,“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看世界的繁华。”

他说,是啊,生活太残酷,得先把诗和远方放一放。

虽然我已经过了喜欢猫空、喜欢写明信片、喜欢听吉他弹唱的年纪,今天看到这个故事,还是很感动。

这是他的博客地址,你们可以去找他玩哈。http://mitianyi.com/


《人鱼传说》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老人蹒跚而来。他紧扶着石壁,从高高的海崖缓缓走到沙滩上。潮润的海风吹湿他的双眼,看上去略微有些红肿。老人来回踱步,终于挑了一块较为干爽的礁石坐下。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双目,又从褪色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烟,背着风燃上。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沉静下来,黝黑的皮肤和脚下的礁石缠绕在一起,远远看去宛若一尊眺望远方的雕塑。

像以往的每天一样,他静静地坐在海边,似乎在等待着谁。然而一直没有人来,老人依旧在等。

终于,一条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海滩上。那是一位苗条好看的姑娘,她赤着脚,沿着海岸线踏着浪花走过来,似乎是发现了静坐在风里的老人,她来到老人身旁。

您在看什么呢?她好奇地弯下腰,向着老人视线的方向望去,却只有单调的色彩在眼球上跳动。

看海。老人淡淡地说。

海有什么好看的?似乎是有些乏味,少女撇了撇嘴,挨着老人悄悄坐下。

海里有故事。

故事?少女眼睛一亮,坐直了身体,您能说给我听么?

老人重新抽出一支烟燃上,点了点头。

少女来了兴致,微微一笑。故事的名字呢?

人鱼传说。

这样的疼痛似曾相识。

无尽的痛感从半月板里扩散开来,逐渐蔓延至脚踝和盆骨,似乎是下半身被人拼命拉扯一般,难受得很。症状往往在傍晚日落时发作,止于次日清晨。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痛得唉声叹气,整宿都无法入眠。

城里的大人说,这是幻化为人鱼的前兆。

不知从何时起,西城里开始流传这样一种传说:每逢潮汐之夜,海灵便会游上海岸,四处飘荡,寻人附体。被附体者的下身会在疼痛中交合,生长出细密的鳞片和宽大的尾,然后在潮退之夜失去记忆,永远生活在大海之中。

如此荒谬的传说本是毫无道理的。可母亲却对此深信不疑,坐在我的床头整日以泪洗面。

“一定是那次你从傍月滩回来的时候,外面还下着雨,不让你出去玩你偏不听。对!一定就是那次……”母亲帮我揉着腿,哭得稀里哗啦。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耳边呜呜的抽泣声渐渐迷蒙起来,缓缓凝形成一条小小的船悠悠地驶入我的梦里,我看见辰希半躺在甲板上隔着渺茫的海向我招手。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撒便整片傍月滩。

梦见辰希的那一夜,我竟然在母亲哭泣声中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粉嫩的晨光已落在床头,下半身的疼痛几乎消退,我缓缓爬下床来走动,对着镜子,竟发现自己似乎又拔高了一点。

事实证明,那种症状只是骨骼生长期的自然阶段,人鱼的传说不攻自破。

见我好转,母亲心头的那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她告诉我:“你不知道,你病的这几天,我每日都去海神婆婆那里祈祷,一定是海神婆婆被我的诚心打动,你才有的救!”她自言自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到我的额前戳我的头。“你这东西,真不让人省心!”

“那不是病。”我不耐烦的将她的手推开,“自然的生长痛而已,妈,拜托您别迷信了行吗?”

母亲安静下来,放下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我转过脸去,移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神秘地凑了过来。

“小凡,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正奇怪她何来这么问,母亲狡黠地一笑。

“那天夜里你病倒在床的时候好像在喊谁的名字呀,辰……什么来着?”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我慌忙看了一眼表,撒腿就往门外奔去。“不和你闲扯了,我去看瓶子了。”我急忙朝母亲摆摆手,飞也似地窜出家门。

母亲的呼唤从门口传来,可惜我已跑远。

瓶子的家在西城的西面,那是最临近傍月滩的地方。我常常以找瓶子玩耍为由跑去傍月滩玩海,其实是去看辰希。

我飞快地甩动双臂,沿着墙根奔跑,双腿宛若轮船上的涡轮,强健得似乎能御风而行。我穿过低矮的木板房,冲出过头的草丛,在广阔的沙滩上一路飞驰,如果能披上时光之翼,我一定会立马飞到她的面前。

“辰希!”

我在临海的一座木屋前刹住,站在台阶下朝房子大喊。海风从天的那一边吹来,卷动我长长的头发就如同身后的潮水波澜翻涌。我将双手从嘴边缓缓拿下,望着木门的方向静候回音。不远处,浪花破碎的声音,海鸟的鸣叫,海风撞在贝壳上的遥响,混合着遥远飘渺的汽笛声缓缓贴上耳畔,一时间竟真的有穿越时光的错觉。我静立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见门开,无奈只好拖拉着脚步,失落地转身回去。猛然,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疼痛从后脑传来。我迅速转过头。

距离我五十米的地方,瓶子正蹲坐在乌黑的大礁石上,咧着嘴兴奋地朝我招手,辰希赤脚站在沙滩上,雪白的肌肤像极了岸边破碎的浪。见我回头,瓶子站起身,抛了抛手中的卵石向我掷来。我侧身一躲,卵石陷进脚边柔软的沙土里。

“前天去看你时你还卧床不起呢,这会病一好就来找辰希了?”瓶子从礁石上一跃而下,拍拍手,笑嘻嘻地来到我面前。

我推了他一把,“怪不得没时间来陪我,敢情自己在这消遣。”

“哎哎。”瓶子上前一步拉住我,将脸凑了上来“有正事和你说。”

“你有个屁的正事!”我头也不回,径直朝辰希走过去。

“关于辰希的,听吗?”

我停下脚步,无奈地转过身。见状,瓶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急败坏地插着腰。“你看你看,兄弟的话不听,一和辰希扯上边比谁都积极。”

“快说。”我懒得理他,淡淡回一句。

“有人给你下战书。”

“什么战书?”我问。瓶子得瑟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卖起关子。“不说拉倒。”我轻哼一声,扭头就走。

“哎哎哎,别走别走,我说还不行么。”瓶子赶忙上来拉我。“后街上的王彪,记得不?趁你生病这段时间给你下战书,输的一方以后再不能和辰希有任何瓜葛,这畜生分明是趁人之危啊。”

瓶子将手中剩下的卵石狠狠扔向大海,愤愤地说:“你才恢复没多久,我看这战书还是别接了。”

“谁病了?”我紧了紧拳头,“接!”

他一愣,也许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瓶子叹了一口气,“别总这么倔,”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总这样会吃苦头的。”

辰希银铃似的嗓音从滩的那一头飘荡过来。瓶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

“星期天上午,在傍月滩南岸。”瓶子撇了撇眼前翻涌的海浪。“比水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瓶子带来的消息着实令人心烦,刚才一路积攒起来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海滩上,狠狠地叹了一声 ,恨不得迎面而来的海风将这些烂摊子一起刮走才好。辰希踩着柔软潮湿的沙滩轻轻走到我的身边。

“你病了?怎么都不告诉我?”她站在我面前,抬起帘子似的睫毛看着我,流光的眼眸里微微有些愠色。海藻般的黑发从她的肩头顺滑地垂落而下,如同六月的雨凝结在头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我猛然回过神,视线和辰希的目光撞在一起,心中一阵慌乱,连忙闪躲过去。见状,辰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连王彪你都不怕,为什么害怕我的眼睛呢?”

我诧异地看着她。“战书的事,你都知道了?”

“别勉强自己,辰希咬了咬嘴唇,实在不行就认输吧。”她柔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撤回目光,脚边飞扬的泡沫沾湿她宝蓝色的裙摆。我的心轻轻颤了颤。

“我是不想见你总被王彪那家伙缠着才主动帮你解围好么。”我不屑。

“谁要你解围啊。”辰希撇了撇嘴,一甩长发就欲离开。我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上前拉住她。

辰希转过脸,冷冷地看着我。我心中无限懊悔,然而下一秒,辰希微蹙的眉毛却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

“我逗你呢,看把你吓的。”她捂着嘴,甜甜地笑。辰希踮起脚尖,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心情不好?”她歪过头来,眯起眼。我朝她苦笑着,背过脸去。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什么故事?”我问。

“人鱼传说。”

我哭笑不得,“怎么连你也开始相信这个了?”

“你就听听看嘛,”她拉着我,不依不饶。“保证和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诡异传说不一样。”

我对故事的态度其实谈不来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瓶子的一席话让我越想越心烦,看着辰希可怜兮兮的眼神,我的心一软,只能答应下来。

初夏的午后,海面风平浪静。岸边暖暖的湿气蒸腾上来,挠得身心一阵酥软。我背靠着热乎乎的沙子,将头枕在辰希的脚边。她坐在木屋高高的台阶上,用手轻轻支起下巴。唯美甚至略带些忧伤的童话故事被初夏的风悄悄裁剪出一个缺口,那些遥远海域的天光,美人鱼天籁般的歌声和淡淡的海风从中悄悄流淌出来。

辰希眺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眼里闪着光,她自顾自地说,偶尔伸出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指尖上淡淡的温凉似乎能将人融化进梦一样的故事里。

辰希口中的人鱼美丽善良,与西城人们口耳相传的怪诞传说有着云泥之判。我躺在阳光下,闭上眼静静地听,愈发觉得眼前的画面真实起来。那些荡漾在深海里的浅色影子,竟缓缓长出了血肉。

“人鱼小姐搁浅在岸边……”辰希忽然不说话了。

“后来呢?”我一轱辘从沙滩上爬起,紧紧看着她,急盼着下文。

“你不是不想听的嘛?”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倾下身子坏坏地笑。。

“今天时间不早了,不然改天再告诉你?”她静静看着我,赤红色的晚霞飘落在她的脸颊上,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我努力抑制着被撩拨上来的好奇心,勉强点点头。辰希踱步来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心情好点没?”她问。

我注视着夕阳下辰希柔美的脸,疯狂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有件事要和你说。”我支吾着向她招了招手。辰希很听话地凑了过来,一阵淡香从她耳根逃逸而出,我一瞬间迷醉过去。

“就是……”我顿了顿,迅速低头吻了吻辰希的脸颊,立刻转身,向着傍月滩的尽头狂奔过去。

迎着穿膛而过的风,沿着紫红色的海,我甩开双腿用力奔跑,嘴角似乎还残留着辰希耳根后的淡香,耳边仿佛还流淌着那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那夜,我睡得很香。床边昏黄的油灯细细地抖动,撕开夜的一角,弱弱的火苗倒映出辰希纤长的身影,一直摇晃进我的梦里。

七月份的尾巴上,厚厚的雨云积聚起来,笼罩在西城的上空。我坐在自家门口,仰头望天,泥龙般的黑云互相缠绕在一起,向傍月湾的方向奔腾而去。这样的雨云并不少见,它们总会赶在夏天到来之前将所到之处狠狠冲刷一边,气势汹汹。滚滚云流如同战车轰轰碾过,带来的必是海潮泛滥的一整个星期。

如此恶劣的天气,母亲是绝不会允许我出门的。我无奈地仰望天空,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冰凉一片。灰蒙蒙的颜料泼洒在广袤的天宇,却滴落在我的心头。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被迫呆在家中,一日三餐都由母亲一人操办。瓶子再没来过,八成也是被锁在家里。

诡异的传说越传越开,徘徊在西城上空,阴魂不散。由于夏季暴雨,潮水漫涨,近水海域一代颇不平静,时常发生渔人出海失踪一类事件,潮汐之夜,甚至会有一些临海居民下落不明,各种怪事闹得西城人心惶惶。

外面太危险,我记得每次母亲外出回来时都是这句话,伴随着油布伞下的一张凝重的脸。

“这几天就别出门了,”母亲抖了抖手中的伞,接过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海边太危险,再放你出去疯玩指不定哪天就被人鱼带走了。”

“人鱼很凶恶吗?”我问母亲。她看了看我,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被附体变成人鱼之后,就不再是自己了。”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见过?”我又问。终于,母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没有没有,见过我还能回来么?没看见我正忙么,去去,做你的事去!”

我悻悻地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发呆。阴暗潮湿的光线紧贴着翘皮的墙壁游走进来,吹出一丝丝寒意。窗外雨声依旧,砸在屋顶上,啪啪作响。我想着辰希,想着辰希的故事。相比于西城里散布恐怖传说的人们,我更宁愿相信辰希,容颜倾城的人鱼小姐温柔善良,就像她自己一样。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团纸,上面的“挑战书”三个字无比刺目。窗外隐隐传来哗哗的海潮声,将杂乱无章的心情冲刷得更加泥泞。我狠狠咬了咬牙,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用力掷出窗外。

永无休止的雨季终于在星期天的清晨走进了历史。

当我来到傍月滩的时候,瓶子已经在岸边等我了。他看见我,轻轻皱了皱眉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黑压压的一群人早已静候在那里,宛若巨大的海蟑螂匍匐在沙滩上,领头的便是在西城后街一带飞扬跋扈的王彪。

看见我,王彪粗糙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撮看似笑容的东西。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将双手抱在头上,懒懒地走到他的面前,“怎么?上次和我单挑被打成狗,这次还来找虐是么?”

饱含讥讽的话如同一颗炸弹扔在人堆里,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升腾起一阵剧烈的骚动,王彪抽了抽嘴角,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要比就比,少给我耍贫嘴。”他咧了咧嘴,“单挑我确实不如你,不过水性的话可就说不定了。”

我朝他摊一摊手,不置可否。

“怎么比”?我问。

“很简单,”王彪走上前来,指着大海,“从岸上出发,谁先到那边的隔离带算谁赢。”

大雨初歇,天朗气清,可是风势却依旧不减,由于风向,本就波澜翻涌的海面上不时浮出若隐若现的白色的漩涡,宛若海神的巨眼,狰狞而凶恶。

“行!”我果断答应下来,二话没说,迅速解决掉身上的束缚,赤着双脚向海边走去。瓶子追上来将我一把拉住,“别逞强!”他紧紧看着我,“你水性比不过他,我来吧。”

我咬咬牙,用力揉了揉他微卷的黑发,“屁大点事啊,放心好了。”我再次环顾四周,却仍旧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淡淡的失落又涌上心头。

“辰希呢?”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一问。

“她说会来的,可能快了吧。”瓶子叹了口气,拍拍我,“万一出什么事你就向这里挥手,我马上下去救你。”

“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么?”我用力抖了抖肩,头也不回地向海边走去。

潮水跃出海面奋力相撞,猛地爆破开来发出巨大的声响,残破的浪花冲刷到脚趾缝里,冰凉刺骨。我和王彪对视一眼,立刻甩开腿脚向着隔离带狂奔过去。天际的潮水行至沙滩,速度依旧不减,冷不丁地抽打在腿上,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海水里,苦涩的液体无孔不入,呛得我狂咳不止,异常狼狈。身后的人群里轰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反观王彪,下盘稳若虬干,整个人仿佛一艘战船,破浪而行。他闻声回头,咧嘴一笑,迅速转身继续向前。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听不见岸上的任何声响。耳边塞满了哗哗的海潮声,我将脸尽量高高仰起,用力划水才能勉强让身体不沉下去。汹涌的潮水将人抛上抛下,包裹着长天大地剧烈颤抖。灌满盐碱的海浪发疯一样吞食体内的水分,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我来不及多想,只顾着迎着风浪扑腾。

游至中间地段,浪似乎小了下来,我侧头看去,王彪竟然被我略微拉开一些距离,海蜘蛛般湿滑乌黑的头发紧紧吸在头皮上,更凸显出他的艰难境地。这一发现让我心花怒放,于是卯足了劲,更卖力地向前游去。此时的海水深浅难知,一脚踩下仿佛踏空而行。我拼了命地向前,白色的隔离带映入眼帘,成功已近在咫尺。

然而,绝望却在下一个瞬间悄悄勾住我的脖颈。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触碰我的脚!

我的头皮猛地一紧,全身的肌肉突然惊醒,汹涌的求生欲迅速涌入四肢百骸。我用力拍打海水,试图逃离开来。然而那湿滑的触感宛如鬼魅,缠绕着脚踝渐渐攀沿而上,死死勒住小腿,巨大的拉扯力令我无法抗拒。庞大的恐惧疯狂地锤击着我的心脏。越用力,那东西便攥得越紧,我感觉自己在渐渐下沉!容不得多想,我赶紧猛吸一口,扎入海底,抓住缠绕物拼命撕扯,然而那东西软滑坚韧,任凭如何拉拽都无济于事。

渐渐地,胸腔里开始沉闷起来,手脚竟越发沉重。过往的人和事开始在眼前闪现,然后,模糊。我看着头顶荡漾的水面,蔚蓝的柔光从水纹里穿透而下,漂浮在海里,竟有在天堂穿行的错觉。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类似鱼一样的巨大鳍尾从我的面前悄然划过,宛如天边烧红的云霞。它在我的面前悄然游动,身形曼妙得如同倾泄在海面的月光,轻柔而华美。我猛然想到传说中的荒诞之物,张开嘴来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大团大团的气泡被喉咙挤压出来,打着旋上升,眼前的物景逐渐模糊。那道红影似乎朝我游了过来,我轻轻张开五指,刚想触碰面前的精美容颜,那幻象却如风般骤然消散。

终于,四周慢慢被黑暗吞噬,万物寂寂。

“洛凡。”

“洛凡!”

好像有人在叫我。

“洛凡!”那人又叫了一声,我用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刺目的阳光骤然而下,面前背光的面孔被封锁得一片漆黑。

“好点没?”那一张黑脸扶我坐了起来,我认出那是瓶子的声音。顿时胃里一阵翻涌,我哇地吐出一大口海水,擦了擦嘴,迷茫地望向四周。

“辰希呢?”我问瓶子。

“小子,”王彪沙哑的声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他双手抱怀,跨立在我的面前,挡住半边天。“别想她了,今日算你输,不信你问问大伙儿。哎是不是啊?!”王彪语调高亢。周围立刻传来一片起哄声。

“以后大家按约定办事,你再别来骚扰辰希,我也不会主动找你的麻烦,不然。”王彪撇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可别怪老子手辣!”

我摇晃着站起身,扶在瓶子的肩上,喘着粗气瞪眼看着王彪一行人大摇大摆离开我的视线。正午的阳光高悬在头顶,将脚底的沙子蒸得滚烫。

“你没事吧?”瓶子忽然转过身来,双手捏住我的肩使劲摇晃。“刚才怎么了?不是让你有情况就通知我吗?”

“我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用力啐了一口,不然怎么可能败给那孙子!”

“是谁把你救上来的?”瓶子呆呆地看着我。

“不是你吗?”我蒙了。

“不是我啊,见你潜到水里半天不出来,我还着急呢,最后是海浪把你冲上岸的呀。”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没了浪和风的声响,我愣在那里,感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我闭上眼睛,反复回想着溺水时的情景,然而那些画面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无法拼接到一起。

见状,瓶子无奈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没被淹死已是万幸。走,我送你回家。”说罢,他架起我的胳膊就将我往回拖。

“我能走,”我用力抽回手臂,“辰希呢?”我问。

“别想她了。”瓶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输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情绪平复下来。

“我要见她。”

我迈开双腿在沙地上飞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我再一次地搜寻回忆,那些闪现而出的人和事,荡漾的海水,深蓝色的海底和身旁静谧的光线。我闭上眼睛努力思索,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奋力奔跑。猛然间,一道红色的光影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红的仿佛快要滴出血来。慢慢地,它似乎游动起来,在钴蓝色的水波里,在晶莹的光线里,来回游动。

刹那间,一记灵光猛然击中身体,我立即停下脚步。那道红光骤然消散,熟悉的木屋静立在视线里。我用力甩了甩头,走到木屋前扣响房门,无人应声。一阵阵虚弱感逐渐翻涌上来,我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晚风搅动着海水的咸腥味缓缓升入天空,似乎连光线都变得浓稠,它们透过天边层层叠叠的云翳投射下来,在地面上扯出万物浅浅长长的孤影。我被笼罩在这样的孤影里,以至于辰希的声音都没能将我从中拉扯出来。

“喂!”她使劲摇了摇我,我恍然回神。辰希蹲在我的面前,略有些诧异。

“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她张开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输了。”我看了看她。

她微微一愣,垂下眼帘。

“我知道。”

“你知道?”我诧异。

“是我告诉她的。”瓶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倚靠在木桩上,皱了皱眉,“你们有什么话快说吧,等会王彪来了看见我们在这可不好。”

一阵怒火瞬间升腾上来,我攥紧拳头刚欲起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背上,辰希将我的手指温柔地扒开,握在她温凉微湿的掌心里,她冲我摇了摇头,清亮的瞳孔里噙着水汽。

见我安静下来,她转身对瓶子使了个眼色,瓶子欲言又止,无奈地甩甩头远离开来。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自找苦吃。”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眼眶里满是忧伤。我握了握掌心里柔嫩的手,却不敢用力。

“今天为什么不来?”我看着辰希的脸,猛然一阵委屈从胸口泛了上来。“你来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输了。”我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然而酸酸的感觉却一个劲地涌上鼻梁。辰希伸出双臂,抱了抱我,“对不起,”她将嘴附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语气柔软得就像一朵飘在空中的云。

“我讨厌你总是这么自作主张。”她渐渐哽咽起来,“下次别再这么倔了,知道吗?”她说着,环绕着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将我搂的更紧些。势如涌浪的疼痛冲刷着胸口,我狠狠点了点头。

我把脸埋进她乌黑的长发里,嗅着里面幽幽的芳香。

“辰希,我今天看见……”

“看见什么?”辰希依旧抱着我,轻声问。

那道红影又在脑海中游动起来。我深吸一口气。

“人鱼。”

说完这两个字后,仿佛是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就像是灵魂被抽离而出。只在那一瞬间,辰希似乎是轻微地颤了颤,她坐直身体,皱着眉头紧紧看着我。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开口反驳。辰希站了起来,拉着我。

“去哪?”我问。

“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她头也不回,只是拉着我一个劲地向台阶上走。我站在门口,看着辰希消失进里屋然后出来,手上似乎多了什么。她来到我面前,张开手掌,两片火红色的鳞片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霞光撒于其上,鳞片内部透明色泽的经络在视网膜上缓缓跳动起来。

“送给你。”她将鳞片递过来。“上回在海滩边捡的,也许是人鱼留下的吧。”她注视着我,茶色的瞳孔迎着光线缩成一个点。我伸手去接,指尖上传来如玉般的丝滑触感,温润微凉。正要缩回,辰希却轻轻抓住我的手。

“以后晚上能来陪陪我么?”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恳求。“我怕一个人的寂寞时光……”她喃喃自语。

我一愣,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和瓶子各自低着头,怀揣着两份沉甸甸的心事踽踽独行。我紧紧攥着手里的鳞片,掌心浸出了汗。下一个路口,瓶子停了下来,他瞅了瞅四周,随即一把拉住我。

“以后别再去找辰希了。”他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语气冰冷。

“你就不能听人一次劝嘛?”

瓶子盯着我,眼中满是嗔怒。我沉默了片刻,仍旧摇了摇头。

瓶子静默在原地,白亮亮的月光披满他的头发,裹上一层满满的失望。他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坦白什么,可是欲言又止。他的表情很慌乱,我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夜风从巷口昏黄的路灯下吹拂过来,冻得人心瑟瑟发抖。

那一夜,双腿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彻底失眠了,看着手里温凉的红色鳞片,胸口堵的发紧。我想瓶子一定有什么瞒着我,就像我没有将溺水时的所见之物告诉他一样。

人鱼传说仍旧在西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宛若海角天涯的风,来时风起云涌,却无形无踪。唯一不同的是,我竟然渐渐开始相信那样的传说。

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被各种梦的肥皂泡包裹着,坠入同样的蔚蓝之中,四周的光线在潮水里穿梭,一条美丽的人鱼在我的身边游来游去。她甩动着宽大的尾,仿佛一条红色的丝带缠绕在我的周围。她悄然游到我面前,黑色的秀发在水里蓬松开来,如同风中飞扬的裙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片红宝石般的鱼鳞,伸手递过去。她的美眸里流露出一抹诧异,她轻轻摇了摇头,怜爱地注视着我,清朗的眼睛像九月的天空。她吻了我的额头,嫣然一笑,转身向着更深更深的海底游去,除了一些气泡,什么也没留下。

每天的傍晚,我仍旧会去傍月滩,听辰希说前天未说完的故事。她总是倚靠在门口,微笑着向我招手,开口的瞬间云霞满天。只是辰希的脸色日渐憔悴,手脚越发的冰凉。她开始变得爱哭,常常看着月光发着呆,在转过头的时候,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泪痕。有时,当我询问起辰希的经历,她也只是浅浅地一带而过。

“我不记得那么多了。”她总会这样搪塞我。

辰希告诉我,记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就如同潮水,会滚滚而来,也会哗哗而去。退潮的时候会带走沙滩上所有的痕迹,抹平细密的沙土,等待着另一个来访者在上面种下新的脚印。人鱼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尽管拥有着永恒的生命与不老的容颜,可却仍然抵挡不住记忆的褪去。这对人鱼而言算是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事情。

言至此处,她突然不说话了,清如溪水的声音如同被人抽刀斩断,飘荡在夜风里。紧握在掌心里的手忽然颤了一下,渐渐蜷缩起来,躲在我的手掌的最深处,仿佛一个收了惊的孩子。月亮在那一刻缓缓攀上云端,银白的月辉撒在辰希的脸上,忧愁而柔美。那一刻,一股灰暗的悲伤从她的眼神里悄然流淌出来,凄楚,决绝。

夏末那天傍晚,我照常去看辰希。趁母亲出门之际,我从衣柜里摸出存了好久的零钱,偷偷跑到南门买了辰希最爱吃的酥饼。到达傍月滩的时候,暮色几乎散尽。辰希并没有责怪我迟到,她依旧倚靠在门框上,站在柔和的海风中向我招手。我注意到,她的笑容比起昨天时的又憔悴了一些,宛若千年之前的精美瓷器,苍白而易碎。我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脸,“笨蛋,外面风这么大,不是让你在屋里呆着么,本来身体就不好……”

她轻轻吐了吐舌头,一副乖小孩的模样,我伸出手,轻轻抱着她。

“张开嘴巴,闭上眼睛。”我说。辰希很听话地照做了,我将酥饼取出一小块悄悄放进她的嘴里。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两行泪水浸湿颤动的睫毛流淌下来,滴落在我的掌心里。

“怎么了?不好吃吗?”我忽然慌了,不明白前一秒还嘻笑的她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当辰希颤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时,整个世界似乎都震了一下。

“洛凡,忘了我吧……”她无力地靠在我的胸口,轻声自语。

我不懂辰希这句话的意思。

那一晚,她软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哭,终于哭得累了才悄悄睡去,我将她温柔地抱起,缓缓放在床上,浮在手臂上的重量就像一缕飘散的沙。我看着辰希脸颊上的泪痕,心疼到了极点,悄悄退出屋子,轻轻关好门。

冰凉的夜从头淋下,撒在身上的尽是万斗星光。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沙滩上。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撒便整片傍月滩。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我忽然想到,这竟是自己卧床不起的最后一夜所梦之景。猛然之间,我暗暗害怕起来,冷冷的海幽幽地呜咽,瑟瑟发抖的湖面泛起寒寒的光。我忽然觉得这一切竟愈发地照应起来,像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早已被某个神秘人悄悄编写好塞进生命,等待着我去将它翻开。

愈想愈害怕,顺着海岸迎着风,我开始奔跑,拼命地奔跑。我要跑到故事的结尾,一切终了的章节里去。云飘了过来,遮住朗月,天地骤暗。海水哗哗地翻涌,四周的树林飒飒迎风,喷吐出种种诡异的声响,口无遮拦。

我一个急刹停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爬虫般的恐惧侵略上头皮,我却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处的沙滩上,一个细条条的黑色阴影从海水里慢慢站立起来,似乎是同时看见了我,它向我飘过来。我想起传说中在潮汐之夜寻人附体的海灵,顿时喉咙里噎得发紧,连呼喊的勇气也被吸吮得一干二净,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那阴影开始追赶我,移动的速度愈发加快。我手足无措,寻了一块大礁石,迅速藏匿其后。背抵的冰凉的石面,我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喘着粗气。

近了,我已经能听见它在乱石间穿梭的声响。一阵风猛地抽在身上,鸡皮疙瘩碎了一地。

更近了,它剧烈地喘着气,缓缓靠近礁石,我似乎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狠狠咬了咬牙,死死盯住石头边缘,竟然横竖难逃一劫,不如和它拼个鱼死网破。

它探出脑袋的瞬间,全身的肌肉陡然觉醒,我猛地拔地而起,双手紧紧锁住它的脖子,右腿用力一钩,将它掀翻在地。就在我轮起拳头准备击而杀之的时候,那生物发出令人诧异的嘶吼。

“洛凡!是我!!”

我用力刹住全速而下的拳头,大惊。

“瓶子?!”

我赶忙从他身上站起来,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惊魂未定。瓶子狼狈地挣扎着坐起身,喘着粗气。

“你干嘛?”他摸了摸被勒疼的后颈。

“我还要问你呢!”我没好气地回敬他,“大半夜的跑到这来。”

瓶子站起身,拖着我的手。“快起来,你整晚不回家,你妈正到处找你呢。”

瓶子的话将我扇醒,我一直陪着辰希,竟然忘记了时间,现在可是半夜了啊,我心里暗叫不好。

“你妈来找我,说你不见了,急得不行。我想你肯定在这,就找过来了。”瓶子甩甩手,快步向前,我一言不发,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

“洛凡。”瓶子突然刹住脚步,我一不留神,撞在他的后背上。“又怎么了?”我捂着撞疼的鼻子,一阵恼怒。

“你又去看辰希了?”瓶子背对着我缓缓开口,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如果你想劝我放弃就省省吧。”我冷冷地摔下一句,继续向前走。瓶子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腕。

“好好对她。”他如是说,“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秋初的第一天开始,我被母亲关了禁闭。她说只有这样才能拴住我的腿,免得哪天再跑去傍月滩瞎转悠被人鱼捉走。我仍旧记得瓶子那夜的话语,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令我始料未及,不过好在他终于不再反对我和辰希之间的交往。我被困在家里,只好麻烦瓶子每天下午去一趟傍月滩,替我和辰希传话。

人鱼的传说仍在继续,宛如鬼魅一般游窜在大街小巷,西城里的人们逢夜闭户,在夜风的呼啸声里点起一只蜡烛,躲藏在微弱的光线里悄悄扒开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惊恐。饭后的傍晚,母亲坐在堂前和我说着室外情行,南门的幺儿在风雨之夜去海边玩,再没回来。北岸的三李前些日子下海捕鱼,杳无音讯。

“现在外面已经不安全了,”她两手按在膝盖上,叹了口气。

我蹲在躺椅上,听她说着,兴味索然。

“你就这么肯定这一切是人鱼所为?”我问她。

“那还有假!”她立马回应,似乎是怕声音太大,她捂住嘴凑了过来。“据说人鱼形体高大,青面獠牙。”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的那一道红影又轻盈地游动起来。第一次,我才发觉人云亦云是如此的可笑。

“如果我说人鱼救过我呢?”我淡淡看了一眼母亲。果然,她摆摆手,“小孩子竟说瞎话,等会吃完饭没事赶紧睡觉,不许胡思乱想了。”

我每日呆在家中,不断被母亲灌入从外面拾来的闲言碎语,自然没法去看辰希。她还好么?是不是无聊了?会不会寂寞呢?我整天徘徊于堂前,脑海中仅剩下辰希的身影。

难得清静的时间里,我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思考近来发生的一切。那些原本只存活在故事里的情节挣脱了桎梏,在我的身上轮番上演。人鱼传说、意外的溺水获救、火红色的鱼鳞、以及辰希和瓶子的反常之举。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独自摸索,却毫无头绪。

我仰头望天,阴沉沉的雨云压了下来,大风四起,广阔的天幕摇摇欲坠。我坐在躺椅上,感觉冥冥之中的一切即将随着肃杀的秋风步入故事的结尾。就在这时,瓶子焦急的呼喊声从院墙上传来。他斜挎在墙头,身上的衣服被大汗浸湿,显然是从何处一路狂奔而来。

“洛凡!”他大声喊我。

“辰希出事了!”

我紧紧跟在瓶子的身后飞速穿行。转过巷口时刮来的烈风抓起一把沙猛地甩在脸上,宛若刀割。我用尽了全力向前奔跑,狠狠喘着粗气,来不及细问,然而瓶子凝重的神情早已将我的心一脚踹入谷底。

来到辰希家的时候,我已累得不成人形。

“怎么回事?”我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瓶子指了指门,低下头来不再说话。我缓缓站起身,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身后飞沙走石,潮水翻涌。我在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握住门把。

开门的瞬间,一种突兀的恐慌从小屋内轰然喷发出来,我努力抑制着粗重的喘息,扶着门沿蹑手蹑脚地向内走去。当我看到躺在床上,虚弱憔悴的辰希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仿佛从未有过腿脚一般,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细密的火红色鳞片从辰希光洁白皙的小腹处蔓延而下,包裹着臀部,将下半身的腿脚全部连接在一起,化作一条宽大的鱼尾从床脚斜挂下来,荡在空中的鱼尾轻微地跳动着,仿佛一条长时间脱水的鱼。

我死死捂住嘴巴,竭尽全力想要喊出辰希的名字,却只能发出近似野兽般的低吼。瓶子快步走上前来,将我从地上拉起。

“她怎么了?!”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瓶子的衣领,疯狂地大喊,声嘶力竭。

“洛凡!你冷静点!”瓶子用力挣扎。轻微的咳嗽声从床头传来,我松开手,扑到床前,看着辰希布满汗珠的脸颊,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被一点一点地吞噬干净。

“辰希!”我颤抖着抓起她苍白的手,冰凉刺骨。视线瞬间化成一片,一股热流从眼眶里翻滚下来。

“洛凡……”她轻声呼喊我的名字。“对不起啊,让你看见我这幅样子……”她呢喃自语。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用力挣扎起身,坐到床边,将辰希紧紧搂在怀里。我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缓缓触碰到那条火红色的鱼尾,如玉般的温凉触感从指缝间渗透进去,恍如隔世。

“瓶子!”我转过头向他使劲叫喊。“辰希到底怎么了?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瓶子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转过脸去。

“你和王彪比赛溺水的那天,是辰希变成人鱼顶着海浪将你救上岸的。”瓶子说着,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了脸。辰希倚靠在我的胸口,轻轻闭上眼睛。刹那间,那道红影又在我的脑海里游动起来,披着蔚蓝的柔光,宛如落入凡间的天神。眼泪倏地流淌下来,我用力摇头,将她搂得更紧些。

“见你一直不上岸,我便沿着海岸线独自寻找,却在傍月滩尽头的草丛里找到了搁浅在岸边的辰希。”瓶子已经开始呜咽,“她告诉了我所有有关人鱼传说的真相,她说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等到潮退之夜,所有人鱼的记忆会随着海浪一同消退,她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瓶子的话仿佛毒刺一般狠狠扎在心头,我看着怀里憔悴的辰希,如同熟睡的婴儿一般漂浮在迷蒙的世界里,就像秋日里的风,轻飘飘的越飞越远。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歇斯底里地哭喊。

“告诉你有用吗?!”瓶子突然冲了过来,捏住我的肩用力摇晃,他红着眼睛瞪着我。“你以为我阻止你和辰希的交往是因为我害怕王彪找茬吗!她每次化身成人形都要消耗掉大量的体力,为了和你呆在一起,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你有想过这些吗?”

全身仿佛僵死一般,我愣在原地,太阳穴突兀地疼,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瓶子沉默了,缓缓送开我的肩膀,摇晃着后退,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猛然间,我想起所有的过往,为何溺水时我能幸运地活下来,为何瓶子不断阻止我,为何辰希会如此熟悉人鱼的故事,会突然病倒,会一天天急剧地衰弱。我低下头,紧紧咬住牙齿,却仍旧无法阻止满满的悔恨溢出眼眶,在脸颊上肆意翻滚。

我紧紧握住辰希冰凉的手,注视着她柔美的脸。我想起辰希总爱在夏天穿的那条宝蓝色裙摆,想起她和浪花一样可爱的微笑,想起她在风里飞扬的黑色长发,想起她明亮的眼睛,就像九月天空那般晴朗。她喜欢缠着我和瓶子坐在海滩陪她看海,她说她害怕漫长的夜,害怕一个人的寂寞时光……

秋风依旧呼啸,猛地撞在房顶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哭泣,悲伤而凄怆。我努力抑制住胸口噬骨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

“我能挽救些什么?”我带着些许颤抖的哭腔缓缓开口。

瓶子似乎也从伤感中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从地上迅速爬起。

“带辰希去大海的最中央,让月光照在她身上。”瓶子说着,走到我的面前。“不过要赶在午夜之前。”他静静注视着我。“也许这样,辰希能恢复过来。”

我紧了紧拳头,迅速坐起身,揽住辰希,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瓶子快步走向门口,我紧随其后。

令人窒息的绝望再一次降临在我的头上。

开门的瞬间,瓶子猝不及防,和匆匆而来的人影撞了个满怀。堵在门口的身形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心上。

“王彪?!”我听见瓶子失声惊呼。

看见我的瞬间,王彪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小子,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

他的视线移至我的怀里,脱口而出的愤怒竟硬生生地被他咬断了去,孤零零的半截话飘摇在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我看见,王彪原先的怒火渐渐被惊愕取代,他慢慢退后,抬起手来指着我,脸上的惊愕迅速化作惊恐。

“人鱼……”他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随后掉头就跑。

“喂!王彪!”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转身看瓶子,他的脸阴沉得可怕。

“快走!”瓶子一把拉住我,疾步而行。“这畜生肯定是回城里报信去了,不出意外,马上就会有人带着家伙赶过来了。”

“我要船,有船吗?”我紧紧抱着辰希,问瓶子。

“船我备好了,我爸的渔船。”

“那你爸打鱼怎么办?”我震惊。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瓶子抛给我一个背影,一路向前。“等会你带着辰希走,从这向西,船上有罗盘。我留在这挡住那些村民。”

狂风迎面刮来,卷动着瓶子杂乱的头发波澜翻涌。望着前面瓶子模糊的背影,我忽然鼻子一酸,用力甩甩头,继续向前。

我将辰希小心地放在甲板上,立即跳入海中和瓶子一起拉着纤绳顶着海浪步入前方的一大片黑暗之中。身后的海涯上火光四起,杂乱的脚步、呵斥、铁器碰撞时尖锐刺耳的嘶叫像毒蛇一般缠绕过来。深沉的恐惧从天空缓缓压下。

“快!”瓶子更加卖力地拉着纤绳,一个劲地催促我。

汹涌的人流愈来愈近,我已经能看清烈烈火光中一张张凶恶的脸,似乎青面獠牙,身材高大。猛然间,那样荒诞的传说再度浮现于我的脑海。据说人鱼青面獠牙,身形高大。我记得母亲是这么说的,我忽然感到一阵心寒。人们口耳相传的怪物,究竟是那些徜徉在传说里的美丽生灵,还是苟且于俗世凡尘的他们自己?

瓶子用尽全力将我推上甲板的时候,海水已经漫到他的下巴。他扬起脸来看着我,目光里蕴含着朦胧的情感。

“快走!”他用力拍了拍船体,立刻转过身向着灯火攒动的岸边游去。我爬到辰希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望着飘摇在海水里的瓶子的身影,我的眼泪瞬间流淌下来。

银白色的月辉穿透云层,撕开海面上淡淡的寒雾,宛如灵境。辰希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月光笼罩,她下身红色的鳞片泛起温暖的柔光,我抚摸着那如绸缎一般细腻的鱼鳞,胸口的疼痛却无从说起。

辰希伸出手来,轻轻附在我的手背上,冰凉的掌心里总算有了一丝温度。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弱弱地问我。

我使劲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好点没?”我凝视着辰希,恨不得将她化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点点头,勉强从我的怀里挣脱开来。她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留恋。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撒便整片大海。这样的场景再一次重现在我的眼前,和那一夜的梦几乎相同,梦中的船坞迷失在最后的章节里,宛如传说一般的情节彻头彻尾地照应起来。

“辰希,”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相信童话故事吗?”

她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么?”

“好啊,什么故事?”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璀璨的星空。

“人鱼传说。”

辰希半躺在甲板上,半眯起眼睛,静静地听,她听得累了,就靠在我的怀里。没有构思,也毫无章法的故事,却宛若流水一般从我的唇齿间涓涓而下,在无垠的海面上静静地流淌。她似乎困了,倚靠在我的胸口沉沉睡去,温润的鼻息喷吐在我的胸膛上,嘴角还挂着甜甜的微笑,像不谙世道孩子。

辰希,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和我讲故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淡淡的微笑?

你有没有看清我第一次吻你时脸红心跳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故事里的人鱼只有短短四季的记忆?

如果潮汐将席卷着记忆中的你向着海天之域滚滚而去,那我就这样一直讲下去,将人鱼的传说,我们的故事深深刻在你的脑海里。

我停顿下来,看着安眠的辰希。月的羽翼化成点点星辰洒落下来,飘落在她的脸上,美得超脱尘俗。

潮退之夜,人鱼前世的所有记忆会随着海浪消退。瓶子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响。我缓缓低下头来。

霎时间,遮天蔽日的疼痛从胸膛里轰然喷发出来。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上,在明星朗月的遮蔽中,我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出声响。

尾声

老人静静地坐在礁石上,面朝大海。手里夹着的半截香烟也燃烧干净。天边火红的云霞仿佛烧入他的眉宇,微微泛红的脸颊看上去似乎带上了些许醉意。少女依旧拖着下下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在期盼下文。

没有了吗?少女问,语气透露出淡淡的迫切。

呵呵,还有还有。老人双手扶着膝盖,缓缓站立起来。今夜该退潮了吧,老人笑着自言自语,夜晚海边空气阴湿,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呦,该走了,该走了。说罢,老人转身就欲离去,少女急忙来到老人面前。

您明天还来吗?

来,一定来。老人笑了笑。

那您明天继续说给我听吧。女孩略微沉吟,爽快地回答。

怕是明天你就忘记了呢。老人摇了摇头。

怎么会?少女甩了甩乌黑的长发。那明天见啦?她朝老人摆摆手,向着海边走去。

老人静立在原地,目送着女孩的离去。

真的是很长的故事啦,说起来的话有几十年那么长呢。老人低下头来,轻声自语。这么多年,你确实一点都没变啊。

怕是明天,你又该忘记了吧?辰希。

两滴温热的液体从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消失在脚下的沙土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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