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隔离手记

这是一篇隔离手记,我尽量用客观视角记录,希望呈现出事件的本来面目。

宁夏缘起

2020年三四月间,疫情开始从国内向国外蔓延,公司的旅行业务基本停顿,接了一些不出本市的研学业务和线上亲子阅读推广活动,努力维持。这时,中欧同班同学找我,问能否让常老师在我们办公室录微课。原来,北京一位校友想找他录课,但苦于疫情阻隔不能飞去现场,于是辗转找来。当时对常老师并不熟悉,但我觉得办公室闲着也是闲着,二话没说就免费给用了。

课程录得很顺利,每周两课,一月有余就弄完了。我在现场从头到尾津津有味听完,发现常老师讲课深入浅出,妙趣横生。上网一查,他在深圳和原来就读的北大都小有名气,在任职的深圳大学有“李寻欢”的美名,因为他讲课时惯用“小李飞刀”——精准洞察,例不虚发。

课程结尾时,我们一起在办公室吃了顿火锅。疫情正盛,不敢出去就餐。大家推杯换盏,深聊了一下,聊出许多合作的可能。

可能性是有了,把可能性落地却不容易。过了一年多,我们2021暑假历史文化线路缺一位老师,我们第一个就想到常老师。微信一问,他说正好暑假有空,立马约了三天后见面。我在微信里说,一年多了,疫情依然,也该来故地重游一下了。

约见当天,常老师坐下了解背景情况后,他与小雯觉得河南、山西、陕西这些传统文化大省都可以做。我却觉得这些地方已经做了太多的文化线路,我们不一定能做出独特价值。于是问他,宁夏可以做吗?只见常老师眼光一闪,我看到了小李飞刀出手前的征兆。

一番谋划,从7月27日到8月1日的“宝藏宁夏”行程就此诞生。推出后,没几天就报满了。与常老师商量下来,他把自己家庭出游的7月22日那周档期也贡献出来,带上夫人和3岁多的儿子一起赴宁夏讲课。

“宝藏宁夏”

在精心准备后,我们一行人在22日一早开启“宝藏宁夏”旅途。其中,有3位从上海出发,另有2大2小当天早上没赶上早班机,改签了下午航班,从深圳乘同一航班抵达银川的总共20人。

下飞机时,乘务员叫出两位旅客先下机。我给邻座的常老师解释,这通常是国外回来隔离期满的,要先下机核酸检测。常老师问我,万一查出他们阳性,是不是我们也要隔离?我答:“那他们就应该上不了这班飞机呀。即使阳性,我们没有直接接触,算是次密接,按规则顶多是居家隔离。”

下飞机过程中,意外碰上了Coco一家,这是我们的资深顾客、旅游达人,当初她怀着五个月身孕,单独带着儿子跟我们走了新加坡行程。这次他们是一家五口从宁夏自驾去敦煌,恰好与我们同一班飞机到达。我们在机场匆匆握手话别,分头踏上旅程。

宁夏这个行程的制作思路总结来说就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常老师每天都会讲一到两个主题小课堂,从西夏历史、游牧文明、回族形成、长城军事,到史前考古、黄河地理、古代观星,一路上讲者酣畅淋漓,听者大呼过瘾。而容纳这些精彩内容的“容器”,是越野、冲沙等相对刺激的户外玩法。

六天时间转瞬即逝。顾客反馈不错,大家玩得开心,学有收获,准备返程。27号是送老接新的日子,我和导游莹莹送大家去机场,再迎接第二团,常老师在酒店等待会合。

27号凌晨1点,忙完各项工作安排睡了几小时,早上四点半和七点,我分别送22号团两个早班机家庭去机场。9点半,余下的20人集合完毕,开赴机场。一切忙中有序。

10点半左右抵达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大家纷纷来与我们告别。就在最后一家四口准备进安检时,莹莹和顾客的手机同时响了。我此时正在催最后一家进安检,耳边却听到莹莹恐惧的嗓音:“什么?!那现在要怎么办?”我警觉地扭头望向她,只见她脸色很难看,透着紧张和恐惧。

挂掉电话,莹莹怔怔望着我:“罗哥,他们说客人不能走”。

“为什么?疫情吗?”

“是。”


应变救场

莹莹正想继续讲述细节,我的手机也响了。来电人自称是机场疾控的,向我报出几个人名,问是否是我团上的,并问我们在哪里,能否统一集中到一个地点等待。电话中,对方隐约说,这几位是今早刚发现的两名阳性顾客的密接,也许我们全团都算次密接。

最后一家顾客还没走,恰好他家夫妻俩就被判定为密接,问我现在怎么办。我说,现在不进去也不行,万一能飞又错过了飞机,那就更冤了。所以先进安检吧,“如果不让登机再应对,有什么事咱们保持联系”。

与此同时,莹莹的手机不断在响。我看到22号团出行微信群中,有先到登机口的客人说,接到了让他们暂缓登机的通知电话。

莹莹问我怎么办。我说,客人都过了安检,我们现在也无法进去找。下一批客人已经降落了,正往外走,除了我俩没人能去接。我们只能先把该做的事做了。由于来电里说得含含糊糊,为防范未然,我俩把口罩都戴严实了才往接机口走。边走边持续接到各级疾控部门和22号团的团友打来的电话。小雯和地接芳总也都看到了群里消息,带领后台同事启动应急处理。我们就这样一路接着电话走到了接机口。

27号团友里有一多半是我们的资深顾客,与我相对熟络。见面后,我没握手也没摘口罩,与大家隔着一米外寒暄,脑子里在不断想着后续的最坏可能和解决方案。

如果马上替换我和莹莹,可以在机场找刚下团的导游临时接应,旺季的机场应该好找些。公司领队小明从深圳陪着27号团飞过来,我与小明保持远程沟通,应该也能基本保住领队工作质量。最大的问题是老师,这个行程的内容是常老师在专业和生活经历中多年积累所得,其他老师恐怕接不住。

这时,27号团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开始往大巴停车场走。就在从接机口到停车场这段路上,莹莹皱着眉头跟我说:“罗哥,疾控刚才明确说了,如果我俩继续跟团上大巴,很可能这个团也要拉去隔离。”

这只鞋终于落到了地上,封死了我们所有选项。我请莹莹马上求助后台同事,在机场找一位导游来接应。小明此时已安顿顾客上完大巴,我迅速将背包里相关物资与第一日的行程要点与她交接核对了一下。然后向大巴师傅要了话筒,没进大巴车内,就站在车门外,跟大家说:

“非常抱歉,让大家久等。我和莹莹刚与大家见面,但可能无法上车陪大家了。今早银川发现了新冠阳性案例,可能与我们刚刚走完的宁夏团在行程轨迹上有交集,所以我和莹莹,包括常老师,都有可能被判定为次密接人群。要去配合流调。”说到这里,车箱内响起了一阵轻微却又清晰的抱怨声。我看不到大家的脸,但能感觉到大家的失望和不满。他们赶早班机兴冲冲来,还没展开旅程,就遇到这样兜头一盆凉水。这时,临时找的导游已经来到车门边,也带着一脸迷茫和疲惫。莹莹说,她是在回家休息路上被临时拉回来的。

我想了想,接着补充说:“我和莹莹的工作已交接给两位同事。常老师这边的课程,一方面会试着找当地同级别老师来为大家讲课。另一方面,我们也会与常老师讨论一下,看看是否可以用线上的方式尽力弥补。”讲到这里,车内又传来一阵细微的抱怨声,我知道很多人都是慕常老师之名而来。但我其实已没什么可以再讲了,因为掌握的信息非常有限,任何多余的话说出口都怕是过度承诺。只是在这个气场下,分明应该再讲些什么,让大家不要带着情绪开始行程。想了想,这个团的老顾客多,于是,我把已放下的话筒再次拿起:“这个团里有许多我们的资深顾客,大家了解我和小雯的风格,无论如何,我们会全力以赴保证大家的旅行体验。尤其是常老师这边,我会尽力与他商量,如果能允许戴口罩保持安全距离为大家讲解,我们一定想办法让他去现场。如果不行,我们也会尽量远程解决。已到午餐时间,先不耽误大家时间了,宁夏的行程还是很精彩的,预祝大家玩得愉快!”

这段话说完,车上似乎没有什么声响了。我放回话筒,挤出一丝笑容向司机师傅挥挥手,车门在我面前关上,我努力保持着那丝笑容,让车上所有人透过窗户能看见。望着靠我们这边车窗位置,那里有几位熟人,他们也眼巴巴望着我和莹莹。开走了。

这时,我赶紧给小雯发了个微信:你可能要来救场了。


机场等待

送走大家,我和莹莹拖着两个交接完物料的空包坐进大巴候车厅,从10点半开始的疾风暴雨般的电话也暂时歇了下来。我们这时才有机会搜了一下疫情新闻,弄清楚自己的状况。官方发布非常简短:

赵某、赵某某(系父女),2021年6月10日两人由南非入境深圳,隔离期间核酸检测均为阳性,诊断为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治疗后转阴,并在当地集中隔离医学观察14天。7月22日,两人由深圳返银,入宁后首次核酸检测均为阴性,期间全程闭环居家健康监测。7月27日,按照居家健康监测规范要求,对两人进行了例行核酸检测,结果均为阳性。目前,两人已转至自治区定点医院隔离观察并进一步诊疗。

明白了,这复核阳性的父女俩,应该就是22号那天与我们同一航班从深圳飞来、先下飞机检测的那两位。常老师一语成谶,飞刀神准。

旁边的莹莹完全没有了刚才迎接客人时的神采,窝坐着低头喃喃:“要是隔离了,我女儿的幼儿园毕业就错过了,暑假一直在带团,好久没见女儿了。”

我看着她,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就在今天凌晨,我收到妻子的微信,93岁的奶奶刚刚安详离世。按计划,我原本计划在31号晚上提前一天告别团友,去贵阳参加遗体告别。现在也渺茫了。这天早上所有接到疾控电话的人,不论在哪个角落,也许此刻心里都装着一件类似的心事。

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音信,感觉时间难熬。莹莹从手机里挑了早上的一个来电回拨过去,拨通后很简短地说了寥寥几句:我们现在就在机场等着,别忘了我们,请你们给个痛快,速来“捉拿”。

她刚挂电话,我手机响了。对方自称是机场公安,非常客气地问我在哪里,我把莹莹刚说的一套话照搬了一次,对方让我去机场出发层3号门口等待。我们往3号门走,没一分钟,他又打过来,问我走到了没有。我说:这不刚挂电话吗?我俩正过去呢。对方顿了一下,问:“你们有俩人?我名单上只有你啊。”我立马反应过来:“是不是你们只找深圳飞过来那个航班上的人?”对方说:“对啊,所以我找你啊,另一个也是一起飞来的?”我赶紧说不是。

挂了电话,我跟莹莹说,你赶紧回家吧,名单上没有你,可以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了。莹莹很兴奋,又有些不敢相信,说她接到的电话不是这么说的,坚持要送我到3号门外。

在3号门等了一会儿,没见人来,我怕走错地方,就回拨电话确认。拨过去是忙音,又找了之前给我打进来的一个号码拨回去。那边接通了,却听不懂我说什么,解释了半天,对方回了句:“我们是机场防控,联系你的是机场公安,我们各干各的,你再找那边吧。”就挂了。

这边刚挂,公安的电话进来了,披头盖脸训我:“谁让你给防控打电话的,老实等着不就行了!”

“你们没人过来,我怕走错了,核实一下,你电话又占线,还以为你们是一家的……”刚说到这就被怒吼打断:“谁跟他们是一家的!”只听电话里他扭头跟旁边人小声抱怨,“你赶紧的,别磨磨蹭蹭,回头又给他跑了!”

我火气往上冒,对着电话那头说:“我跟你说,要想走我早走了,要来就赶紧来,要不我可真走了。”说完就掐了电话。

这回真是快,不过十几秒,就见一个又高又壮的大个子套着严严实实的防护服跑来。跟我确认后,又找到旁边另一位穿着新东方工作服的男士,带着我们往航站楼旁空地走。莹莹显然没在他的任务单上,在我身后挥手告别,悲欣交集的样子。

到了机场跑道外的栅栏前,大个子停住,示意我们就在这儿等。那是一片开阔的柏油马路,路的一侧种着几棵稀稀落落的小树。已快到下午一点,三十四五度的太阳直射下来,没遮没拦。我们倒还好,大个子被捂得浑身是汗。

我建议他离我们远点站,把头罩扯下来透会儿气。他摇着撑满防护服的圆脸说:“想啥呢?我这一扯下来,我领导从那边走过来指着我说:‘行,你跟他俩一起上车隔离去!’想让我陪你们直说呀。”

我听着直乐,旁边新东方的哥们儿不乐意了:“我们怎么要隔离嘛,我连次密接都不是”。大个子感觉说错话了,马上说:“你们隔不隔离,我说了不算,这个要疾控说了算。我的任务就是按名单把你们送上车。”然后就不作声了。

我问“新东方”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是新东方夏令营的领队,团里一位孩子来自深圳,乘坐了我们同一班航班过来的。他刚把孩子交给机场工作人员进安检,自己就被叫住了。我问他孩子坐在哪排的,一般来说,如果与病例在前三排到后三排范围内,就算密接,与密接接触就成了次密接。但他也不清楚。

确实不清楚,因为官方发布里根本没写细节。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密接,只能约略想起,当时两父女优先下机,位置离我很远。这个定性很关键,我们聊下来,都感觉他应该不用隔离,顶多是居家健康监控。

就这样,在空地上等了两个多小时,太热了,我们三个都各站一棵小树下避荫。虽然不太顶事,也聊胜于无。期间,我们出行群和工作群里不断有新消息,说是有一家人和另外三位孩子被先带走了。余下的人也像我一样,被要求在一处集合,仿佛被遗忘了,都在不知所措中焦灼。

我反复分析了形势,预感自己难逃隔离。跟小雯通了电话,郑重建议她考虑飞来银川主持大局。一方面为即将被隔离的20多人做些后勤。另一方面,没有常老师的27号团也需要主心骨稳住顾客心态。在详情没有眉目前,我在电话中只跟老婆说可能要被带去核酸检测,暂时没法带队,免得给家里添乱。

常老师也从中午开始接到各方来电,他在工作群里听说了我和莹莹的情况,但也没任何人告诉他要怎么办,只让他原地等待。我说:次密接如果按居家隔离政策的话,这是要给咱在银川安个家吗?如果这样,真是要感谢党的政策好啊。常老师回复:估计就是把你们送回酒店来吧,酒店就是你在银川的家。我还拍了大个子的背影发在宁夏工作群里,跟老师和同事们开玩笑:我如果现在要跑,他肯定追不上。后面又补了一句:常老师,您赶紧去吃午饭吧,我这从9点到现在,已经有5个多小时没吃没喝了,后面还不知要多久。常老师回复说:那我去认真吃一顿送行饭,再享受一下大好的花花世界,带紧口罩。

上救护车

下午三点出头的样子,最早被带走的那家人和三个孩子已到了“兰花花国际大酒店”,做了核酸检测,又抽了血,分配进酒店房间,还发了午餐盒饭。从照片看,酒店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盒饭也基本无法入口。让群里还在等候发落的团友们群情激愤。大家委托我多方打探是否有更好的隔离酒店,也托了一些熟人朋友,回复基本都是:疫情防控最大,目前银川紧急启用的只此一家隔离酒店,恐怕你们只能听任发落。

后台也一直在紧张忙碌中,芳总找到了一位研究西夏学的大学教授临时救场,来讲解下午的西夏王陵。我这边电话不断,也没办法与教授专心通话,小雯与芳总先与教授沟通一下需求。

该做的努力都做完,几乎没有任何确定回复,只能静观其变。我掏出一本书,坐草地上看。读书是这个时候最好的焦虑缓解手段。手持一卷,这一天从凌晨就开始的紧张感慢慢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片隆隆声。抬头一看,好家伙,八辆救护车向我们驶来。我和“新东方”有点懵,这一大片空地就我们俩人,怎么这么大阵仗,要用八辆车?我拍了张照片发到工作群,跟常老师和同事们说:“我知道自己很重要,但没想到这么重要,这是八抬大轿来接我,感动的热泪流下来。”

司机下车,也是全身防护,隔着四米远对我俩喊话问名字。救护车都没熄火,加上飞机起落的声音,还隔着层防护服,很难听清。我向前挪了半步,司机马上退了两步,“你别过来,我能听见”。我只好使劲扯着嗓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司机在纸上找了又找,估计还是没听清,但也不再问了,给我们发了一次性手套,示意我俩上救护车。

这是个普通救护车,看上去是从医院临时调来的。沿着边缘可坐四人,大部分区域被一台摊开的单架占据。

在车上等了约摸十分钟光景,从机场栅栏里开出一辆摆渡车,应该也是临时调用的。车上下来的正是我们22号团的团友。同样是对了名字、发了手套,分3人一组上了八辆车。

与我同车的是团友中的牙医家,牙医父母带着一对漂亮可爱的女儿出行,两个宝贝一路上活力十足,红裙女孩在沙漠、草场间特别能出大片。分车时妈妈带两个女儿上了我们车,爸爸被分到了另一车。

按说,他们家与“新东方”是一样的,22号那天早上没赶上我们那个航班,改签了晚一班的飞机来会合。所以,牙医妈妈上车前还在与工作人员解释,他们不该去隔离。但工作人员说,名单上有他们,那就必须上车。

上车后,牙医妈妈说,“新东方”那位孩子跟大家一直在一起,从不让登机开始就一路哭得好惨,领队小伙听了又更加焦灼了几分。

这段路途仿佛特别遥远,救护车摇摇晃晃,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几天的旅途疲惫加上一夜没怎么睡觉,实在是困了。

再睁眼时,已到了兰花花酒店。

进兰花花

下了救护车,我第一个被叫进酒店大堂。天花地板全是灰尘,四壁用临时木板隔开。看不出原来酒店的模样。在进门处支起几张临时桌板,医务人员给我取了喉、鼻咽两处核酸样本。奇特的是两个鼻孔都要取,也不知是不是表示对我们格外重视。核酸检测完,我分别询问了救护车司机和医务人员,我们是否确定要隔离,他们似乎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一律回复:我不知道。回头看看身后排队的团友们,除了已经先拉来抽血的家庭外,其他人一个不少。

这时,我忽然想起,站在身后的牙医一家也许还能争取离开。赶忙对医务人员解释,他家四人不是与我们一个航班过来的,应该是搞错了。医务人员马上核对了名单,牙医家赫然在列。牙医爸爸说:“我在深圳也参与社区的核酸检测工作,你们应该是搞错了,像我们这种应该都算不上次密接。”医务人员听了,马上打电话给疾控,请牙医家到旁边等候。我还想再叮嘱一下,另一位医务人员已在电梯口喊我名字,只好匆忙离开大部队上了楼。

我们被带上三楼,刚出电梯时眼前昏暗,走了一小段,才渐渐适应。走廊里混合着灰尘、废弃塑料和铁锈的味道。酒店不小,我们走过整条走廊,又向右转了一次,走过半边才停下,带路的医护人员让我进房间。我一路在心里默数,电梯出来,走廊两边一共经过了35个门,我的是第36间。门牌上写着B3061。我脑中突然蹦出一句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台词:“B3061,这是你终身的代号!”后来听常给影视作品做历史顾问的常老师说,这兰花花就是九十年代初《大话西游》剧组入住的酒店。可见进门那一刻,我与星爷产生了某种无法解释的心灵感应。

我放下包,打量自己的居所。这是一间大床房,门廊和卫生间铺着瓷砖,卧室是木地板。房间大概25平米左右。卫生间洗手池锈迹斑驳,地面残留着水迹。一开水龙头,放出的是黄水,只能放一会儿试试。头顶时不时还滴下一大滴水来,还好我闪躲及时。

我还是困,想上床躺会儿。一摸,硬硬的床垫上直接铺了张床单,没有褥子。床头有个落着灰尘的塑料袋,把卷纸、洗浴用品、电蚊香、蚊香片和牙刷都装成一堆,挤得满满当当。我仔细一看,袋子上写着——“四星级酒店标准设计、建造、装修,大众宾馆价位”。职业敏感,马上拿手机查了一下,95块钱一晚,网上的房型图片不多,比眼前的景象富丽堂皇不少。

躺下一会儿,在半醒状态下被蚊子吵醒数回。起身检查了纱窗,用纸巾堵住各位漏洞。开窗通风防不住蚊虫,一关窗就闷热,空调打开只是室温的风,并不制冷,还带着一股霉味。想起有人说空调会传播病菌,估计也很久没清理了,我赶紧关上了。

团友们此时纷纷入住完毕,也在房间做着类似的探索。已是傍晚,大人孩子都是从早饭后就没再吃饭喝水。因为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书面告知,我开门问走廊里路过的工作人员,我们是否要隔离,以及隔离多少天。回复仍是——不知道。在出行群里,深圳的同事开始在群里接龙统计大家的房号和房间人数,启动自救,我们先解决大家的水和食物问题。

统计下来,12岁以上的孩子们全部强行与父母分开住,夫妻俩也是一人一间。有一个房间特殊,是一位妈妈带两个12岁以下儿子出行,只能三人挤在一间房里。令人欣慰的是,牙医一家没有在群里接龙,我们纷纷在群里恭喜他家没被隔离,但他家没有回复。

这时,自治区、银川市和各区级疾控部门的电话又开始涌进来,我一遍遍重复我们的行程细节。每一个打电话进来的人,我都会询问到底隔离政策是怎样的,他们大部分回答不知道。只有一位,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应该算是次密接,至少隔离七天,具体情况要看核酸检测结果。

接电话的同时,我用微信给常老师发了这边的状况,他已收到原地等待救护车的通知,我叮嘱他尽量多装一些生活物资到包里,以防重蹈我们的覆辙。常老师后来在朋友圈总结了这一段心路历程,颇有文采:

我在银川最繁华的街道

看着夕阳下的车水马龙

妈妈带着孩子来学习舞蹈

下班的爸爸走向公交站

背后的小吃街人声鼎沸

手抓羊肉、泡馍、烤串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看见的人间美好

接下来的几天

我要去住兰花花酒店

兰花花的故事

我知道

中国的哀乐就从这里面改的

至于如何了解哀乐与兰花花的关系,几天后常老师在工作群里又有补充:“我小时候学钢琴。钢琴老师说,中国的哀乐就是用兰花花改编的。所以我是用哀乐的情绪来弹兰花花,结果……发现他是错的……导致我情绪都用错了。”

如果读到这儿,你还不知道兰花花是什么,建议搜一搜最古朴原始版本的兰花花歌词,就明白常老师的心情了。其实从我开门进房间的那一刻起,胸中回想的就一直是黄土高坡上锁呐荡气回肠的哀怨,说兰花花与哀乐有深远关系,我没觉得他用错了情绪。

开始自救

第一批自救物资大概在18:30送进来的,是芳总找了相熟司机采购的面包、矿泉水和苹果。司机师傅为了以最快速度送达,拉着老婆一起采购,到酒店的楼前却找不到入口,可能因为隔离区有很多封挡。我在楼上与司机边通电话边探出窗户,用手指着我们进门的方向,总算是找到了工作人员。

此时兰花花隔离的房间中,九成是我们的团友,工作人员对着打印名单从我附近几间房开始发。我问工作人员,能否按房间人数给大家平均分一下物资,工作人员瞪了一眼说:没空。我很愤怒,但压着火反复沟通了一会儿,算是勉强同意送的时候留心一下。

大家在群里纷纷感叹:终于有水有吃的了。就在前一天,我们还在为某家餐厅的手抓羊肉欠些蘸料而遗憾,此刻,一瓶白水加一片面包却也成了美味。恍如隔世。稍后,隔离晚餐送来了,我隔着塑料袋都知道,很多孩子应该不会打开。还好有面包和苹果垫底。苹果和面包发完,有同伴又在群里恭喜牙医家不用在这里享受“美味”的面包和苹果。然而此时牙医爸爸猝不及防地晒出了自己的房门照片,他们家还是被抓回来隔离,刚刚入住完毕。

其他人也开始收到一遍遍的流调电话询问。我说,每天行程的推进控制是领队的职责,你们把我手机给流调工作人员吧,我可以大大减少所有人的工作量,一次说清楚所有人的行程。

常老师入住也是神速,他来时3楼刚满,住到了4楼,居然还成功赶上了在房间收到面包苹果。我跟他商量,如果27号团友需要,我们就在晚餐现场接一个蓝牙音箱,请他给大家把今天下午的课再补充一下。他回复:“没问题,我已躺平,躺得很平,随时可以讲课。”他还感叹,我们的流调记录如果公布出来,就是宁夏的高端旅行攻略,吃住行学游,处处都高端大气上档次。

不止是高端,涉及面还很广。我们的行程涉及宁夏的银川、吴忠两市,以及内蒙古阿拉善盟左旗。轨迹遍及银川下辖的灵武市、西夏区、兴庆区、金凤区、永宁县、贺兰县,还有吴忠下辖的青铜峡市、利通区,以及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回民村。这还没算上机场疾控的单独询问。各级疾控部门相互不通信息,每个单位一次也不可能问全,基本要再打三四个电话进来。几十个电话轮番打下来,人员信息要详细到身份证号、手机号和居住地址,行程轨迹力求精确到分钟。沿途遇到的每个人都需要回忆身份容貌以及是否戴了口罩。几个小时应对下来,我的嗓子哑了。

边接电话,还要边关注群里的聊天,我很担心大家心态崩了。好在群中妈妈们开始交流怎么让房间看上去更干净靓丽些,毕竟有可能住上七天甚至更长。在肚子填饱后,改善环境就成了第二轮自救的主题。深圳的客服同事开始连夜与每家交流采购清单,争取第二天中午能给大家送第二批生活物资,继续改善生活。

27号的群里,静悄悄的,不知道临时顶班的教授能否胜任,于是又见缝插针约教授通话聊了一下。小雯已在机场候机,晚班机晚点到没有登机时间,她趁着这个时段隔空指挥宁夏的合作伙伴,把我们一路订好的酒店和服务人员全部换掉。首当其冲的就是27号团晚餐后就要去入住的凯悦,在最后一刻给客人临时调整到了即将满房的国际交流中心。

晚上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在忙碌中转眼就到了11点,电话仍络绎不绝进来。我在一遍遍重复讲述行程中,渐渐说不出声了。工作群里,我写道:现在我们到过的所有省市区级单位里,好像只有灵武市疾控还没打了,我等着集齐所有疾控,召唤神龙。没五分钟,一个电话打进来:“您好,我是灵武疾控……”

11点半,又一通电话进来,我用残余的嗓音直接说:“不管你是哪个疾控打来的,我实在不想配合了,你们相互之间出于什么原因不通信息,我不想知道。作为一个愿意认真配合流调的普通人,我相信一天说了几十遍,我的义务已尽到了。实在不好意思,讲不动了。”挂断电话后,我打开了手机的来电免打扰功能,并在工作群提醒大家,如果找我的话,拨我的微信语音。

接近午夜,电视里播放着奥运健儿捷报频传的画面。我看了一下出行群,已经有20分钟没人再说话了。但我知道,在共同经历了漫长艰辛的一天后,大家应该都还没睡着。

各方援助

28日早上6点多就醒了,带队在外的生物钟就是这样准时。作为领队,每天一早都会在群里给大家发出行提示,我惯性地拿起手机想了想,不确定今天能否出核酸结果,也不确定我们采购的物资能否送进来,甚至一日三餐是否能保证都不知道。我的确没什么可发的。

肚子里已经早早在唱空城计了。洗漱完毕,我根据昨天走进来的路线和房门背后的逃生指引,研究了一会儿“监狱地图”,再结合昨天群里的接龙,确认了我们22人所在的房间位置。就这么熬过了7点半,我开始在群里问候团友和老师。接着私信问候了一下飞去上海和昆明的家庭情况,他们接到了当地疾控部门的流调电话,但并未要求隔离。忽然想起,除了莹莹,还有一位计调苇青和司机,也全程陪同我们,不知他们目前怎样了。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他俩从昨天开始,不断被疾控电话追问,而且明确说了要隔离,司机家所在区域管控更小心些,已经上门贴了封条。司机说,他宁愿到酒店隔离,也不愿连累家里人。但这不是他说了算的。苇青说,宁夏从疫情以来就没有遇到过这个阵仗,又不像我和莹莹有思想准备,她接完第一个电话就吓傻了,后面的电话莫名其妙地边哭边接。司机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私信问她,是不是要准备个遗书。我在深圳长期做核酸检测点的志愿者,对新冠的确诊和隔离过程还比较了解。赶紧给她讲了一下核酸检测的基本步骤和相关知识。权作安抚,聊胜于无。心里估摸着,我们走过的所有酒店、餐厅和景区,凡是服务过我们的工作人员,只要能辨认出来的,估计都会遭此一劫。

我根据昨天下午到今早的体验,整理了一个隔离物品清单,给莹莹、苇青发去,并叮嘱她们只要有机会居家隔离,还是尽量不要来兰花花。

8点左右,听见门外有走动声,开门看,工作人员把早餐悄无声息地放在了门口的小凳子上。拿进屋打开,里面是一个花卷、一块蛋糕、一条软麻花、一包榨菜、一枚鸡蛋,还有一袋20年前常见款式的软塑料包装麦香味早餐奶。我只吃了鸡蛋,把昨晚剩下的面包就着榨菜吃了几片,又洗了一个苹果,感觉早餐挺丰盛的。

早餐时刷朋友圈,看到常老师一早发的隔离日记:

#隔离日记 做梦也想不到,银川是个来了就走不掉的城市。昨天中午接到银川疾控电话,告知同班飞机有南非回国的人复阳,我是次密接……紧接着一整天接了各种电话流调,确定我人在银川。惶惶一整天,晚上还是被救护车抓来废弃酒店进行隔离了……等待救护车来抓我的时候,居然有一种“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的感觉。拖着行李走向救护车的时候,步伐完全就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慷慨就义。隔离点是昨天才启用的。条件确实有点艰苦,大西北的高温下,隔离酒店是没有空调的。送来的晚餐很丰盛……但是热得吃不下去。昨天进大牢前,我认真吃了上路饭的。好的,人生不过如此。总会各种圆满。新冠的时代,该来的会来,一定会来。

仔细看了常老师的配图,然后在他朋友圈留言:您房间居然有床头控制板,好羡慕好嫉妒!他秒回:别,宁可没有,因为是坏的。想起他一入住就跟我说过,觉得只要有个改锥就能逃出去。我当时给他的回复是:所有人刚进来时都是这么想的。现在看着他那边坏了的床头柜露出的各种金属件,我不禁问了一句:这,能改造成改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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