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完结)

1

马三已经说不得是喜爱水上的日子,还是已然习惯,总之浑浑噩噩地熬煎,只是少了熬煎的痛苦。他只在每天太阳尚未升起时,迷蒙地似睡非睡。等到天色微亮,就翻身下床,在驾驶室兼卧室与厨房的空间里面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传来悠扬的汽笛声,听着像是要过闸了。船速减慢,停船的指令传来,马三打了把舵就跑到船尾着急莽荒地下锚。终于停下来了,才从上衣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悠悠吐着。

这是在运河里,就要过江了。

对于跟马三一样的船员来讲,这个季节里过江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水情讯猛的江波无风还要起浪,更况吹起风来。重载的船只得把仓用厚厚的绿帆布包裹严实,风浪打上来,还要手忙脚乱地把存水刮掉。船帮随着风浪起伏,船上的人心也随着风浪悬着,守着舵把不敢有一丝大意。

要问马三何以选择这个职业,多数时候他会沉默不语,然后翻一翻眼白,直白告诉你,不知道-。就这三个字,干脆简洁,还有些无奈。

马三排行老三,家境在村里一般,但村子比较穷。父亲死的早,大哥没读过什么书,顶多能写自己的名字,早早干活养家了。二哥读书勤奋,无奈不是那块料,读了初中就出去找事做,很少回家。家里只有马三,老娘和大哥。

俗话说,逢三必坏。一点不假,马三是块好料,但太淘。小时候给人干仗没少挨老师打,好在没有完全荒废学业,喝酒打架闹事交了不少哥们弟兄,一个个都退学回家了。马三还在坚挺着。二哥寄钱回来,大哥把马三叫来说兄弟三个,就你灵性,给咱争口气。马三平日里人模狗样,在大哥面前却犯怵。马三知道大哥吃苦最多,就乖乖地回去翻书听课。但欠下的功课日积月累,哪里能一下补上。好歹弄上了个大专,算是给家里挣了点光。报专业时,稀里糊涂的见文会意,误打误撞地填了海员驾驶。

进了城,马三淘性不改,但突然觉得原本算光鲜人物的自己成了土豹子!二哥的钱还会按时寄来,但禁不住平日用度。加上自己游荡惯了,就遛出课堂四处打工。社会混久了,心越发野。难得坐回课堂里,找角落里坐下,点名答到其他同学都觉得新奇。

马三不以为意,但不敢毕不了业,没法给家人交代。老娘比较疼爱马三,人前总三、三的,一脸骄傲。自己弄渣了,就把老娘坑了。

2

于是各种法子。学,学不动就打小抄,搞得其他老师记他不得,监考老师对他最感兴趣。糊糊弄弄算过了关,把证书拿到手时,马三没觉得多兴奋,他晓得这才是开始,要等工作落稳了才算。而他这个世代农民要想在城里站稳脚跟,挺的硬气做个城一代还有磨难在前头等他。

马三暗暗发恨,干嘛不听媳妇劝,执意要带儿子上船。虽然谁也不说,但心都明白,常年在水上,就像无根的浮萍,生活的脉就是涌动的浪,由无奈变的习惯无奈。马三尤其如是。过早的生活磨砺,让他远离了梦想与不切实际,踏踏实实地活着。累了烦了,就抽支烟喝杯酒释放一下,抖擞精神给自己打气,要去拼要去挣!

只有儿子,是他浮游生活中点亮彼岸的灯塔。每次回家儿子搂着马三亲不过来,喊着爸爸、爸爸,把马三的心叫的酥脆酥脆的。相互温存的几天是漂泊时日的短暂慰藉,却是长久颠沛生活的精神食粮。正好赶到假期,马三就动了念想,要把儿子带上船。

媳妇不乐意,马三就拿让儿子长长见识当托词。孩子在家呆的腻烦叫嚷着我要去我要去。妈妈心软了也就答应了。

马三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他记得人群中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起买票,一起上车一起下车。儿子初见到大船兴奋地大声尖叫,过跳板欢喜的忘了危险,惹得马三紧紧抓住儿子连哄带骂······他多想还一直握着牵着儿子的小手,慢慢体熨他的温暖与柔弱,陪他长大,快乐着他的快乐。

而这一切,已成奢望了。

3

马三眼见过不少事故,也听过别人酒后闲扯。水上的事,远离了文人墨客的优雅闲游,波光涌动中杀机四伏。船停靠了大家茶余饭后喜欢扎堆聊天,就会说起种种事来。

有次河道里遇到只头船,旋浆被渔网缠住。这是平常事,渔民有时候故意把网布的密,一来捉鱼二来被船刮了蹭了就有由头敲一笔。船都是过路的,强龙不压主,一般就忍气吞声,破财消灾。有首谣唱的好,“贼邳县,孬宿迁,哩哩拉拉到淮安”,就是写照。船被缠了,就派水性好的下去解网。大意疏忽了没仔细旁边的行船,害的水下的人直接被行船吸过去卷入铁叶打得稀烂,直冒出一片血水,船上的人吓得面面相觑,知道已救不得了。

有时候赶旱季水面下降,船特别容易搁浅,没办法得有头船一只只来拉。把缆绳绑好,前边船头卯足劲努的狼烟直冒,搁得浅还好一会就拽出来。深了就比较困难,缆绳有时候受力不住就会打滑。人急了就会在一旁拽住绳头,这是危险时刻,行家里手一般不敢冒险。有回一个新手不知深浅前去拽绳,终是时运不济,缆绳一下崩断反弹回来,恰巧劈在当头。那力道不用想也能夺命。火石闪电间人已倒下,尸横船头,脑浆崩得到处都是……

只要是水上的人,就等于给水签了契约。顺着波浪起伏,伴着两岸春夏秋冬,也担着浮沉的风险。长江浪里到处浮标,其意是在提醒行船,浮标下有沉船。浮标多了,人也就麻木,况且在江心横渡,人还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沉船。

水大水小都容易出事,这脉水,吃她喝她,却也惧她怕她。吃喝拉撒都在水里,却谁也不愿丢了性命成了水鬼。无奈,总能见到水上漂流的尸首,佝偻着背泡在水里,浮游而流离,再难入土为安了。

4

马三记不得多久没有给妻子通话了。打从儿子出事以来,眼泪渐干,悲戚到麻木。有时候恍惚之间,马三仍能幻听到儿子清脆的声音“爸爸——”,急忙转身时,犹如儿子小脸就在身后,但空空的周围让哀伤再次袭来,马三抽搐着脸强忍住,究竟还是噙满泪来。

马三已忘了如何鼓起勇气告知妻子,承不住冰冷现实的妻子险些昏厥。继而放声痛哭,直把嗓子喊哑,呜呜泣咽。这个女人从遥远的故乡跟随马三组建家庭,算不得心贴心地温存相知,却也任劳任怨地踏实生活。马三常年在外的漂泊生活里,总还有个悬挂,还有个停靠了岸边的归处。家,这对于水上跑船的人,意义尤其不同。

马三在江南停靠卸运的时候,常跟着一帮船员去串厂。那时候由农村老家去江南打工的多,不少厂子里招来的工人,休假回家就会把本村或是附近的兄弟姐妹一并带去。这些乡下的青春男女,怀揣着梦想,走在光怪陆离的霓红下,却在最繁累的产线上任人用度。只因背后就是黄土,汗流浃背也堆积不出财富的穷苦命运,让他们在最赤裸的不公前咽下苦怨。这些苦怨助长了城里人的优越,也加重了自己的委屈。只有在彼此诉说中才能相互鼓励与慰藉。而当他们回家时,他们所讨厌的现实处境又会在村人面前带来难以言说的荣耀。这是辛苦钱换回的工业文明气息在农业文明前的显摆,他们正好夹杂在里面,有一丝难为情,有一丝甜,有更多苦涩与无奈。

马三走在江南的丝织厂子里,水泥路面雨渍未干,这是昨天落得雨,影响了卸运,所以才有功夫在今天放晴时来厂里游逛。另外几个玩伴跑去职工礼堂看电视了。马三就和几个年长的前辈在路上问寻着有没有老家来的工人。

早上的太阳温煦明媚,路边的小草雨露被照得闪亮犹如珍珠。厂道上人比较稀少,大概这是周末的缘故。

问了好几个人,操着南方味道普通话的行人连连摇头,大概是只听懂了大意,说:“不知道耶,去员工宿舍去问下吧。”用手指了指方向,转身走了。

进了拱门,院子中两排水笼头背靠白墙一字排开,两边水池贴着瓷砖,有个姑娘正在洗碗筷。

5

人与人的缘是不是天定,谁也难说。不然奈何明明很近的两人偏偏形同陌路,却单单在一瞬相识相知,到头来尘孽完结,或喜或悲,成诚成恨?!

马三在去跟洗碗的女工打问的时候,断难猜到这陌生的女人将会走进自己的生活。那个时候,她站在水池旁,刚刚把碗筷洗涮干净,手里抓着筷子握着碗沿往下控水。

马三走过去见女孩头发随意地歪歪扎起,穿着松散的睡衣,想也是劳苦工作后的难得休息,就轻声问到:“打搅了,请问你们这里有来自*的工人没?”

女子淡淡看了马三一眼,嘴里重复着马三说的地名,想了想后眼睛一亮,转身冲身后半掩的门喊到,“兰妹、红妹,出来哟,楞个有人找~~”。马三被女孩的四川话给逗乐了,却又不好意思笑出来,脸崩得紧紧的,甭提多难看。

远听见屋里脚步窸窣,门响了下里面探出一张脸来,见外面站了几个老爷们,又不好意思缩回去,边说着“请等一下——”

马三知道这是女工宿舍,就觉得有些拘束,几个前辈都四五十岁,独他一个小伙,显得尤其不好意思。旁边的女孩此时碗筷已洗好,冲着马三他们微微一笑,踱进屋里去了。

门又打开,几个女孩子着装齐整,走出来讲着普通话:“是找我们吗?”马三在一边没搭话,其中一个前辈说起了家乡话。听到家乡话的几个姑娘立马亲切堆出笑来,热情地招呼进屋坐。马三便在后面跟着进了宿舍。

聊起来,彼此并不是一个村镇,相邻几里的距离在老家攀附不上,在这里隔着几重山水却显得亲呢异常。犹如漂浮茫茫碧海时终于偶而见到的另一船只,心会莫名地兴奋跳跃。这是乡音,是寄挂,是历史,是睡梦。

几个前辈聊起她们镇的地主白麻子,说起白麻子当初的势力与轶事。几个姑娘在一旁听着,毕竟年龄还是有差距,这些陈年旧事住在四五十岁人的记忆里,对于马三、红妹、兰妹这一代人讲,只在小时候听家人聊天时偶有一字半句沉在心底,但随着日子堆积一天天走来,再听闻这些名字,犹如符号般愈发失了轮廓,只依稀记得听过那人,那事便全然模糊了。

在外洗碗筷的姑娘在他们乡音里走来走去,热心地倒水端给他们。马三接过水的时候,刻意回避姑娘怕碰到她的手,结果差点把水洒出来烫到彼此。搞得他灰头土脸,坐在那里半天也没听进一个字。而姑娘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得热烈,附和着他们的快乐与欢笑。

他们继续聊起来彼此村里嫁过来的或是嫁过去的姑娘,攀附着希望能够找到同一土壤生发的亲缘,慢慢聊着居然还是有不少都熟识的人,聊起农村里的各种事情,忘却了江南的美好,城市的冷漠,村里的贫苦,还有窗外的时光 。

6

马三就在那个时刻认识了李莉,那个坐在他们身旁听不懂他们乡语,但却善意附和的姑娘。他们忘情讨论着家乡与城市,讲述着异土风情带来的适应与改变,倾诉着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而李莉,就在那里,读着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闪着一双明亮灵动的眸子,像是在欣赏一幅画。那画里有无尽的喧华与热闹,而她静静地坐着,却能听见内心无边的寂寥。那是辛苦改变命运中无声的眼泪,悲苦中有些许成就来以安慰,但更多失去的东西,她却想也不敢想了。

李莉是家里老幺,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拎带着她在农家院里长大,父母老实本份,天天劳作在院前成垄的稻田,豆大的汗珠滋润着美丽的土地,却浇灌不出渴求的富饶。天府之国山峦延绵,隔绝着人群,异化着人的生活。李莉家背山面水,堂前屋后长满茂密的竹子,邻里隔着不远,错落掩映,小路沿山势起伏,只是小雨后泥泞不堪,闭塞难行像就要被遗忘的角落。

穷苦人难有审美的双眼,李莉从小在田头地间玩耍,并未觉得这是难得的怡人景致。她习惯了贫苦,见惯了衣着不整的同学自在玩耍,习惯了一人回家喂猪做饭。她晓得因为是老幺便得了更多疼爱,不必去做最繁累的农活,可以收拾完毕后,等着暮色将至在小路上逶迤走回的父母,和在父母身后嬉乐玩笑的姐姐与兄长。这是她的童年,一贫如洗,却又无忧无虑。

等她渐渐长大,窥探了书里的世界,便萌生了憧憬与期盼而开始变得不安甚至有些顾影自怜。她还是做完饭后继续在门前坐下等候家人,只不过眼神再不像以前那样盯着崎岖小路,而是望着延绵高山后的天空暗暗发呆了。

学校在镇上,每天走过去近一个小时,风雨无阻地求学孜孜不倦地努力,成绩仍提不得多少。村镇的老师一如既往地严厉,那个教过她爸识字的乡村老师终于转正,两鬓华发升任了中学校长已快退休。他在升旗仪式后对着一张张稚气天真的脸,最常讲的一句话,就是“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声音洪亮又饱含深情。他身后的国旗迎风飘扬,艳丽而招展。而此时,站在人群中的李莉总会想着大山外面的世界,而大山下面他的父母正在佝偻劳作。

中考后她对自己的学业彻底放弃,年轻的心愈发要强与跃动。父母还像以前一样支持她继续读高中,希望她考上大学一改命运终于扒去农民这层皮,再不要穷苦下去。但她的分数实在有些尴尬,在分数线下不远不近,要想读就要补缴价值不菲的费用。父母一时踟躇了。

李莉终于决定要外出打工了,她在家人为她置办行礼的忙碌中暗自忐忑,有所希冀却又莫名惶恐!车辆发动时,母亲嘴里一遍遍吩咐着照顾好自己,说完“不好就回家——”就转身哭了。李莉再难自禁,眼泪流淌,默默点头冲着家人挥手告别。她知道,这一去,家就只在身后,只在睡梦了。

7

“后来呢?”

“后来我就来了这里。”李莉回答说,她开始讲起普通话,尽量不带乡音。

“那个地方不太适合我,或是我不适应那里。也是靠山靠水的城市,但人情太冰冷太现实。所有人都只在意钱,所有话题都是钱,所有的标准也是钱。”李莉无奈地对着马三他们笑了笑,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悠然吹拂,李莉南下去了那个在“春天故事”里划出的“圈”子。本是落后渔家村落的地方如大地惊雷突发巨变吸引了万千移民,他们怀揣着压抑已久改变命运的原始冲动与发家致富的梦想蜂涌而至,生怕错过了良机。在“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的城市角落,无数人倾洒着血泪,奉献着青春与生命,再所不惜。

“我当时很狼狈,还没到十八岁,未成年,突然要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李莉继续说,“老乡找关系给我办了假的身份证,除了名字,所有都是假的。”

“厂线上工作时间总是很长,工资却很低,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却是不少的收入。”李莉补充说,“因为我太穷了!”

“有时候会挨监工的骂,那些来自台湾的老板都很苛刻,还很好色!”李莉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不过现在我已经同情那些受骗的女孩了,她们其实和我一样,太穷了!”

李莉叹了口气,往昔如潮水涌上心头,那段艰辛的岁月里总是宵禁,她结束了整天的劳累躺在逼仄的上铺被漫漫黑夜包裹住幼小心灵,只有耳机熟悉的电台声音赖以慰藉,那是无数与她一样在外打拼姐妹的温暖港湾,同样也是打工妹出身的主持人用温柔的声音拉近着与听众的距离。李莉静静聆听着里面的打工姐妹的倾诉犹如见到无数的自己,不同生平相似的际遇让她伴着酸楚由着眼泪一次次染湿了枕巾。她未提及在无数的睡梦中,她又回到千里之外亲人身旁又见父母的亲切笑容,而醒来后的她总怅然若失,继续强颜欢乐淡然面对。

马三在旁边点了支烟,抽了口,眼神开始望向水面。

在女工宿舍见面后,马三他们便把这些女孩子邀请到船上去看看。这对整天三点一线的女工来说,显得新奇好玩。李莉也在受邀之列。开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宿舍的同伴连说带劝,拉着她一起走向码头。

码头上的吊车正在工作,一铲铲把煤堆成了小山。船舱渐空,慢慢地浮上来,先前与码头平齐,慢慢地就高出许多。等最后剩了舱底,吊车无法工作了,就由码头雇来的工人一筐筐背。这些工人是当地人,说得话马三很难听懂,但活干得十分不容易。一筐煤重重地压在后背,沿着跳板晃悠悠地走到码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煤黑子。他们都是从家里带饭赶点时蹲在一起吃,马三知道各地的饮食不同,也未关心仔细瞧出是什么饭食。有时会有人来船上借些开水,马三把开水递过去,见他只剩得白米了,心里有些好奇,他把开水倒进去直接泡了泡吃着走了。从此后马三见了这些工人,都会很客气地打招呼,再发些烟说上两句。

这些姑娘都是第一次走跳板,又惊又叫地,马三就在前面踩住这头伸出手来接,李莉最后走上来时,身体晃了晃差些失去平衡,马三着急把她一拉,李莉惊魂未定,见自己已扑到了马三怀里,两个人急忙向后退,李莉脸红了一下,马三也有些不自在了。

卸过的船陆续解开停在另一边,但还有好多船等待着,看来他们还得停留几日。几个前辈领着这些姑娘在重载的船上转着参观。马三在后面跟着提醒着安全。这对她们到处都是新奇的,年长的几位耐心讲着,等新鲜劲过去,就挤坐在船后的台子上看着风景聊天,打开话题来,李莉就讲起了她的故事。

码头上已不太忙碌,太阳西沉,阳光温和,风柔柔地吹着。李莉说,“说起来,这个江南跟书本里的根本不像,”李莉说着顿了顿,“唯一的不好,就是这里的人由着富庶,瞧不起外地人。而在原先地方,都来自外地,反倒显得公平。”

“那些人,”马三指了指就要准备下班的卸运工人说,“他们其实跟我们一样!”

“但你看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水拍打着船身,传来一阵阵的声响。

8

留言:

你好久没有给我打电话了。这段时间我已经不再悲伤,当我想到我们的孩子,还是止不住眼泪。我恨你,恨你非得把他带走,把他从我身边永远带走了!

也许你当初坚持是对的,若我听了你的决定,也不必今天如此痛苦!是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这是对我的惩罚,刻骨铭心!

我已经无法承受了,身边到处都是孩子的影子,我知道那是他,他还在我身边跟以前一样蹦蹦跳跳,快乐地陪着我,亲亲地叫我“妈妈”,我只是看不见他。我垦求他,好多次,宝贝,别怕,出来让妈妈再看你一眼吧。但四周一片寂静,我的宝贝永远不会回来了,永远。

爸爸妈妈给我电话,让我回去住些日子,我决定走了。你的衣服我已经整理好,还在以前的柜子里。好好照顾自己。

辛劳的人,注定没有爱情。马三与这些可爱的姑娘互留了联系方式,便又开始了各自的生活。一月月地大江南北游走,春夏秋冬无声无息地流转。无数个轮值的夜里,马三点起烟来对抗着孤独与寒冷,望着月亮星辰,听着船破水流的声响,算作忙碌时难得地闲适休息。而此时,李莉正在丝织厂线上轰鸣的机器声中紧崩着神经工作,生怕出了差错挨了主管的责罚。天色微明,马三拖着疲累的身子倒头便睡时,李莉正一脸疲惫地从厂线上换了便装准备回去。这两个青年,拥有着上帝赋予的好年华,却被沉重的命运拖住,无尽的忙碌已把青春的艳丽色彩消磨殆尽。

有好几次的巧合,马三随着船同样来到了江南丝织厂,马三便和以往一样抽空去看看那些姑娘。碰到李莉的时候多一些,渐渐熟识了也知道李莉除了善良也很大方。马三从一开始知道她像大姐一样照顾两个老乡姑娘,便对李莉了有了份敬重。闲下来时一起吃饭聊天,为了助兴也会要上些酒。李莉这个四川姑娘酒量不小,马三就差了许多。一杯下去脸色红红地成了包公。微醺的状态大家都比较放松,便相互开起玩笑,马三多喝了两杯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戏谑逗乐,惹得女孩子在旁边笑。马三看着李莉笑起来抿着嘴,白里透红,越看越漂亮。李莉正笑着看到马三傻兮兮地盯着自己看,便有些害羞。旁边的姑娘瞧出门道,就跟着起哄,马三有酒壮胆反而敢说,举着酒给李莉碰杯,嘴里舌头发硬,好不容易把话说明白了:咋了?!我就是喜欢李莉!

留言:

我在这边很好,不用牵挂。爸爸妈妈明显老了,从我出去到现在一直没能好好陪陪他们,回来发现他们的头发已经斑白,我们都哭了。我还是会想起我们的孩子,期盼着每夜能梦到他。夜里我常常哭醒,白天我不敢一个人呆着,怕想起孩子难过,就自己找事做。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又一遍,让自己再累一些再忙一些。爸爸妈妈劝我出去找份工作,我决定去试一试。

你还是没有给我电话,好好照顾自己。

9

马三悠悠醒来,头痛难当。昨晚上的事情犹如投入水面的石子,刚开始还清晰可见,渐渐沉入黑暗难觅形状。马三只记得吃过饭后,一群人嚷嚷着还要去卡拉OK,已有些醉的他被人群裹挟着进了包间,在敲打耳膜的鼓点律动中吹着啤酒,相互之间说话只能喊耳朵。

李莉点了首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手握麦克动情唱着,这首歌很安静,马三指间香烟顾自燃着,白雾升腾,有那么一瞬,他突然间厌恶了漂泊,好想有个家!

马三惊奇自己怎会有生出这想法,他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继续在那里喝着啤酒。兰妹坐过来跟马三喊着,“哥,怎么样?”马三嘿嘿地笑,“什么怎么样?唱得怎么样?唱得好,唱得好!”兰妹打了马三一把,“问你人怎么样?”马三装糊涂,“人呀?人也好!人也好!”兰妹捂嘴笑了,“瞧你高兴那样!”

酒喝多了,一起玩得人就会在不觉间散成小圈子,本来一堆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大会,后来就开成了小班会,斗头在那没完没了地聊。唱完歌后,马三醉眼迷蒙地见别人没了踪影,独剩下了他与李莉,就嘴里嘟嘟着,“这两个妹子真不懂事,自己先跑,也不管别人。”李莉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已有了几分酒意,还能照顾自己,看马三走着晃着,便在一旁扶着。

时间刚过午夜,晚风吹拂,街道上没有车流安静异常,头顶上也没有明月,暗夜中能仔细识出北斗,马三与李莉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扯得很长,又慢慢变短成了点,然后再被拖长。马三一直说着感谢,他客气地给李莉说“不好意思!”然后不失时机地恭维李莉,“你的歌,唱得真棒!”李莉对马三的醉话不以为意。她穿着高根,扶着马三累得够呛,见旁边有个条凳,便提议说歇一下。马三正想吐,也要停一下。两人便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午夜的风已有些凉了,李莉坐下来身上有些冷,马三见她抱着双臂,便生了男子汉的豪气,把外套脱下来直接包在了李莉身上。李莉有些羞涩,又有些难以言说的高兴,拿眼看了看马三,眼里露出丝丝柔情。马三壮着胆回看过去,李莉脸色绯红,低下头来。

四周很静,两人也沉默不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不觉中,马三已把李莉抱在怀里。李莉头靠在马三的肩上,听到马三的心跳得厉害。马三把李莉抱在怀里,手搭在她的肩上,手心里已有了汗。他感觉这像是梦,但怀里的女人又如此真实。

“李莉”,马三低头叫了声,

“嗯”李莉把头慢慢抬起,

两双眼在凝望,两颗心在靠近,两张唇已贴在一起。

夜深了,静得只能听到呼吸与心跳!

留言:

我已经开始工作了,活不累,但很忙,没有多少时间休息,正是我想要的。周围的人都很好相处,他们对我也很友善。我已经适应这里了。

好好照顾自己!

10

得知李莉怀孕的消息马三头有些大,事情有些突然,他脑子懵懵地一片空白,终于冷静下来,后悔起那晚上不该那么冲动了。

马三记得醒来时,李莉已收拾妥当在屋子里静静坐着盯着他,想是已经在旁边很久了。头痛欲裂的他见到李莉时,恍惚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有些不知所措。李莉脸颊绯红张嘴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最后咬着嘴唇开始搓起手来。气氛压抑尴尬,马三十分拘束,慌乱地穿上衣服,纽扣扣错了几个。

之后的日子,马三感觉自己像个逃犯,始终惶惶难以鼓起勇气去见李莉。李莉刚开始还在等待,几日后耐心渐失已感失望,暗自伤心还有点仇怨。一日一日把掩在深处要强的性子激了出来,便把过去扫落尘封,迅速整理情绪脸色苍白地过活了。只是同宿的姑娘有些奇怪,也不好意思问就给马三联系,哪知马三已经随船走了。

姑娘们觉得马三太不像话,连走也没说一声,便把错一股脑归他身上安慰李莉。李莉明白好姐妹的用心,难以拒绝的好意下笑得有些生硬。

马三当时正在忙着拴缆绳,后来看到电话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打,事情便给拖在日子里。两位老乡姑娘好心搓合却没使上劲,有些泄气。直到李莉发来留言。

李莉一言不发冷漠地眼神盯着马三,任凭他说着道歉的话。直等她气消了,鼻子一酸,泪流了下来。马三给李莉递了纸巾,等她情绪平复,一声不吭地坐着陪她。李莉把泪擦干问马三“说吧,怎么办!”

马三嘴动了动,没有说话。“说话呀”李莉追问,

马三磨了半天,终于抬起头来“你看我俩现在,什么还都没有。”他眼睛盯着李莉停了停“要不——”马三把声音拖得很长。

李莉冷笑了一下,“你不打算要,是吧。那你陪着我去医院吧,”李莉说着已带了哭腔,泪又下来了。

“我不是不想要,是不能。你看我们现在哪里有条件要,——。”马三还想解释,李莉已经把手抬起来让他不要说了。

婚礼举行的很仓促,放炮拜堂的时候,邻居全挤在周围见识这个马三带回来的外地媳妇。李莉施了些淡妆收拾得精致小巧,旁边人的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她一点儿也听不懂,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他乡异土,她出现得突兀与单薄。她飞了那么远,去过南海江南,偶然途遇了他,便失了原先的方向蓦然停驻在了此处,像是宿命似的已是马家人了。马三一脸疲累地带些兴奋又有些羞涩地成了新郎。只有马三的老娘、大哥从头到尾乐得心里开花合不拢嘴,而老二嘴里叼着烟一直在给大总理交待事情......

留言:

我很好,勿念。 身边有不少朋友陪着,跟他们在一起我才会感觉到一点轻松。过去的事情永远忘不掉,但我在努力远离他。你也要放下,慢慢忘掉吧。好好照顾自己!

11

拉扯孩子不易,李莉产期到了马三还随船漂着,他急匆匆赶回家时,李莉在产房碰上了难产。找了关系低声地求着主事大夫。大夫检查了一下,说让在走廊里走走。走廊里待产的很多,一个一个面带痛苦一手扶腰一手搀人来回踱步,疼痛加紧张让有的孕妇哭出声来。李莉倒是坚强,脸有苦色却没有言语,闷闷地承受一声不吭。直到马三来了,她便手挽住马三脖子头抵在他的胸前低首连气都喘不匀。

终于还是动了刀,孩子出来时,马三在产房外面见了下,皮肤发紫,眉毛算子全堆在一起,甭提多丑了。大夫抱起来给看看光屁股,大声说“是个小子!”老娘在旁边高兴起来,一句一个“俺孙儿,俺孙儿”。劳累了一夜,马三终于也放松了下来。便在病房里陪护李莉等她康复出院,天天打地铺熬夜、买饭、添补东西,老娘身体还算硬朗,但马三让她回去了,留下大嫂帮忙照料。

按乡俗是要摆庆宴,马三让大哥请来邻庄有名的大厨、村里有威名的大总理一起商量了细节,便挂了红布,摆了流水酒宴。连忙几天,马三躺在床上,闻着儿子的淡淡奶臭,见李莉把孩子喂得愈发白胖,心里也感满足,他冲着旁边脸色红润的李莉,笑了笑,说声“辛苦你了——”就沉沉睡着了。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连接婚带生孩子马三已拖了一屁股债了。老二往里添了不少,但眼看他正是结婚的年龄还要准备花费。老大穷苦惯了,好容易找了个二婚的女人肯跟着他搭伙过日子就算满意了。好在大嫂知晓道理,搁马三事上也鼎力支持,把两人积攒下来准备要孩子的钱都拿给他用了。虽说亲兄弟,但各有各的苦处,马三在家停留没几日就又开始去奔忙了。

春夏秋冬,不避寒暑地辛劳,日子还是不见多少起色,孩子由襁袍到学步,从呀呀学语到叫出爸爸,马三都未能相随相伴,生活太冷酷,由不得马三的柔情。他只有在船靠码头的那几日回家多陪陪亲人,时间一到就会拾装上路,容不得他的回头与留恋。孩子一天天长大,李莉心疼马三一人的辛苦,就把孩子放家里,也出去找活了。马三给李莉说了好久,最后决定在附近找个工作,不怕待遇低,关键要能照顾家。

生活呀,就是有命活着,而日子会把一切埋住,成了记忆,烟消云散!

12

“你看这小子,长得跟马三忒像,叫你小三最好”马三把儿子领上船时,同事围着小家伙品头论足,整得马三爷俩给大马猴一样,小家伙有点不好意思,拉着马三的手怯怯地躲在后边,马三拉了几次没出来,就笑着解嘲说“白搭货,还害羞!”这是个失败的见面会,但小三的名字却叫开了。

船停在太湖畔,夕阳下暑气未消,马三就会带着小三一块下湖洗澡,给儿子套上救生衣,再围上救生圈,让他在岸边随着波浪慢慢摇晃。小三有些怕水,正在慢慢学着狗刨。马三在旁边一点一点的指导给小三纠正动作,急了就会训他两句,小三本就有些怯,被训了动作一乱连喝了几口水便泄气了,爬到岸上生闷气。马三见儿子生气就有些心软,蹭到儿子身边摸着儿子头安慰,儿子刚开始拧拧地不肯理他,直到马三道歉才又把头靠在马三胳膊上。夕阳下爷俩的背影被拉出老长。

那是马三难得的好时光,同事来找马三聊天,老远就闻到肉香,进门见马三光膀子正炒肉呢,汗津津的,就调侃他,“哟,天天吃肉,不过啦?”马三转脸过来一笑,说“小子有些瘦,得给他补一下!”儿子坐在船尾写作业,闻着肉香就写不动了,停着笔伸着脖子叫喊“爸,啥时候吃饭,我饿死了!”马三答应着,“就好啦,好饭不怕晚,小,把桌子支好”。同事笑了笑冲着船尾说,“小三长大了得孝敬你爹哩,你爹平日可不舍得吃肉呢!”

水上蚊虫多,天天晚上给儿子冲完澡还得穿上长袖长裤聚到一堆聊会天,船上的老师傅喜欢小三的不行,非得让认亲,“来小三,喊干爷!好吃好喝管你!”小三不知道啥是干爷,也不敢搭话,马三就在旁边笑,看儿子有些难为情,就替他开脱,“行了行了,别逗他了,这小子淘,真认了干爷,怕你不爱了!”回去休息,爷俩一前一后走,儿子问“啥是干爷”,马三在后面说“干爷没亲爹好,咱不认!”进了蚊帐,爷俩开始拿着手电筒逮蚊子,一番忙活后,把蚊帐掖好才敢睡下,马三哄儿子睡着了,便起来值夜,坐在那里抽根烟,流水声静,悬月明亮,儿子轻声的呼吸睡得很沉,马三吹着风有些惬意。

那日船停靠等闸放行,马三眼睛灵光,远见岸边有个大鱼头换气,便拿了盆让儿子在船上安生呆着,自己游到岸边准备逮鱼。走近看马三一惊,这鱼来头不小,少说得有三十几斤,想是被船头旋桨打了头正犯懵呢。马三扣了几下都被它大力挣脱,没办法就给船上人喊话,几个同事取了工具拿了抬网下了水,三下二下就给抬上来了。终于捞到船上,居然比想像的还大,大家都兴奋地围拢过来,旁边抱孩子小媳妇比了比,跟孩子身高一样。这是喜庆事,自然杀鱼喝酒,鱼籽装了满满两海碗。

挨黑时马三带着儿子去吃鱼,给儿子碗里装了几大块,看儿子吃得美滋滋,又把自己碗里的挑给他,便端起酒杯里多喝了几口。旁边人知道马三的酒量,见他舐犊情深,就开他玩笑,说“来,孩他妈,多喝几杯!”马三酒兴刚起,也不拒绝,直到感觉自已有些漂了,才挥手说不敢再喝了。

酒足饭饱,天已完全黑了,只有几点星缀在夜空,风有些凉。马三出门着了风,慢慢晃着,儿子跟在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吃饱没,小!”

“饱了,爸爸”

“爸爸有些醉了,过这个船的时候要小心,脚下要稳,看过来了,”马三到了船的衔接处,晃悠悠地刚迈过来,听到身后扑通一声,马三回头,儿子没了!

“小!小!”马三喊了两句,直接跳到水里,凉凉的河水把马三的酒意冲去大半,他伸头上来,又大叫两声“小!小!”深呼吸潜入水中,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就在水里伸手摸索!旁边人知道有人落水了,围过来见是马三出事了陆续跳下去几个,怎奈最终还是未能找到,只能把马三拽了上来!

马三躺在船上,浑身湿透,叫了一声“我的孩呀!”失声痛哭——

13

李莉离开好久了,这么多的日子一天一天数过来那么漫长。马三上次打开房门屋内尘灰落地,望了一眼慢慢关上了。他独自一人梗塞难言拿酒浇心,隐痛难忍不觉泪光涟涟。那天,马三没取李莉收拾好的衣物黯然来了船上再没回去过。

同事陆续来找马三,陪他聊天,但凡有好吃的还会叫他一起,马三不想别人可怜自己,装作没事似的说“不去了,有剩饭呢!”同事见他执拗下次不叫他直接端来一碗,马三觉得自己欠下不少人情债。

赶别人有事时,马三便搭把手顺便还还人情,只是不再言笑了。别人留吃饭时马三坐下也不爱动筷子,一杯杯地饮酒。旁边人劝他少喝多吃,他便停了酒夹两筷菜说是饱了。一旁的大嫂塞过来个大馒头,说“好好照顾自己呢,三!再大的事也得保住咱的百十斤!”马三苦笑了一下,又喝起了酒,馒头放在碗沿上再没动过。

有好久马三没照过镜子了,胡茬子老长,他一夜夜地睡不着,熬不住好容易眯一会就做各种梦。但梦里没有李莉,也没儿子。值夜时,他会翻看李莉的留言,然后呆呆地一根一根地抽烟,烟灰忘了掸,吹落了一地。

船停靠了,同事个个收拾光鲜明亮拉着马三上岸,马三拗不过就说只去喝酒。于是坐在角落里一杯杯地不停,别人碰杯他也跟着,终于醉醺醺了又去卡拉OK,他窝在沙发上叫嚷着想听小城故事,音乐响起马三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时含了两眼泪。

留言:

我俩离婚吧

14

马三,对不起,我无法再继续了!我们的孩子死了,事实残酷的让我心碎,现在想起来也是,已无法改变了。

我先前恨你,慢慢恨自己,你当初不要他或许是对的,若不是我的坚持,他不会茫然地来到世上,空空地走了这一回,他还小,那么小!是我害了他。

我不能见到他以前的东西,那些一起共有的记忆总会让我想到他的一切一切,噬咬着我的心,无力到绝望。

我把他的衣服都烧了,怕他在那边冷,孤零零的。

他在那边还好吗?他会想我吗?他会哭吗?

我只有逃离,逃离有关他的一切一切,逃离你!

我不能再去想你,想到你,就会想他!

马三,请你原谅我。我无力继续,太痛苦了!也许你也一样,我能猜到,所以从来没有回复。以后的路,只能靠我自己,靠你自己了。

我俩离婚吧!

马三自那以后只要停靠就会跟着他们上岸,这些孤苦的汉子正值当年,使不尽的蛮力在霓红灯下也会显得柔情万种,有时候唱得不够尽兴耐不住就会叫来几个小妹陪着一起唱。马三以前对这些事知晓一二,但一劲想着存钱从来没敢糟蹋。进来的女孩打扮得妖娆千媚,只不过一身的廉价香水味让马三感觉不适。过来陪马三的女孩一劲劝酒,马三有些吃不住酒劲便问,“你会唱邓丽君吗?”,女孩回答,“当然!”,马三说,“你去给我唱几首吧!”

音乐响起时,马三眼光迷蒙恍惚间像是见到了李莉,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看错眼了,就一杯杯地喝酒。旁边的同事一个一个领着女孩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马三。女孩放下麦克,挨着马三坐下来问“哥,你看他们都走了,我们要不要 ——“

马三由着酒性恣意迷乱一瞬间仿佛又回到那夜,他握着李莉的手走进房间,解开她纽扣时她颤抖的身体犹如恐惧的困兽。每一寸皮肤都在沸腾都在燃烧,他是她的火,无情地灼着她的的青春,她是他的风,呼啸着吹走他的迷茫。一时风雨雷电转又静谧星河。

那一夜,马三酒喝多了不行,女孩无声地坐在跟前,马三说,“让我抱抱你吧!”,

那一夜,李莉口齿微张,问道“你爱我吗?”

15

马三一遍遍冲洗自己的身体,觉得再也洗不净了。心底生起的哀怨透着痛,又有淋漓的快感。他蓦然发现,原先的坚持在这一瞬已变得毫无意义,值得留恋值得珍惜的一切都悄然逝去,只留下一个他面对苍白人生,形单影只,像是个玩笑。

他脸上扭动的笑现出一丝苦涩,又有些无奈,最后索性地一起没入无际黑暗,都去吧!什么道德?!什么爱情?!一切的一切,都去他娘的!~

以后但凡要是停靠,第一个撺掇着上岸的必是马三。一起喝酒时最先醉的也必是他,旁边的人祝酒辞还没说完,他已然把酒在手,一口恨不得把杯子都吞了。同伴见他喝得太猛,惊得咋舌,马三抢过酒瓶来再满上,非得要跟劝他的人干杯。没等别人答应,又下了一口。

平日在船上,酒瓶摆得到处都是,坐在那里值夜,他手里抓着酒瓶听着水声抿着,酒意上来,含糊哼着歌,腮上挂着泪,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同事怕他喝多了给掉了水里,总是劝,一遍遍见没用也就不提了。

但他在歌厅里再也不听邓丽君了,旁人唱小城故事,马三一手搂着姑娘一手端着酒杯扎唬,换!换!换!喝多了,他握着姑娘的手醉眼迷蒙地看,说你好美!在酒意中肆意纵情,把姑娘压在身下,他要她一遍遍地说“我爱你!”身子淘空后,马三把钱扔在床头,匆匆遁去,像一条狗!

船破水前行,马三站在船上放尿,抬眼流星划落。他没站稳差些跌进河里,猛然一惊。

但每次心生的内疚还是难抵无边瘳落,仿佛只有醉了,他才像活着,仿佛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能感到脉动心跳。他一口一口地麻醉自己,想要把人生的所有不快饮尽,醉意上来却寂寞更甚。他满世界地找寻依靠,以为只要有人陪他说说话聊聊天就好。

直到刘杏出现。

刘杏在吧台喝酒时,马三恰坐在她旁边,喝得有酒意时,马三伸过杯子来,刘杏抬眼看了马三一眼,心里烦着谁这么没礼貌,见他脸上笑着,便端起来举杯,动作有些生硬。

马三开始与刘杏搭着话,轻音乐伴着,柔和的灯光暖昧非常,两人喝得眼神都有些迷离。不着边际地聊到欢笑,再碰杯,走路已摇摇晃晃。

外面落了雨,溅在地上雨花滴嗒。

我送你,马三拦了辆车!

刘杏低头进去,马三坐下,刘杏醉靠在马三身上,两条舌便搅在一起。

16

刘杏再没见过儿子了。

离婚后,孩子跟了前夫,奶奶不让刘杏见。电话打过去,那头说,不要你每月的抚养费,你也不要再来了,孩子永远是我们家的!说完就挂了。

好心的朋友逛超市碰到孩子,回来说与刘杏,小脸脏兮兮的。刘杏一言不发,回去坐在床头呆了一下午。

慢慢磨,心就疲了。慢慢想,心也就透了。

周围人说,杏,你还年轻。她看着镜中的脸,是呀,我还年轻!~

当天她就去做了头发,买了行头,第二天昂着头去上班,同事都围着她,杏,头在哪做的,恁好看~刘杏听了有些喜,还有些羞。

人多了还好,下班了一人在家就心慌,想儿子,仿佛还在身边妈妈妈妈地叫。就给好朋友一个个打电话,约吃饭。倒满酒,喝醉了,回去倒头睡,啥也不用想。

醉了挺好,刘杏说。

自此后,她便爱了酒。有时候打电话,一个个约不到,她就有些低落,屋子空心更空,换上鞋溜大街。见到小酒吧的灯牌踱进去,要了酒在那自饮。

那天是孩子生日,刘杏坐那越喝越心伤,连恨都觉得无力。以往的生日,她要点上蜡烛关上灯陪儿子一起吹的,儿子小脸映得红扑扑的。吹之前,儿子问,爸爸怎么还不来?!

爸爸忙,刘杏搪塞着,心里有些凉。来,妈妈陪你吹呀~

吹了几下才灭,刘杏问孩子,许愿了吗?~儿子点点头。

来,给你切蛋糕呀~,小家伙立马高兴起来,妈妈我要大块。

唉~切最大的给你——

仿佛还在昨天,现在只剩她自己了。刘杏喝得有些醉,压抑到不行,泪一直积在腔子里,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只有低头倒上酒,让自己再醉一些。

马三那时在刘杏跟前坐着,一人喝着无聊,把杯子伸过去时,刘杏正烦乱着。

聊着聊着,酒更多了,刘杏已迷乱,索性任着酒意放纵。

马三把刘杏扒光时,她的眼里噙着泪,在性的颠狂中,她的泪再难止住了......

17

马三见刘杏越哭越伤心,无措愣在那里,连连说对不起,骂自己太粗鲁了。

刘杏摇摇头,哽咽着说,是我的问题,不怪你。

马三反倒更内疚,他点上一支烟坐在床头,刘杏此时泪如雨下,头发凌乱地掩在床单里,沾湿了一片。马三见她抽动的后背着实伤心了,就拿手抚着她,轻拍着,却找不出安慰的话语。

刘杏说,你抱抱我吧!~

马三把刘杏揽在怀里,臂弯里拢着她一头秀发,给她揩着泪。等刘杏的情绪渐渐平息,终于坐起来,说对不起,自己失态了。

马三说,没事,谁都会有伤心事!

刘杏哇地一声又哭了,说我对不起孩子呀!

马三好容易把刘杏哄好,准备穿衣。刘杏拉住他,说你陪陪我吧。

他贴着她的后背,把她抱着,听她一句句说自己的故事,他沉默着,听到伤心处,把她扳过来,紧紧搂住。抚着她的发,安慰她。

一股绵绵悲痛由心底袭来,马三听着这个女人的故事,莫名想到自己,那故意拒绝回想的尘封旧事,像是揭了伤疤,鲜血淋漓,疼不堪言。他泪眼模糊地把她搂在怀里,像是搂住自己,像是搂住过去。

他开始吻她的泪,吻她的唇,吻她的全身,她流着泪颤抖着回吻他,抱着他的头,见他泪眼朦胧,哭着说,我给你,全给你~马三头埋在刘杏的胸前伤心地哭了。

18

许久以后,刘杏给马三说,我俩是孽缘,肯定我是上辈子欠了你。

马三没有说话,把刘杏紧搂在怀里,但凡相聚的时候,总牵着她的手,生怕失去。他已好久没有过这般温暖,像是已习惯了迷醉,偶而清醒时也觉得虚幻了。

刘杏想孩子的时候还会哭,马三就坐在旁边陪她,哄她开心,带她去吃饭,逛街,买好看的衣服给她。

她一件件地换了走到马三跟前,问好看吗?

真美!马三带着笑夸她。

喜欢吗,喜欢咱就买。马三问,

刘杏看了看标签,说算了,太贵了。拉着马三的手走了。

船停靠的时间只有几天,刘杏非得送他,马三给刘杏擦泪,说我还会来的,别难过。

刘杏眼睛肿肿的,站在那里等看不到了才转身离去。

半夜刘杏打来电话,哭着说,外面打雷闪电,我好怕!

马三就在那里打一夜的电话,说,再有一周时间,就能到了。

聚少离多,两人在一起总显时间飞逝,眼看马三又要走了,刘杏吃着饭哭了,什么时候是头啊~

马三安慰刘杏,再等等,等我存些钱,娶你啊!

刘杏给马三收拾包,把洗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平了再装包里,马三出门前抱了她亲了下额头说,辛苦你了!

船行时,马三接到留言——给你塞了些钱,在包里衣服的口袋里,别舍不得用…

眼看要过年了,马三想带刘杏一快回家,刘杏有些犹豫,说再等等吧,结婚之前再去看他们。

刘杏有些胆怯,不同的地域,不一样的语言,还有冷冷的北方。她安慰着马三,我在这里等你,等你过年回来,我们去领证。马三点了点头,背包走了。

19

大哥之前打来电话,说村头要修路,还要在路边建房,会冲掉家里的几亩地,赔偿方案正在商议。马三嘱咐大哥别冲动,别人怎样就跟着怎样。

大哥吃了一辈子苦,性子耿,老二跟他都没在家,马三怕他吃了亏。但还是出事了。

之前订的赔偿方案还没签订,开发商就要动工,纠结来的小混混染着黄毛,纹身花绣上拴着金链,手里拿着铁管站在推土机前气势嚣张。这边村民手握着铁锨、农耙、叉子横眉怒目。村干部站在中间安抚群众,哪里说得动,镇上来了公安,鸣了枪才压住了势头。

之后一家家的撺掇,各家出人一起到镇政府门口抗议。大哥便站在前头。村里的文化人写了联名信,告村长收了开发商的钱,出卖集体利益。大哥也在上面按了手印。镇政府人出面安抚把这群人好容易劝回去,暮色起时小车开进村里给一个个起事的人戴了手铐。大哥便被关在拘留所里。电棍打得吱哇乱叫,饿了就给发个窝头。

马三娘拄着拐去村长家里求情,村长端着脸说,我管不了,那是镇上的事。有本事去镇上闹,就自己回来!冷冷地甩话,马三娘就急啦,你个鬼孙,当真有脸啦,你大还得叫我一声姑,你敢这样给我说话。村长见老太太急了,便生生把她推出院门,老太太没站稳摔到地上闪了腰。

最后大嫂还是拿了钱才放了人,大哥瘦了不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把大嫂心疼地掉泪。大哥回来见老娘在床上就问咋了,知道村长推倒的,急着眼拿着菜刀冲到村长家里骂,大嫂在后面拉不住。村长家大势大,跑来一群族亲把老大打倒在地,躺在医院住了一周。

20

马三到家的时候,老大刚出院,坐在一起想办法,马三懂法说还是经公吧。先去鉴定伤残,再起诉赔偿,大哥憋得火大,起初不同意,马三说,要是拼命也得等你身体好啦!老大不言语了

法院给村长发了传票,村长回来灰溜溜地,但嘴上还硬,打了就打了,咋,要钱,没有。

村里人都知道村长被政府给治了,暗暗高兴,但大哥还是憋着火。觉得心头恶气还是没出。马三就在那里劝要慢慢来。

到了三十年夜饭时,各家一桌酒菜,团圆喝酒。村长家里大小围桌吃饭,酒兴起时,便有后辈说起被法院传票的事来,马家本是外姓,先前入赘进了祠堂才有了这一脉人烟,不料如今却被反串,搞得一身骚气。

这口气,您咽得下,我们可咽不下,家族里的后生们借着酒,胆色雄壮。

村长被周围人一说,再软蛋可就不行啦!脸泛红光地一摔杯子,这就治治他个狗日的!

那时马三已睡下,大嫂在外叫他,三,三,你快跟你哥去,接个电话,骂乎乎地走了,还拿着刀!

马三晚上给大哥喝了几杯就不让他喝了,见他回屋了就陪娘说了几句话,也准备歇了明个儿早起下饺子!他刚准备给刘杏打电话,还没通,听到大嫂叫他。

马三心想不好,肯定又是之前的事,想去通知人又怕去晚了大哥出事,急忙走着,问是去哪个方向了,大嫂指了指,马三跑去了,回头叫大嫂赶紧叫些人跟过来。

村西桥头是条沙石路,马三撵上老大时,他正骂叽叽挥着菜刀往前冲。对过停了辆面包开着大灯马三也看不清站了多少人,马三想拦住大哥时,面包突然加速直接撞过来,马三心急把老大推开时,自己已躲不开了,只听嘭地一声响,马三直接飞到沟底。

马三脑子一片空白,慢慢回神过来,动动手脚准备爬起来时,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一片白刃直接插进他的前胸,抽出来又续插了十几下。马三抓住那人前襟,嘴张着话还没说吐了血,两眼瞪着手上没了气力慢慢松开了。

他的手机被撞在了草里,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来电人名——杏…

老大已被四五个人围住了,身上已血迹斑斑,有个小个子被他抓住了,往死了砍得已没了招架之力。

远处灯光闪亮一片脚步响,两厢才停了手,老大已失血倒下了。

马三的手机还在响,他翻了翻眼皮,蹬了下腿,再没动静了。

刘杏在殓房见了马三最后一面,看到他脸色惨白,她哇得一声哭了——

你骗我,要我等你!骗子啊——,她仰天呼号,泪顺着脸颊恣意流淌。

周围人劝不住,任她哭完,她与周围人没说话,没停留就走了!

后来,传来消息,她在家闭了窗放了煤气…

大哥还在病房急疹室里,被他砍的小个子多半废了。马三停了半年才火化,大哥出院了直接入狱,村长判了无期,捅死马三的年轻小伙被追捕归案,一切的恩怨都了了。

马三娘在床上天天哭。老二在坟前给马三烧完纸,浇了一瓶酒,含泪说,三弟走好!

风吹得花圈上的纸花哗啦作响,天空上阴云散去,阳光散下。照在新坟上,落在一如往初的黄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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