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本文图片:太白山。来自网络

1

九二年的夏天,太白山刚刚开放,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旅途。

山路凹凸不平,沿着小溪蜿蜒而上,车子时不时停下来,让我们把“哇哇哇……”的惊叹慢慢消化。我们一帮孩子,欣喜的卷起裤管跳进水里,又一个个像被热油烫了一样蹦跶出来。这水里的寒气直渗到骨头缝缝里,生疼。

行至溪水隐匿,山体横亘的路尽头,才是主峰脚下。和大多数的名山一样,太白山也是群山簇拥,遥不可及。

下车开始登山。天擦黑的时候,到了一处简易的工房,昏黄的灯光下有人影晃动,屋顶冒着烟。这里住着景区工作人员,不久前,他们还叫林场工人。大人们一阵寒暄唏嘘,最后给我们腾挪了两个房间过夜。

一早起来,喝了碗半生不熟的稀饭,就着温吞吞的开水,吃了根冰碴子似的火腿肠,就直奔石海了。这片一泻千里的石的海洋,连接起山头,延伸到岭口,浩瀚无边。路是没有的,跟着红色的箭头走就是了。陆陆续续,有大人也有孩子开始头疼,嘴唇发白,双腿发软。越走人越少。我的胃里像塞着块石头,打个嗝,都是酸腐味。

先前吞下人生第一根火腿肠的欢愉荡然无存,而是就此了断了我对火腿肠的所有念想,只要看见,就会抑制不住的作呕。几年后,见到高压锅,我就一直想,他们为什么不用呢?

历时五个小时,终于穿出石海,开始登顶。脸上能感觉到湿湿的水汽,想是有云扑面而过吧。

三十多人的队伍,最后登顶了七个。站在秦岭之巅的拔仙台,“荡胸生层云”:澄蓝的天空中浮着洁白的云,头顶上有,脚下也有,左边是,右边还是。大片的云悠悠的掠过山头,投下浓浓的阴影。低处的云不时窜上头顶,高处的云又跌入低谷。山峦时隐时现,一层远过一层在云里晕染开来。一时山拥云绕,飘飘欲仙。

3767米,我无知无畏的高度。

所有人集合在下山路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大巴车的灯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闪动着一息微光,随着一个接一个的急转弯恍惚跳跃。车外寒风呼啸,车内咯吱咔嚓的机器强烈制动的声音,惊退了所有睡意。

2

零一年的暑假,我大二,参加环保活动,在太白山住了一个周。由研究太白山多年的植物学家李老师带队。

一入山林,李老师为我们介绍了山体上植物的垂直分布,从山下的阔叶林到山腰的针叶林,再到山顶的灌木和草甸。一路介绍一路拨弄,满眼怜爱。我们按照计划,打开大大的垃圾袋,在草木山石的缝隙里捡垃圾。游人有的加入我们的行列,有的解读我们的旗帜:“‘绿色营’,嗯,绿色夏令营。这些孩子做的事情有意义。”算是长长的令人崩溃的石海里的一点乐趣吧。

晚上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大爷海安顿下来,喜闻北京申奥成功的消息,一大瓶游人相赠的可乐,分到每个人的杯子里,举杯欢庆。

然后,三十号人挤在一顶大大的军用帐篷里,裹上冰冷的睡袋,闻着各色醇厚的脚味躺下了。头疼,冷,睡不着,裹着睡袋出来看星星,星星又大又明亮,镶嵌在倒扣的锅盖上。后半夜,帐篷里又是窸窸窣窣,索性披挂了睡袋和大家一块往拔仙台移动。又冷又困,无知无觉中迎来了日出。

我在日记里写道:五点半,东方的天际亮出了一道红色的云彩。一个轮廓模糊的小球,红红的,嫩嫩的,静静的躺在云彩下方的蓝晕里。以一种难以觉察的速度,变大,饱满。一个不留神,头探将出来了,发出黄黄的,柔柔的光芒,把周围的云彩染成橘黄。就在一刹那间,熔金的火球从云层里跳出来,如一道闪电,劈开世间的万丈光芒。

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柔软又有力,是言语所不及的。后来,再读那些描写日出的盛景,都不值一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组八人下到半山腰的一座小寺庙住下来,每天除了例行的徒步十几公里的环保活动,就剩三件事:到寺院后面的溪边扛回自然倒落的小树给师傅当柴烧;在定量的馒头咸菜和素面的间隙里,研究各种抗争饥饿的方法,比如画饼充饥,比如分辨毒蘑菇;晚上在黑的透透的山里听完大自然所有的呼吸,枕着门前屋后潺潺的溪水入睡,只希望这声音再猛烈些,把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淹没掉。

出山以后,在一堆食物面前,大家热泪相拥。大爷海的同学说,第三天,他们就断炊了,只剩一个煮鸡蛋,转了好多圈没人肯吃,等到燕老大飞跃下山带回补给,鸡蛋已经坏了,个个睡胸顿足。

事后我才知道,我们的所在叫“开天关”,源于李白的诗《登太白峰》:“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他说的“太白”,是太白金星,他一向是和日月星辰相与为伴的。

3

那次活动留下一张照片,两个女孩站在铺满鲜花的草甸上,挥舞着帽子也挥舞着无以掩饰的青春,身后是透蓝的天空,人像要起飞一样。谁看了都说,那是青春最恣意的绽放。一个是我,一个是霍,我的舍友。最美的青春里,我们一起经历了最美的事。

所以几天前,我们在电话里商量碰个面,说到太白山,一拍即合,全然不顾它冬日里的萧索和寒冷。

当景区的大巴车载着我们穿梭在崇山峻岭间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枯树和山石都复活了。往事一件件从记忆里抖落出来。

山高水远,气压,温差,高反。

意境悠远,云海,层峦,花海。

大气磅礴,山崩,地裂,人。

青春,友情。

宁静。

一座山,用它伫立亿万年的沉默,教给了我。

若干年后,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样一句话:“这些山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们也一样,你不能决定山该作什么。你必须学会聆听他们。”相见恨晚。

张爱玲说,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好赶上了。她说的是人。史铁生是他的地坛。于我,却是这座山。它在对的时间,为我打开天门。

从太白山到祁连山,再到青藏高原,从大山到大漠大江大海。自然,不言不语,只敞开所有的智慧。

如今,距离那张照片又是十五年过去了,两个女孩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开启了第一次滑雪。不知属于他们的天关何在,作为母亲,只能把他们带到门口,看着他们一扇扇叩开,用手用脚去探问。

等待着,春天到来时,骄傲地挺出地面的第一片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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