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时(更新中)

【一】
滴答,滴答。
水珠自头顶滴落,流下脸颊。稍微有些痒。黄昏后的池水已有了凉意,我躲在岸边的浅水中,窥视人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迷恋上这件事。
一开始是只小鹿,她有着好看的棕色皮肤,背上的花纹美丽而繁复,柔软而狭长的粉色耳朵,在黄昏的风中熠熠生辉。
她弯下脖子,饮池中的水。吞咽之时,水流过喉咙的声音使我着迷。
我躲在荷叶下面,她没有发现我。或许就算看见,她可能也不会清楚,我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可惜她没有再来。

再后来,是一个婴儿,小小的,如玉一般洁净。卧在摇篮里。
她的父母在一次出渔后没有回来,永远沉睡在了荒川。
对于她来说,这似乎没什么影响,人类的世界依然如她眼中倒映的那般美丽。外婆一边哼着古老的调子,哄她睡着,一边日复一日,把相聚和分离都织进针线里,教她免受凉薄之苦。
婴儿慢慢长大,长出了清秀的眉眼,外婆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却日渐衰老。

黄昏只有两个时辰。时候一到,人妖殊途,妖和妖也殊途。天地像是瞬间覆上一层黑布,再掀开时,只留下孤身一人。
这便是逢魔之时。

【二】
我叫河童,是生长在水里的妖怪。族中的长老说,很久以前,我们是这里的水神,受众生敬仰。后来,出现了一只八头八尾的妖物,名曰八岐大蛇。身形之大,有如八重叠嶂,所在之处河川泛滥,民不聊生。
人类的武器只剩下祈祷,祈祷神明赐予拯救。但与这个庞然大物相比,神明也显得和人类一样弱小。
后来,有位身着紫黑狩衣的男子来到村里,说是京都的阴阳师。他告诉村民,想要平息水患,须在每年的七月七日,给八岐大蛇送去一位少女作为献祭。

村民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第一年,是村长的女儿。她刚满十六,正如早春樱花般的年纪。那一天,她穿着有美丽纹饰的衣裙,将一头青丝绾成精巧的发髻,笑容落寂微微颤抖。在众人目送下,她缓步走入水中,那众人里有她的父亲、母亲,有她偷偷喜欢的少年。她的身体越来越小,河水慢慢没过她的脖颈,从远处望去,像是水面上漂荡的花瓣。
她一步没有停,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这样开启了祭典的序章。

【三】
河童失去了信徒,终于坠落成妖。
这样也好,我不喜欢别人有求于我。

族人们讨厌人类。他们总是说,人类忘恩负义,背叛了水神。
逢魔之时,族人将河边浣衣的女子抓进水里,娶作新娘。有时连贪玩的孩子也不放过。
于是黄昏之后,没有人敢靠近河流。

而黄昏之前,是一天中最动人心魄的时刻。倦鸟归巢,群木敛影,日头将落未落。天壁丛云披着万里霞衣,靠在落日身旁,不知是挽留还是送别。
这些场景,和我在水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水面隔开之处,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贪恋蜜糖色的夕阳,贪恋烟火气息的晚风。但夕阳很快就落下,黄昏一到,我就要躲回阴冷潮湿的池水里去了。

随着太阳收起最后一束光亮,人间才渐渐热闹起来。外出劳作一天的男子回到家中,一边和妻子交谈,分享一天的收成,一边抱起围在身边的孩子。那个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小女孩也出落成了少女模样,在门前呆呆望着河流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以为她只是因为想起旧事而发呆,但是不久,当真从河边走过来一位女子,踏着细碎的步子,风吹起她的裙摆,让人担心是否要摔倒。
她和小女孩一起聊天,追逐打闹。她总是在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新月弧度,顺带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让人忘记究竟是她置身春天里,还是整个春天在她眉眼中。

从此,我眼中再没有别的风景了。

【四】
每一天,黄昏就像是一个固定的节日,让我早早等在那里。她总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准时出现,渐暗的天色中,她是唯一的一抹亮。
也许她永远不知道我,但我却清楚她的每一个神态和表情,她走路的样子,长头发在晚风中晃呀晃。
族人们嘲笑我,你天天守着她,怎么不抓她下来做新娘?
这些话像针一样戳入心底,近乎疼痛地提醒我:你只是一个丑陋又卑劣的妖怪罢了。
既生于泥沼,为何又要做关于天空的梦呢。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继续,倒也算安稳。就算只能远远看着她,我也已经非常满足。
我是说,如果。

彼时依然是春天,她穿着月白单衣,外面套一件青色小袿,和小女孩在河边玩耍。一切都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在岸边浅水里躲着的,不止我一个。
我注意他很久了,作为河童,他显然比我更加敬业。他隐匿在水草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岸上的人,她们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降至。
天色又暗了一些,他慢慢拨开了水草。

“喂,你们不知道水边很危险吗?”
她蓦然回过头。
在她眼中,我看到了一只浑身湿漉漉的河童,长着一身难看的绿色皮肤,如小丑般站立在岸边。
小女孩惊叫起来,躲在她身后拽紧了衣襟。
“姐姐快跑,他会吃掉我们的!”

是啊,快跑吧。我的样子,应该很可怕才对。

但是意外地,她没有。只是一直疑惑地望着我。而我低着头,希望光线足够暗,她看不清我的脸才好。
“可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哦。”我隐约听见她这样说着。
我转过头,那位河童十分鄙夷地瞪了我一眼,转身游走了。

“喂,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她试探着向我走过来。
我埋着头,一颗心仿佛随时都要跳出来,好像有一千个愿望可以立刻实现。但有个声音却在对我说,贪恋无果,不如归去。
贪恋无果,不如归去。
虽然永远无法抵达天空,但我知道,那里星光很美。这就够了。

我这样想着,嘴角扯过一丝艰涩的笑。往后倒下,沉入了深深河水中。

【五】
第二天,黄昏如期到来。她却没有出现。
不知为何,我想起那只消失的小鹿。

“你好呀,河童先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出现,回头看,她正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我惊得说不出话,揉了好几次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后,才支吾着说出几个字:“你…你不是人类?”
她没回答,只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围着我游了好几个圈。
水中翻腾起泡沫,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鱼尾。

“你看到啦,我是鲤鱼精哦。你可以叫我阿鲤。”
“你…你好。”
“昨天,谢谢你救了我。”
“诶…?”
“别不承认啦。”她轻声掩笑,两颊的梨涡却陷得更深了。“话说,那位河童先生,好像很不高兴呢。”
“……”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可不行啊。”她微微蹙起眉头,像在思考着什么。
“那河童先生有喜欢的东西吗?”
我心中一颤,像个被捉住的小偷。
“没…没有。”
“佛经里说,九界情执,谓九界之众生,悉有执迷之心。河童先生怎么会没有呢?”
“可能还没有遇到。”
“没关系啦,以后一定会有的。哦对了,我叫你阿九好不好?”
“可以啊,但是,为什么是阿九?”
“因为我喜欢九这个字啊。”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天边满月铺下轻纱似的网,有一瞬间,小小池塘像是静谧大海。

“河童先……诶不对,阿九阿九,你要和我一起去岸上吗?”阿鲤钻进自己吹的泡泡里,一脸期待地望向我。
“不去了吧……我这个样子,会吓到人的。”
“说起来,阿九总是把脸遮起来呢。昨天惠子也被吓得不轻呀。”
“惠子?就是那个小女孩吗?”
“嗯,是藤原家的孩子。”
“真可爱啊,可惜从小就是孤儿。不过,现在有你陪她,也不会那么寂寞了吧。”
“果然还是希望能和你一起去岸上呢。”阿鲤的眼色低垂下来,看样子有些失望。
“我看着你就好了——像以前一样。”
“阿九……”
“快去吧。”
她蹙着眉头不作声,眼睛却藏不住话,欲言又止的样子真是非常可爱。
“那我走啦。”她说。
我点点头。
她随着水泡缓缓浮上水面,摆动的鱼尾不知何时变成了双腿。人类女孩特有的,细小如蜻蜓一般的腿。

【六】
人间的四月,夏日已近。
白昼越来越长。很多时候,我待在因长时间照射而燥热难当的池水中,一言不发。想些什么呢?什么也不想。明晃晃的水面拍打着细小的涟漪,光线从水面折射进来,带着某种烧焦的气息。如同匕首反射出的白光,让人心悸。
有时候水草里冒出水泡,让我以为阿鲤就在旁边,我靠过去,说些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

“你好吗?阿鲤。”
“。。。”
“今天过得怎么样呢?”
“。。。”
“你在那里吗?能和我说说话吗?”
“。。。”

水草不理我,继续吐着它的小泡泡。我开始意识到,阿鲤不在这里,那个有着美丽鱼尾,那个爱吹泡泡的女孩子不在这里。就算她在,她也看不见我,听不到我的声音,自然无法回应我。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吹出来的泡泡那么好看,如琥珀般坚韧而通透,有整个人那般大小。那种如梦似幻的颜色,我永远忘不掉。

逢魔时。
“阿九,这边这边!”
声音从岸上传来,很近。我拨开头顶上的荷叶,阿鲤在不远处向我挥手。
四下无人。我硬着头皮上了岸,跟着她走到山丘的背面,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给你这个。”她递给我一叠整齐的衣服。
我接过来。衣服很软,样式像是浴衣。素色衣身,覆着大片薄青色的水样纹饰,两边的袖子上是鲤鱼花纹。隐约有着阿鲤身上的香味。
“我做了好几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我捧着衣服呆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阿鲤戳了戳我的手背,才醒过神来。
“喜……喜欢!”
“啊,太好了。那现在就请穿上吧。”
“诶?……要在这里吗?”
“没关系啦。”说着,她吹起了泡泡,将我整个包裹住。
“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到啦。”
“可是,如果是你的话,能看见的吧……”
“我……我不会偷看的!”她涨红了脸,转过身去背对我。
“真没办法。”
我背过身,换好了衣服。

“好了哦,让我出来吧。”
“……”
“阿鲤?”

正要回头看时,腰间却被一双手轻轻环住。只隔一层薄薄的衣衫,我甚至能感受到手心暖热的温度,先是贴着小腹,然后缓缓分开,沿两边向后背移动。她的呼吸很近,身体也很近。像是一棵孤独生长了好多年的树,一夜间被茑萝花爬满了枝干。
此刻,水泡是空旷的宇宙,而我的背后,是曾经只能仰望的,最漂亮的星河。

“阿九,你很冷吗?”
“嗯,晚上风大。”
“骗人,这里风是进不来的。”
“……”
我说谎了,是的。事实上我的身体燥热,简直像发了高烧。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天,依然浑身颤抖。

低下头,阿鲤正帮我系一条半巾带。带子是深海般的绀色,腰间佩了一只翡翠色的香囊。
“啊,完成了。”她走到我面前。
“还是挺合身的嘛。”
我一动不动,她的指尖先是触到脸颊,然后向下,轻轻揭掉我的面罩。她第一次见到我的脸。
“果然……是个怪物吧。”
“不是的哦,阿九很可爱。”
她笑,眼睛依旧弯成好看的弧度,星光在眼中明灭交织。

“这种事,怎么会……”
“阿鲤没有骗人哦,呐,不信你自己看。”
她说着拉我去了河边,水中倒映的,是一张少年清秀的面庞。
“这是……我吗?”
我皱了皱眉头,水中那张脸,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早已忘了自己的样子。很小我就知道,河童是丑陋的,我见到我的族人,见到他们凸出的鼻子和尖利的獠牙,就像在镜子中见到自己,这让我害怕。我喜欢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里的河童是一方水神,这个水神呢,虽然不怎么厉害,但也在很认真地保护村民,至少不会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后来,我慢慢知晓,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是因为它只存在于过去。也是从这时开始,我藏起自己的脸。

“骗人,骗人,骗人……”我对着河水,流出泪来。
“诶你怎么说哭就哭……我可没欺负你啊。”
“阿鲤……我,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是你用了法术对吧,对吧?”
“没有哦,阿九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平静地说道。
“可是……可是……”
阿鲤抱住我,把我的脸埋进她柔软的脖颈,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抚着我的后背。
“这些都不重要哦。阿九,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样子。”

【七】
后来,我不再藏匿于水底。
每个黄昏,我和阿鲤一起到村子里去,如任何一对寻常男女。阿鲤给我编了一顶草帽,用来遮住头上的圆盘。再背一根竹竿,便是打鱼归来的少年。阿鲤比我高一些,或许在村民们看来,我们是哪家的一对姐弟也说不定。

见到惠子的时候,她躲在阿鲤身后,就像第一次遇见时那样。
“不要害羞啦,这是姐姐的好朋友哦,你可以叫他阿九哥哥。”阿鲤对小女孩说。
“姐姐的……朋友……”女孩的声音很小,像月光下隐约的虫鸣。
我站在那里,像作弊被发现的考生,心慌意乱,脸颊滚烫,双脚几乎站立不稳。不是的,不是的,那种眼神,我是最熟悉的,那不是害羞,而是——害怕。
“阿九,你不舒服吗?”阿鲤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我低着头,全身紧绷,说不出来一句话。
这时,惠子慢慢走上前来,迟疑地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袖子。
“阿九……哥哥。”她轻声说。
她的眼神中有犹豫,但已经没了之前的害怕。
我如释重负。
“这就对了嘛,好啦好啦,要好好相处哦。”阿鲤开心地拍着手。

小孩子总是熟的很快,不多时,惠子就趴在我肩膀上,摇晃着背上的竹竿,央求我带她去河里抓鱼了。我自然不会答应,一来怕被族人看见,二来是因为我知道,黄昏的河水里有多危险。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不行哦,那里很危险。”
“是因为……河童吗?”
“嗯,它们会躲在水里,等你一靠近,就会把你吃掉。”
“我不怕。阿九哥哥……会保护我的对吧。”
我笑笑。“阿九哥哥也只是个普通人,打不过妖怪的。”
“话说,我前几天就遇到过一个河童,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就站在那边的岸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说的是我。
“他的样子……很可怕吧。”
“没有哦。他和阿九哥哥差不多高呢,像个小孩子一样。阿鲤姐姐刚要走过去,他就逃走了。”
“所以啊。”她接着说,“河童也没什么可怕的嘛,或许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呢。”

小孩子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她的话虽然可笑,却是事实。
世上有两种人最天真,一种人无知,另一种人什么都知道。惠子是哪一种呢?

“呐,你为什么想去抓鱼呢?”我试着转移开话题。
几乎一瞬间,惠子眼里的光暗下来。
“因为……爸爸妈妈。”惠子在紧张的时候,声音总是很小。
“外婆说,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和阿九一样,每天都乘船去捕鱼。那天,起了好大的风,他们迷路了,不小心惊扰了八岐大蛇,然后,然后……”
惠子不再往下说。
她没说完的话,都在晚风中,从眼里流了出来。

阿鲤一边蹲下帮她拭泪,一边嗔怪我:“看你,话都不会说,把惠子都弄哭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这个的。”
“我才没有哭……是风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而已。”惠子低头辩解。
“那个,我们去河里抓鱼吧。”阿鲤突然说。
“诶?真的吗?”惠子的眼中又亮起光。
“当然。”
“没问题吗?”
我疑惑地望着阿鲤,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鬼主意。
阿鲤没有回答我,只是径直站起身来。她侧过脸,像是看我,又像看着远方的某处。
“走吧。”她朝惠子伸出手。

行至河岸,凉意更甚。晚风若有似无,轻轻吹动水面,像沉睡于水底的巨型生物均匀的呼吸。天色绯红,水波如同带血的鳞片。
惠子跟在阿鲤后面,看起来有些害怕。
“闭上眼睛。”
惠子深吸一口气,把眼睛闭上。
阿鲤吹起巨大的泡泡,将我们包裹其间。然后,随它一起沉入水中。
“好了,可以睁开了。”
睁开眼的一瞬间,惠子差点没有站稳。由于是浮在水中,可以看见脚下的景色。和在陆地上相比,视野更为宽阔。

说到底,「游动」与「飞行」并无本质的区别,它们的静止状态都可称作「漂浮」,如同我们存在于宇宙中的具象证明。
土地让人类立足,但也是人类的脚镣。无论怎样试图挣脱,跳跃或者飞翔,最终都会以跌落告终。

河水是通透的瑠璃色,黑色的鱼群无声穿行。惠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与她生活的地方毫不相同的世界,就像她刚出生时,从襁褓中观察人间一样。
“真漂亮啊。”惠子赞叹。她甚至没有对自己何以在水中如履平地提出疑问,仿佛一切理所应当。
她把手伸出外面,黄昏的河水该是冰凉刺骨。
“像妈妈的手一样。”她闭起眼睛,梦呓般说着话。“我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妈妈抚摸我的脸时,她的手也是这么凉。”
“……”
“总觉得,这里离爸爸妈妈很近。”

阿鲤望着她,神情有十二分的温柔。她蹲下,把惠子抱进怀里。
“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我不要……外婆说,能哭的地方……只有妈妈的怀里。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哭了。”
虽然这样说,惠子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哭腔。
“傻瓜,乌云只要聚集到一定程度,无论在哪里都会下雨。这可是自然法则。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下雨,那这个地方该有多伤心呢。”
——“可以吗……”
——“可以哭出来了吗?”
黄昏的河水阒默无声,像遥远记忆中母体的子宫。惠子把头埋进阿鲤怀里,轻轻啜泣。

到最后,抓鱼这件事也只能由我来完成,我请求阿鲤帮忙,换来的是理所当然的拒绝。也难怪,这些鱼怎么说也算是她的同类,这样说来,我倒有些不忍。但理智很快将这个念头压下去,毕竟,有独立意志并据此行动的「妖」,与只依靠本能行动的「动物」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们跟随着鱼群在水中行进,因为泡泡的伪装,很轻松就抓到了很多鱼。没过多久,竹竿上就挂满了可怜的战利品。

回到岸上时,天色暗得更加厉害。黄昏已差不多过去一半。
我们躺倒在岸边的草地上,摆成歪歪斜斜的「丫」字形,望着流云渐逝的天空。
其实,被土地束缚住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比起毫无指望的「自由」,长久建立的「羁绊」才更让人安心。对于在土地上繁衍了数千年的人类来说,「漂浮」才是异常吧。

“喂,这些鱼要怎么处理。”我提出了一个当下很紧迫的问题。
“……”
“你们决定去抓鱼的时候难道就没考虑过吗?”
“……”
“不然……把它们放掉?”阿鲤试图拯救她的同类。
我理所当然地拒绝。
“送去我家吧!外婆做的小鱼干可好吃啦。”惠子提议。
话音刚落,之前还奄奄一息的鱼突然剧烈地摆动尾巴。像是听到了恐怖的言论。

我们回到村子,推开南边第一家院落,惠子的外婆正在庭前修剪花草。她穿深色的小袖麻布衣,系细腰带,姿态优雅,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位气质出众的美人。
“啊,今天多了一位客人呢。快请里面坐。”
婆婆将我们引入室内,屋子不大,装饰摆设却样样精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
我卸下竹竿,将鱼挨个取下。婆婆望着这些鱼,有些发怔。
“上次见到这些活着的鱼,还是什么时候呢?”她喃喃道。
“这些全是阿九哥哥抓的哦,厉害吧。”惠子自吹自擂般夸着我。
“这么说,你是渔夫……不对,看你的年纪,应该说是渔童更合适吧。”
“嗯。”
“捕鱼可是非常危险的工作。因为人类还没有驯服水域,和陆地相比,水里更像「异界」,是妖气汇集的地方。不小心的话,是会被吞噬掉的。”
“没事,水里对我来说比陆地还安全呢。”
“总之,请多加小心。”

晚餐是新鲜的鱼汤,几样我没见过的小菜,大概是蔬菜之类。主食是米饭。
我喝了一口汤,竟然完全没有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之前从未感受过的温热。鱼肉也很软,咬起来像初夏的荷花。
转过头看阿鲤,她正涨红着脸,对着面前的一碗鱼汤如临大敌。
或许,在我们视为食物的东西,于她而言,不过是同类的的尸体吧。
“你怎么不吃?”我故意问她。
“我……我不喜欢吃鱼。”她的脸更加红了,阿鲤果然不适合说谎啊。
“啊,这样啊。那我帮你吃了哦。”我把碗拿过来。
“诶?阿九哥哥好过分。”惠子像是在打抱不平。
“那我分你一半好不好?”
“好呀好呀。”
婆婆看着我们,露出了像是沉浸在回忆里的笑容。
“慢慢吃,不着急,厨房里还有很多呢。”她说。

“说起来,藤原是京都贵族的姓氏呢。普通庶民姓藤原的,可是很少见。”自从知道惠子的姓氏后,我便对此很好奇。
婆婆抬起头,有一瞬间,她的瞳孔如同深蓝色的海水。但是这目光一闪而逝,让我怀疑是否是错觉。
“没错。当年藤原氏族分为南、北、式、京四家,药子之变后,式家衰落,逐渐淡出政权,后代也随之散落到各地,我们就是其中之一。”
“这么说,您的姓氏也是藤原?”
“是的。为了延续式家的血脉,祖先立下规矩,后代不论男女,生下的孩子都必须取藤原这一姓氏。”她稍作停顿,然后又补了一句:
“不过奇怪的是,我们这一脉生下的都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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