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李海/平湖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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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十二月

1

李海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去模具厂做一个钳工,而且一干就是五六年。

李海本来是有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的,他在吴中出口加工区一家PCB厂上班,从仓管做到生管,然后是开料组长,代课长。有一次,一个开料的兄弟一不小心,把一把钻石锯片打断六个锯齿,锯片废了。物控课长把他一顿好屌,屁不是屁话不是话的一顿臭骂之后,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他妈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滚蛋。李海好歹也是一个读书人,能文能武,会写小说,哪里受过这等冤枉气,三下两下 ,工作服一脱,往办公桌上一撂,说,你他妈,滚蛋就滚蛋。

李海想,你他妈不在乎我一个人,我也不在乎你一个厂,这年头,在苏州这地方,哪里不能混口饭吃,难不成活人被尿憋死了?不曾想,他离职后的那段时间,几乎所有的工厂工都已经招满了,找了半月,也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最后经一个湖北老乡介绍,就进了庆华模具厂,做了一个钳工。

刚去庆华的第一天,他跟着一个被大家称作朱师傅的老钳工学开钻床。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怎样用摇臂钻床打孔,怎样攻丝,怎样沉头。李海是个高度近视眼,一开始,不是没对上点,孔打偏了,就是摇臂位置不正,孔打斜了;不是钻头卡了,就是丝攻断了,或者是沉头刀烧了。“你妈,都是水货,灯草掺屁做的。”

最离谱的一次,李海竟然拿了一个坏钻头,一口气打错八个孔,怎么也攻不了丝。老板啥都没说,叫把孔堵了重新打,倒是朱师傅,大个头,胖体型,短头发,叉着腰,一口绿痰往地上一吐,吧唧一声,一抹嘴,开口就是一条河南腔,骂得唾沫横飞。他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办法,外面不好找工作。他想,等外面有合适的工作了,立马辞工。就这样,光打孔,一打就是几个月。

然后学怎样用锉刀。他按师傅教的那样,用右手握紧刀柄,左手扶住锉刀的前缘,小心翼翼的推进又拉回。整整一个上午,被他磨过的工件的表面都是圆弧,没有一个是他期望中那样的平面。

最要命的是,他不会开行车。行车在头顶上缓缓滑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挂钩上的模座左摇右晃,荡秋千一样,好几次差点撞人,吓得他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竖起,惊出一身冷汗,一股冷气,从脊梁骨一直凉到后颈窝,卵子差点缩到肉里去了。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庆华模具从刚开始的十几个人发展到了三百多人,李海闭着眼睛就那么一摸,就知道手里拿着的是几号钻头,一把锉刀,被他玩得出神入化,行车吊着模座,如履平地。和师傅一样,他是一个钳工,一个真正的钳工。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愿意做钳工。体力活,又脏又累,这里一大堆破铜,那里一股脑烂铁,铁屑经常拌进鞋里,到处是灰尘,油乎乎的,一摸一手黑。

李海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只因为后来他发现模具是个不错的行业,投资少,门槛低,他想学会模具的全套工艺,回襄阳买几台机床,开一家小模具厂。现在,从模具设计到平面制图,从UG编程到数控加工,慢丝,组装,合模,修模,改模,电焊,线切割,……,他什么都会。

不过,自从他的女人被苏北盐城的一个男人拐跑后,他就再也没有那么上进了,也没有表现出想要改变自己处境的愿望,也不愿跟人交流。用老板娘的话说,就是“不知道一天到晚在琢磨些什么”。

李海确实是一个喜欢琢磨的人,刚到庆华时,他就一直在琢磨,如何用圆柱形的锉刀在零件上锉出一个方形的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琢磨的东西也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动手,做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做一把杀伤力极大的手枪。有朝一日,他要去苏北盐城找到那两个狗男女,一枪一个,然后用匕首将他们剁成肉酱,抛尸荒野,让猪扯狗拉,何等快意。

晚上下班的时间到了,工人们陆续离开,只剩下李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车间里,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钢管椅上。

那把椅子是他在会议室接受行车安全培训的时候看到的。

会议室有很多椅子,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用有着莫名其妙花纹的人造革包裹着的简易椅面,靠背用几根不锈钢管焊接在一起。

那天他运气比较差。当投影屏幕上的一个兄弟拿着手柄吊着模座,还摇摇摆摆地从模座下面转来转去的时候,余总监教育大家说,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以赔给你几十万,但你想过没有,几十万有什么用呢,媳妇改嫁,孩子改姓……这时,李海忽然感觉身子一晃,他坐着的那把椅子上支撑椅面的钢管和椅子腿焊接的地方断了。整个会议,他一直坐着半个屁股,把身体的重心落在椅子剩下的那三条没断的腿上。

散会的时候,他磨磨蹭蹭留在最后,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他跟老板娘说,他坐的那把椅子脱焊了,他想补点焊,修理一下,放在车间最右边那个角落里,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可以躺在上面睡一觉,还可以看看书,写写小说。老板娘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把那椅子拿走。

2

七八点了,天还没黑下来。夏天,天黑得晚。下班了,车间里关了灯,也没有了工人,车间显得有点昏暗和诡异。

李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左手里拿着的是一块经过半个多月精雕细琢,先是线切割,再用数控机床加工,然后是铣床铣,接着打磨抛光,已经有了一些枪的雏形的硬质铝合金铸造件,密度低,强度高。这东西用来做枪管再合适不过了。李海把它拿在手里,心里盘算着哪里需要挖空了装弹夹,哪里要开个孔装枪管铰链,哪里需要打磨的非常光滑,他甚至想,哪里可以安一个消音设备。

这可以说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了,但同时,他也在为以后去哪里弄子弹而犯愁。

就在他认真琢磨着这些的时候,手机响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是老板娘打来的。他并不想知道老板娘找他有什么事,挂掉又似乎有些不妥,那就一直不接,让它一直这么响着得了。

其实老板娘对李海真的很好。李海清楚地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日,烈日炎炎,暑热难当,模具车间异常闷热,蒸笼一样。一个组装工突然说少了一块钢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满车间找东西,最后在李海的钻床下面找到了。真是邪门了,一块钢料,装在模具上值点钱,可搁李海手里,当废品卖不了几个钱,偏偏那个组装工硬说是李海偷了他的钢料。燥热不安的李海气得七窍冒烟,从钻床上抄起一根铁棒,就要跟那家伙拼命。就在这时,老板娘突然走进车间,拍拍李海的肩膀,说,我要去南环市场买菜,帮我装装车吧。

老板娘虽然比李海大四五岁,但颇有几分姿色,高个子,瘦身段,苹果脸,披肩发,白皮肤,红嘴唇,高胸脯,翘屁股,工人们私下里总说她是“母牛屁股水蛇腰,肯生儿子好赶骚”。

老板娘开着车,一簸一簸的,透过低领汗衫,李海看见她深深的乳沟下面,两个富士山一样肥硕的奶子一晃一晃的,发地震一样。好久没干过那事的李海实在憋的不行,突然呼吸急促,面红耳赤,中部崛起。他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背过头去看着窗外,老板娘扭过头看看他,继续开车。

上完车,看着累得满头大汗的李海,老板娘把车开到亿客隆超市门口,说还要买点别的东西。老板娘给李海买了一瓶红牛,就直接上了二楼。二楼是精品鞋服大卖场。老板娘在二楼转了一大圈,东看看西瞅瞅,突然在一套男士西装跟前停住了脚步,眼睛像钉子那样死死地盯着那套西服问李海,这套衣服好看不?李海说,好看,老板穿上这套西服肯定更帅。老板娘说,好看你就试一下吧。李海一惊,说,我穿着合适,老板穿着不一定合适啊。老板娘说,别废话,叫你试你就试。

李海喜欢穿西服,但那套带着白色条纹后面开叉的黑色的西服,却是他迄今为止穿的最贵的一套。

车间里异常安静,头顶上飞过一个蚊子能分清公母。李海三年前买的那部乐视手机,样式早就过时了,充一次电管不到半天,夏天电池发烫,响铃时夹杂着很多杂音,非常刺耳。这时,李海却觉得这种声音很亲切,这让他想起了在砂轮机上磨钻头时的声音。每分钟2800转的砂轮机运转起来会发出嗡嗡的像是感冒时耳鸣的声音,站在旁边看上去是那么的平稳,波澜不惊。可是,当钻头的刀刃哪怕是轻轻的接触到砂轮表面时,碳化硅颗粒和硬质合金钢摩擦,发出钢钉划过玻璃一样刺耳的声音,同时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闻了感觉很兴奋的味道。李海觉得,如果一支手枪刚打出一颗子弹,散发出来的也一定是这个充满梦幻的味道。

3

手机的铃声还在响着,就像是磨钻头时砂轮上的火星打到脸上感觉一阵阵的疼。李海有点受不了了。

他用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按了一下接听键,铃声没停。他又重重的按了一下,铃声嘎然而止。老板娘问他在干啥。他说没干啥。老板娘叫他去吴中汽车站帮忙拿东西,她在肯德基门口等他。

李海今天本来是打算加班的,加班打磨自己的手枪。可老板娘叫他帮忙,他不得不去。他把枪放回自己搜集图纸和零件的工具箱里,锁上。

从工厂里出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至少比车间里要亮堂很多。从车间到厂门口的路上一共有两个监控摄像头,一个正对着车间的门口,另一个正对着工厂的门口。虽然他每天都要从这两只眼睛下面走好多次,可是每当他一个人走路并且看到摄像头时,总会产生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他觉得那些能让自己被摄像头拍下来的罪犯们真是太愚蠢了。想着想着,他的脸上就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意。

他感觉到了自己笑,这笑让他想起了三年前工厂里新来的一个比他小4岁,左腿大腿内侧有一个彩色蝴蝶纹身的女品保。那个女人总是说,看到他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脸上会带一种傻傻的笑,很可爱。当时听到可爱这个词的时候,他又笑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爱,也不觉得说他可爱的那个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一脸克夫像的女品保可爱。

那个女品保叫刘彩霞,个子不高,长相看上去倒也端庄文静,离过一次婚,有个女儿由前夫带着。

第一次看到她的纹身的时候,李海就觉得非常不喜欢。他不喜欢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李海第一眼看到那两条穿着短裤的白腿时,心中涌起的一阵悸动都被那个花枝招展的蝴蝶给扑灭了。不过,他还是有事没事的就去找刘彩霞聊天套近乎,面带微笑声音平缓的给她介绍公司的各种情况。

就这样一直到四个月后,也就是三年前夏天的某个傍晚,天已经全黑了。李海那时候还没有制作一把手枪的打算,一个人待在出租屋里,倍感寂寞,拆了一个花一块钱买的火石钢轮打火机。打火机中的压缩燃料在常压下猛烈的气化,发出“呲呲”的声音,喷到手上一阵冰凉。和这种冰凉的感觉相比,李海更喜欢磨钻头时那些飞溅的火星给他带来的暖意。正当他准备把打火机再组装起来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刘彩霞打来的。

她说,她要搬家了,换个住的地方,现在就要搬,让他去帮忙。

从她讲话的口气中,李海听出了恼怒与冲动,可是他什么都没问。他并不关心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搬家。反正这一片工业区出租屋很多,随便找一个很容易的,搬来搬去也出不了这片小地方,不嫌麻烦就换吧。李海这样想着,说:“好的,我马上过去,五分钟。”

李海挂了电话,穿上工作服,把手机放进裤兜里,出了门,朝刘彩霞所住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住处离得很近,五分钟足够走到。三分钟之后李海到了刘彩霞的门外。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李海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入,然后又从里面把门关紧了。他看到没有多少家具的房子被收拾的很利索,地上的白色瓷砖一尘不染,一点都不像是要搬家的样子。刘彩霞正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玩手机,腿平伸着,脚放在床上,李海进来的时候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说话。

李海对她说,开着空调的时候要把门窗关牢一点。

刘彩霞还是低头玩着手机,没看他一眼,也没说话。

听着空调翁翁的响声,李海感觉有点热了,于是又说:“我那个屋里的热水器有点问题,淋浴坏了,洗澡不方便,我已经好久没好好洗澡了,可以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刘彩霞还是在玩着手机,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随便”。

李海洗完澡,用刘彩霞的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穿了一个内裤从卫生间出来。

刘彩霞还在玩手机,于是,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跟着我妈姓的,我妈姓李,我当时真应该跟着我爸姓才对,那样的话咱两就同姓了。”

刘彩霞还是在玩手机。李海的精神来了。他也不说话了,走到床边直接躺在了她的床上,说:“你的拖鞋有点小,我还是还给你。”

她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了,抬起头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李海说:“躺床上真舒服。”

躺在刘彩霞的床上,闻着被子里好久没有闻过的女人特有的味道,也许是香水味,也许是月经味,也许是妇炎洁味,他觉得非常的清醒,有一种结束了多年漂泊回到家中的感觉。他甚至觉得有一点感动。

李海侧过身去,伸手挽起了刘彩霞左腿上睡裤的裤腿。她抬起头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腿并没有拿开,也没有制止。

李海说:“我想看看你大腿上的蝴蝶。”

那个蝴蝶形的纹身差不多有半个身份证那么大,紫色,展开双翼,不经意间,似乎扇动着翅膀,像要采花的样子。

李海说:“光绣个蝴蝶不好看,再绣一朵黑玫瑰或者黑牡丹啥的,那才有意思呢。蝴蝶本来就是采花的嘛。”

李海见刘彩霞还是不理他,就又接着说:“我从小就喜欢抓蝴蝶。不过,我喜欢抓蝴蝶不是因为喜欢蝴蝶,而是因为我上初中时物理老师有鼻炎,蝴蝶翅膀上的鳞粉会让她打喷嚏。我现在很怀念小时候抓蝴蝶的情景,而且那些蝴蝶的翅膀摸上去很滑。”

说到“滑”这个字的时候,李海笑了一下。接着说:“摸上去很滑,这倒是让我想起我们老家一首很经典的山歌,我唱给你听吧,歌名叫,十八摸……”

李海一句话还没说完,刘彩霞已经不耐烦了,抬起头,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两手搭在耸起的奶子上,斜着眼睛看着他,不高兴地说:“闭上你那没长牙的竖嘴,神经病!”

李海闭嘴了,他把两片嘴唇轻轻地贴在了刘彩霞的蝴蝶上面。

第二天早晨,李海比平时早一个小时起床。虽然他觉得刘彩霞柔软的乳房紧贴在他胸前的感觉很舒服,可是,他还是提前起床了,他想从自己的出租房去上班,附近还住着同事,让人看见不好。他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系好裤子,临走时看到床上睡得很香的刘彩霞,他想走之前再亲她一下,可当他把嘴凑到她嘴边时,被她推开了。李海嘴角一扬,感觉很好笑。

再见到刘彩霞时,已经快中午了,在车间。她在测量着一副刚在冲床上试模完毕的模具,李海过去很认真的和她说:“机床,我也会用,钻床以及其它一些有和床有关的工作,我都擅长。”

4

傍晚的天气阴沉沉的。

李海低着头走着路,心里想着刘彩霞。当他走出工厂大门抬起头时,恰好有一辆车厢上写着“和睦搬家公司”,车牌上有很多污泥的白色厢式小货车从眼前驶过,黄色的灰尘夹杂着浓浓的汽车尾气迎面扑来,钻进李海的眼睛鼻孔和耳朵。李海感觉到一阵热浪穿过鼻腔和气管,进入自己已经疲惫不堪的肺里,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闷热的尾气正在通过肺泡周围的毛细血管进入自己的血液,然后流遍全身。

李海觉得有点饿,他决定先去离厂门口最近的那一家小餐馆吃一份土豆丝盖浇饭。他很喜欢去这家小饭店,老板在饭店门口露天炒菜,即使不进去,光是从那条路口经过就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烟火味。

李海走过去,对门口那个穿一件满身油污的厨师服,正在挥汗如雨的忙活着的老板说:“我要一份土豆丝盖饭,八块钱的,要快。”看到老板点了点头,李海便认为他是明白了,于是转身走进了餐馆里面。

这个时间点刚过吃饭高峰期,刚才在这里的人比较多,现在还没来得及收拾,餐馆内一片狼藉。李海找了一张上面只放了三个空盘子并且桌面上没有洒太多饭菜的桌子坐下,自己收拾了下桌面,把几个空盘子和桌上洒的饭菜拨到一边。

这个老板带着老婆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一家三口全都住在这里,临街是厨房,中间是餐馆,后面是他们一家人的起居室。

李海收拾好桌子,走到他们的起居室里,在水龙头上洗了洗手,出来在刚才的位子上坐下。

饭很快就端上来了。

李海吃饭的速度很快,满满一盘子,不到二十分钟就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李海吃饭的时候,他对面坐上了一位同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工人,他们经常会在这里碰到。看到李海要走,他说道:“吃的好干净啊。”李海对他说:“浪费粮食,比卖淫可耻。”然后走到门口把饭钱付给了老板的女儿。一张五块外加三个一块钱的硬币。其中有一个硬币已经锈迹斑驳而且上面的图案也有点模糊不清,李海觉得这个硬币在冲压的时候肯定是冲压力过小或者冲模磨损严重造成的次品。也就是说,这一块钱是假币。于是他拿着那个硬币对饭店老板的女儿说:“这一块钱是假的,国家发行的硬币材质都是钢芯镀镍的,是不会这样轻易生锈的。要不要我给你换一个?我这里还有一张五块的。”饭店老板的女儿把眼睛从电脑上移开,看了看李海和他手中的硬币说:“你这可真逗,不用换了,姐没有零钱找你。”

5

李海从这家叫做阿戴小厨的餐馆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这个时候路上人比较少了,偶尔有一两个骑着电瓶车穿着蓝色或和自己一样的灰色工作服的工人走过。

这时,李海的手机又响了。是老板娘打来的,问李海在哪儿,咋还没到,要不要去接他。李海说,马上到。骑了电瓶车,飞也似的一路狂奔向吴中汽车站驶去。

刚停好车,觉得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回头一看,是老板娘。

李海冲她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堵车,来晚了。”

老板娘问:“吃过了?”

李海说:“嗯。”

“土豆丝盖浇饭?”

李海点点头,说:“嗯。”

老板娘也没说拿啥东西,走在前面,左拐一下,右拐一下,然后走进了一家叫做神话的KTV,走进了215包厢。

长这么大,李海还是第一次进KTV,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定,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光怪陆离,鬼影一般,他觉得别扭极了。

李海问老板娘:“不说拿东西么,怎么跑这地方来了?我五音不全,也不会唱歌啊。”

“不会唱歌怕啥,喝酒你会不?”老板娘说着,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面拿出两瓶啤酒,启了。

在庆华三百多号人里面,论酒量,李海绝对是数一数二,何况这是啤酒。

老板娘倒满两杯酒,勾勾手,示意李海坐下。李海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老板娘端起酒杯,说,干了。李海只得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咕咚一声,干了。

边喝啤酒边吃西瓜,东扯西拉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几个小姐轮流进来给他们唱了几首歌。

老板娘经常出门应酬,不喝酒不行,酒量也练出来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提啤酒喝完了。服务员又提来一打啤酒。

喝着喝着,他们干脆把杯子往旁边一扔,捋起膀子,对着酒瓶吹喇叭。

女人毕竟是女人,喝酒到底不是李海的对手。老板娘感觉晕晕乎乎,去洗手间时,走路有点踉踉跄跄。李海还清醒着,把老板娘扶进了洗手间。可老板娘从洗手间出来还要喝酒。

李海觉得这酒不能再喝了,苏州交通管这么严,万一查出个酒驾怎么办?安全第一啊!

李海说时间不早了,老板娘,不要喝酒了。

可老板娘说,就是要喝酒。

李海没辙了,问老板娘,老板去哪儿了,要不要打个电话叫他来接你?

老板娘呼哧一声,把李海的手机打落在地上,说,那个屄养的死鬼,一月难回家过三天夜,现在八成在新家桥找小姐。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起来,开始还憋着,那哭声只是在肚子里游荡,肩膀一耸一耸的,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嘴一张,哇的一声哭出来,李海急忙拿纸巾帮老板娘擦泪水,老板娘头一歪,躺在李海的肩头上,不停地抽泣。

……

6

从KTV出来就是东吴南路,往左走,不远处是京杭大运河,往右走是一家农业银行。打工这么多年来,李海的工资都在那里放着。这里只有这一家农业银行,取钱的话每次都得排很久的队。

李海有驾照,也是一个老司机,车放在湖北老家,没开到苏州来。但他没回家,也没送老板娘。

就在去年夏天,一副模具急着出货,李海需要加班,一天一夜才能把模具装好。半夜里,他累得不得了,站着都想打瞌睡,瞌睡像空袭的敌机,黑压压地一群一群地朝大脑冲来,声音沉闷而持久。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可过不了多大一会儿,瞌睡又一阵一阵袭来。就这样,眼一闭,他立刻警醒过来,反反复复。

到底还是出事了。模具倒是装好了,1600吨机台试模时,架好模,按了启动按钮,却不知怎的,右手搭到模具上去了,偏偏红外线又失灵,哐当一声,冲床落下来,他眼睛闭着,疼得惊叫起来,三个指头的第一个关节被压得粉碎,血流如注,疼得钻心,昏死过去。

三个月后,李海出院了,经协议,厂里陪给他五十万,以后继续在厂里上班。李海用这五十万买了一辆黑色哈弗六,又在老家盖了一栋房,钱也所剩无几了。

此时,他觉得脑子里很乱,如一团乱麻。他浑浑噩噩地朝银行的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这个时间,银行早就关门了,里面也应该没钱,所以现在过去决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冲着那里的钱去的。至于那四台自动取款机,肯定也已经有三台里的钱被取光了,只剩一台还能将就着用。直到明天早晨九点才会有一辆押运车停在银行门口,车上会下来四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全副武装的押钞员。自动取款机里的钱就是他们放进去的。

李海多想那取款机放着满满的钱,那钱都是他的。李海是一个被穷怕了的人。

李海还有一个弟弟,可他的弟弟十年前就死了。小时候,他们家里想多穷就有多穷,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他成绩比他弟弟好,他弟弟只读了小学就没读了,跟同村人去河南洛宁一个叫鸡家洼的地方挖金矿。一座大山上有十几个矿洞。矿洞里打有斜井,架有溜斗,洞子连着洞子。矿石从最上面的洞子顺着溜斗转到下面一个洞子,最后一直转到下面的选厂,选矿机选好矿打成矿粉再运走。李海的弟弟就是负责转矿的。在一次转矿中,几个大舌头堵住了溜斗口,矿石下不来,他就伸头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结果,头刚伸过去,一大方石头发疯似的打着蹶子溜了下来,把他的头砸了个稀乱。死的时候李海还在上高中。

李海走到离银行还有四十米处的一个石拱桥上停了下来,看着桥下悠悠的流水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再往前走,再往前就进入监控区了。那里将会有更多的摄像头。

李海站在空气浑浊的街上,迎着河面上吹来的闷热的风。他似乎看到有一群小鱼不停地在碧绿的河水中游来游去,他也想脱掉身上穿着的那套灰色工作服跳进河里洗个澡,因为他觉得天气真是太热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思维正常,精神也正常。而一个正常人是不应该在车来车往的闹市脱了衣服下河里洗澡的,即使天气非常热也不可以。

李海突然有些心虚有些害怕,他不知道明天去模具厂上班,该怎样面对老板,该怎样面对老板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海觉得自己越来越胆小,他害怕一切未知的东西,他害怕一切自己掌控不了的东西。

他不知道即便有一天他真造出一支枪一把匕首,他敢不敢去杀人。

以前,他总喜欢在东湖村万盛路那家叫典雅造型的理发店理发。后来,他发现那个他最喜欢的理发师说话嘀哩咕噜的,像苏北话,后来去理发的时候,他听到那个理发师手里操着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自己头发的声音,心里总是冒出一丝不安。他担心那个理发师就是那个拐走他女人的那个苏北人的同伙,如果哪一天认出他来,会冷不丁的将那把冰冷的剪刀从后脑刺进去又从喉管处钻出来。

他也同样害怕,如果有一天刘彩霞发疯了,会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咬断他的颈动脉或者气管。

自从那次“搬家”之后,李海和刘彩霞的关系就有了一个质的飞越。当然,这种飞越是私人性质的,在上班的时候,在车间的时候,在工友们面前,李海和刘彩霞非常默契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同事关系。李海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也从来不问自己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他不愿意去思考。

直到他们相识之后的第二年秋天,那天李海和刘彩霞躺在床上,刘彩霞对李海说,她要回家了,回去和前夫复婚。李海说:“嗯,复婚对孩子有好处,孩子需要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中长大。”半个月之后刘彩霞就走了,是李海帮她搬的家,这次是真正的搬家,离开苏州,回安徽六安去了。

7

李海独自一人在桥上站了很久。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几分清爽,他的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

天,已经很晚了。大街上,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万家灯火。

桥对面,花街的小巷子里,招嫖的女人齐刷刷地站在巷子两边,有专业的,也有工厂妹兼职的。有人从巷子里穿行而过头都不回,有人低声跟女人讨价还价,有人跟在女人后面鬼鬼祟祟地走进一间黑咕隆咚的小屋,有人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从小屋半开的门缝里里探出半个脑袋……

一个穿着超短裙,露着白花花的大腿的女人从花街那边一摇三晃地走过来,轻轻地拍了一下李海的肩膀,附在李海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喂,帅哥,一个人吧,要不要玩一会儿?”

虽然李海一直很喜欢女人,也曾经干过一次妓女,但那是他女人刚跑的那段时间,憋得慌,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女性。

那时,他还住在郭巷,在红庄维信电子上班。每次去坐厂车时都要经过姜庄社区,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经常站着一个年龄跟他相仿的女人,长相还行,有点像现在的老板娘。女人一看见他就做着很诡异地朝他勾手。有一个星期天,他闲着没事,在外面转悠,那个女人也问他要不要玩一会儿。他明白女人的意思,就问女人干一次多少钱。女人伸出一个手指头。李海开玩笑似的说,十块太少,我给你二十。女人嘴一撇,说,什么呀,你当我那是猪肉啊,一百。李海摇摇头说,一百太贵,你又不是处女。女人说八十。李海还价说七十。女人说,七十限时间,十分钟。李海扭头就走,那女人却拉着他说,好说好说,七十就七十。尴尬的是,脱裤子时,却从裤兜里掉出一个维信厂牌。

一回生二回熟。后来,李海给那女人带去不少顾客,那女人给李海提供一星期一次的免费服务。李海的短篇小说《站街女的眼泪》就是写的那个女人。李海把一个做微商的女粉丝送给他的化妆品送给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做了好吃的也忘不了去喊李海。

现在,他突然觉得妓女好恶心,四肢健全,不务正业,公开干着卖肉的生意,还要不要脸了?

李海问那个妓女:“我又不认识你,有什么好玩的?”

那妓女说:“打一炮。”

李海说:“我是一个钳工,没买风钻机,咋打炮?就是有风钻机,给你打一个眼,也弄不到炸药雷管啊。旁门左道的弄点炸药雷管给你放一炮吧,我又没爆破证,公安局随时会抓人。”

那妓女说:“你身体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

“就不想日女人?”

李海假装一惊,拍一下大腿,说:“啊哟,你说的那事啊。有女人干一下再好不过,没有吧也无所谓,当不了饭吃。”

“你长那东西没?”

“长了,要屙尿啊。”

“你就留着屙尿吧。滚,滚得越远越好。”那妓女一转身,愤愤地离开了。

李海对着妓女的后背猛啐一口:“妈的,什么东西。我是开钻床的,床上的活我都会干。我干不死你。”

就在这一刻,李海突然放弃了杀人的念头。他想,一个女人能跟别的男人跑一次,就不在乎再跑第二次,第三次。其实,这样一个跟好多人上过床的女人跟妓女也没什么区别。为一个妓女去杀人,太不值得。他再也不想去琢磨造枪做刀的事儿了,他要在庆华厂好好干活,做一个最好的钳工,挣更多的钱。家里上有六十多的父母,下有两个还在读小学的女儿,不挣钱咋办呢?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记得很清楚,老板娘说过,只要她在庆华一天,庆华就没人敢欺负他,她吃干饭绝不让他喝稀粥。一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老板娘到底喜欢他什么,是喜欢他戴着一副眼镜,文静时像一个书生,还是喜欢他发火时像一头公牛,还是喜欢他钻床时那股疯劲儿?

李海朝花街那边看一眼,招嫖的女人还是齐刷刷地站在那里。

李海扭过头转过身,去吴中汽车站骑了车,朝东湖村340号二楼那间窄仄的出租屋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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