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箧之六:粪土当年勇

柳下跖躺在土牢的破席子上。牢房里酝酿着土气、酒气与尿臊味儿。他一进来,房间里的另外几个犯人就把席子让给了他。柳下跖瞥了他们一眼,见是街上的几个小混混,就没有再搭理,径直在席子上躺了下来。

严格说来,牢房里的席子既不比地上干净,也不比地上舒服,只是一种荣耀,为了这种荣耀,刚关进来的犯人常常为此打得头破血流,直到分出胜负为止。而一间牢房里只提供一床小席子,就是为了激发犯人的荣辱观念,便于上面管理。只要他们用这种方式自动选出一个头儿,那接下来有什么事狱卒只要和头儿对话就行了。

伙食也是这样,“不仅很难吃,你还吃不饱”,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是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你不去抢,你根本吃不到。除非家里或者朋友给你送餐,这种情况下,你必须先孝敬牢头儿一份,等他吃了你才可以吃剩下的,否则就只能等着让别人抢光乃至糟蹋掉。

不过,由于柳下跖在街头的名头太响亮,一切必要的争斗都省略了。他们自动承认了柳下跖是他们的头儿,并且非常欢迎他来做他们的头儿。此前他们都势均力敌,因此争斗极其激烈而毫无结果,最多每人争得席子一个角,现在他们可以安心做柳下跖的手下,听他的话,服从他的安排,过平稳的日子了。

很可惜,这种平稳日子没过多久,子我大人就来提审柳下跖了。

柳下跖见人把自己领到了子我的私房,倒也并不意外,只是大大方方在椅子上一坐,将铐住的双手往前一伸,子我忙让人给开了,然后挥挥手让下人出去了。

柳下跖将双手往脑后一背,伸展了一下身子,瞧了瞧四周,说:大人这房子真漂亮,倒是像一个女人住的。

子我说:的确是给女人住的。

柳下跖说:不是给夫人住的吧?

子我说:是给小夫人住的。

小夫人呢?

子我就沉默不语起来。良久道:你现在小偷小摸的事儿已经不干了吧?

小时候的营生,大人见笑了。

打家劫舍、掳掠妇女的事儿可还在干吗?

偶尔为之。

子我亲自给柳下跖端上茶来。柳下跖笑道:大人这么客气,肯定有事相求于我。

——盗亦有道乎?

——当然有了,我常跟兄弟们讲,某家有钱无钱,能一眼看出来,这是圣;第一个闯进去,这是勇;最后出来,是义;预先料定这事能否办成,这是智;公平分配劳动所得,这是仁。五者缺一不可,都要具备才能做盗首。只是这些还都是小道。大道是什么呢?大道就是对财产的尊重,简单说,就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有资格做一个大盗。因此,辛苦做工的人,老实做生意的人,不管他们钱多钱少,我都不会去碰的。但那些巧取豪夺、横征暴敛得来的财产,我就会视为己出,天下盗匪是一家嘛,只不过是我的财产寄存在他们那里,我想什么时候去拿就什么时候去拿。这些道理我也天天跟兄弟们讲,他们认可这个了才会铁了心跟我一起干。我的生意如此成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比如去年盐政在柳镇买了一个不起眼的房子,自以为人鬼莫知,却被我兄弟发觉了,我领着他们进去,一刀捅死了他留下看房的小舅子,抢走了跟小舅子通奸的小妾,从屋里搬了二十几箱货出来,都是各地盐商进贡的,足足值十万多刀。盐政知道了,一声都不敢吭。

子我微笑道:这竟是大功一件。不过有一家人,一味危害国家社稷,不知你敢去劫掠吗?我可以保证不会去干涉。

柳下跖冷笑道:大人若与这家人为敌,直说就是,又何必说他危害国家社稷。于我而言,国家社稷就是狗屁而已。不过,大人既然放过我这一次,少不了还您这个人情。这家必定非同小可吧。

子我在地上用脚上画了个十字,又在十字周围画了一个圈。

柳下跖拍了一下手,笑道:大人何不干脆在牢里就结果了我,反而让我到他家里去送死?

子我说:你人手不够,我可以分一些人便装打扮一同跟你去。我不要抢钱,只要一个女人。

哈!我明白了。抢了来就是养在这个房里,对吧?

——对。我深深迷恋这个女人。现在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跟田家人?是不是不愿来我这里做妾呢?其实,名分算得了什么?一旦她来了,我还会去搭理鲁国娶的那个丑老太婆吗?还不是天天在她屋里睡!还不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她要花钱,任由她花去,她想欺负谁,也任由她欺负去。她要担心大老婆,也就几年功夫,自会把她给折腾死。我们可以将她绑在这个屋里,让她睡冷板凳,晚上用叫床的声音来敲打她,刺痛她。我的叫声如一柄大锤,她的叫声如一把匕首。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只能在旁边看着,捡地上掉下来的吃,或者去厨房捡烂菜叶子吃。再则让她干老妈子的活,给我们端洗脚水,端尿盆,不开心就扣到她脑袋上。估计做这样的妾比在田家做妻还有趣吧。折磨凌辱别人,尤其是一个有名分的人,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吗?就像我当年……不过,若是她真想要名分,我就把那个大老婆休了,直接迎娶她做正妻,只是,若是她已经与田家那个有婚书就难办了,除非对方死了……这就是我想找你帮忙的缘故……

柳下跖道:大人若为这事,倒不必大动干戈,我想个法子把她偷出来送到大人这里就是。

有这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只是大人既然这么思恋这女子,这女子必定有过人之处,跖也想见见她;若见了这女子,不把她弄出来,跖也会不舒服。只不知这女子叫什么,是嫁给何人?

你此前有没有注意过城中广场上有一个卖艺的刀马旦?叫栗路子方的……

嚯!是她?

柳下跖苍白的脸上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秘的笑容。他拍掌掩饰道:不错不错,爷眼光确实不错。听说她是嫁给了田家的子行?

这个……有难处吗?子我担心地打量着他。

柳下跖呵呵笑道:这有何难?你让我打劫田常恐怕力不能够,至于子行,一介武夫而已,最多一刀砍死。

子我放心下来,说:这就好说了,若你把她弄到这里,我必定重谢。任你在临淄城内外胡作非为,就是弄出几十桩命案来,只要不是我们监家的人,不是公家的人,都没啥问题。谁敢放屁!闹得大了,也不过从街上抓几个当替死鬼咔嚓了,谁叫得欢我先咔嚓谁……你有别的需要,也尽管提。

——别的倒没有,就是我有一个朋友,叫工之倕,真是个能工巧匠,最喜欢造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我有把刀就是他给造的,真是好东西。前不久我想找他给我做个玩意儿,总找不着他,这两天在牢里才听说他也被抓起来了,不过是为了在市集上看见一位贵人的腰带钩甚为精美,就想拆了仿造一个,等造完了再给贵人送回去,不想贵人不解此意,送到狱里,没几天就要问斩了。不知大人能否开恩竟放他出来,估计大人这事也有用到他之处。

这个容易,你等我消息。

大人也静候佳音。


子我送走了柳下跖,就去牢里看田逆。

从小窗户的铁棂之间望进去,田逆正贴墙倒立,袍子挂下来盖住了脸,露出两根毛茸茸的光腿和一只黑乎乎的大鸟。

嘿!狱卒叫了一声。里面的,站好了!爷要问你话。

田逆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看看四周,说:爷,也在哪里呢?

子我问: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我这些人有没有打你,骂你?跟我说,我一定重重嘉奖他们。

田逆说:不劳您费心,我出去自会犒赏他们。

那有点难吧。我是说你出去这事儿,虽说你们族里也有人捎话过来,可是被你砍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恐怕你得抵命才行。

放屁!柳下跖是什么人?就受那么点皮肉伤能死?当你他被二十几个人围攻,身上挨了四十几刀,都捅成筛子了,都以为他死了,把他扔在乱葬岗上喂野狗,结果他被一个叫扁鹊的游医救起来,养了三个月,那二十几个人,剁手、砍脚、去势、剜眼、割舌,一个逃过的都没有。你放我出去,我痛快跟他干一架,反正不管谁死了你都会开心。田宗也会记念你的恩德。

子我说:这倒也不难。只要你答应一件小事……

请讲。

听说你是有名的大鸟。刚才我也见了,果然比平常人壮观,只是未为出奇。我就想,是不是你发情起来,它才尤为壮大,因此想请你撸一管,给我瞧瞧,这点小事不难吧。

的确是不难。只是你让我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小土牢里如何性幻想、如何雄起,如何自撸呢?不如把你妈叫来,让她脱光了,把屁股朝向我,我可以不在乎她年纪老迈鸡皮鹤发,不在乎她脸上皱纹沟壑纵横,把我的新枝嫁接在她的老干上,说不定能开出奇花,结出异果,果里迸出一个你的小弟弟,从小就天赋异禀,酷爱给你捅后庭,捅得你菊花盛开,在那菊花盛开的地方,有你妈想往的地方,因为你妈就是从你后庭里拉出来,你爹就是从你膀胱里钻出来的,他们又联合生了你,此事虽不可思议,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子我说:有道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你们田家人对粪尿的认识果然迥异常人。听说你们自幼便在打滚,你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你刚生下来,并不喜欢喝奶,而是以你父母兄弟的粪尿为乐,为了吃到新鲜的,一天到晚趴在他们屁股上等着。因为你吃喝起来毫无节制,你娘怕你吃多了撑着你,就把你拴在她的裤裆里,不让你随便乱吃,只能吃她的,每次拉了都让你给她舔干净,怕你小孩肠胃弱,消化不好,每次都给你拉稀的,为此每天都吃烂瓜破果……

此时,狱卒开言道:两位爷的唇枪舌剑令我大长见识啊。虽语涉污秽,却能看出二位爷对美的追求。一般人总以为美必定是洁净的,殊不知美的本质是污秽呢。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又说,美在屎溺。无粪土之污秽,焉得玫瑰之肥美。再美的女人也要拉屎放屁溲溺,美在其中矣。如不能了,人也就死了,那还算什么美人呢?不过,死也有死的美,死有枯寂之美,虚空之美,生也有生的美,生有躁动之美,有充实之美。所以说,美无处不在。但如果这样来讲美,那等于是把美消解了,如果说无处不美,那丑也是美,平庸乏味也是美,无所不美,没有什么不美,什么都是美,美就无意义可言了。事实上,美只有作为特殊存在才有意义。必定有一些东西美,有一些东西不美,美才会有自己的特别之处。比如,我认为自己很美,这个田逆不美,我的理由是什么呢……

田逆叫道: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子我冲狱卒点点头道:你说得好,就这么每天跟他说话就好。这么着我就放心了。好好看着他,三天喂一次就行,别让他吃太饱了,饿不死就行。粪尿五六天清除一次就行,别让他太干净了,对他健康不好,熏不死就行。当然,他要自己寻思也不用拦着他,给他一根绳子也可,一把刀也可,只是别让他反过来把你捆了,砍了。此人猛如虎豹,不可小觑。

狱卒道:爷费心了,我会照顾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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