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人:我

写于2011年。

到今日,依然“白长了年纪”。——2014.5.3

人出生的时候,头上长出了一串数字,极小的时候无知无觉,大一点了盼望它走得快点,真正有一天发现那数字跳动得飞快的时候,想要它停下来,缓下来,用各种方法去珍视它,却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如今我抬头看,那数字都快跳到二十了,把脑袋里的记忆略略的刷过去一遍,又好像找不出什么真实的符号来述说这些年岁似的,只看到每年过一把生日,收几份开心的礼物,许或者忘了许一两个愿望。没有去考证过这些愿望是否实现了,只傻呵呵的过着日子,第二年冬天来了又过一把生日。这就是大人们说的:“白长了年纪。”

我小的时候大约一半是在农村过的,那边的长辈们很宝贝我,从不让我干活,他们做事的时候我就在田间地头待着,哥哥姐姐们在园子里帮忙的时候我就在园子边上待着。尽管我很少沾上真正的农事,农作物在长出果实之前我也大多不认识,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也许是摘一枝油菜花追赶蝴蝶的时候,也许是赤脚站在水门汀上晒得滚烫的麦子上的时候,农人的那种安分闲适、乐天知命的性格已经把我渗透了。

那时候我的视力超好,天空也超级明亮,夜幕降,繁星起,一颗颗清清楚楚的挂在天上,你是你我是我的,绝不会模糊成一大块。黄昏的尾巴上吃了晚饭,打井水洗了澡,一身冰冰凉凉的爽快,摊椅已经在夜空底下摆好一排了。长辈们闭着眼睛躺在摊椅上,一只手抻在旁边握着芭蕉扇,你可以看到扇子极缓慢的从下往上,又从上往下运动着,不像是摇,倒像是给夜风吹的。白天里他们的身上总有股浓浓的汗臭,只有晚上乘凉的时候没有,皮肤也不会在夜晚里发出油亮的光,所以猫狗也愿意在他们身边待着,倦在椅子边上,下巴搁在地上。

我走到自己的摊椅那里躺下,没有高楼,没有电线杆,鸟雀也睡了,视线里就只有天空,满满当当的天空、繁星、硕大的月亮。月亮的圆缺,如果你初一看一次,十五再看一次,一定会被它的变化吓到,但若是和我一样天天对着,今天有没有比昨天那个大一点点,月牙弯上有没有多长出一层光,就没有那么好辨别了。有云的晚上很少,如果有那就太好了,云在夜晚飘得极慢,从月亮的左边往右走,轻轻的沾上了光圈,然后浅浅的覆在月亮的腰上,像一层黑纱,这时候的月亮就变得神秘而风情,让人移不开眼睛。却有一只手伸了过去要把那黑纱掀开,云于是又极慢的飘到了月亮的右边。如果正巧是月圆的时候,黑纱虽然掀了过去,却还有浅灰的阴影停留在月亮上,水墨一般隐约,可以看出月宫和桂树的影子来。

数星星这种事我小时候从没有干过,那么满的一天空星星,用头发丝想想也知道数不过来。不过我数流星,不只数,还总是许愿。一颗流星带着光极速的划过去,不管它有多快,总是能被我的眼睛抓到,因为我通常是眨也不眨的望着星空。然后我就有模有样的低头许愿,许的愿没什么真心,大多是天天开心之类,也不打算它们真的实现,只是很享受许愿的过程。后来有一个奶奶吓我说,每颗流星坠落的地方都会死一个人,许愿之余,就多了一些伤感的情绪,虽然当时小得并不懂什么是死亡。

夏夜的星空有一种魔幻似的力量,我觉得唯一能与之抗衡,分得我喜爱的,就是萤火虫了。它们没有声响,不让人发觉的飞了过来,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粒粒近在眼前的亮光,好像前一秒钟伸手,星星就真的给摘下来了。乡间的夜晚是浓黑的,所以星星特别亮,萤火虫特别亮,月亮铺洒下银白的光。萤火虫是从园子里,从柴草堆里飞过来的,在园子的砖墙上盘旋一会儿,在人的周围盘旋一会儿,后来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拥有的太多往往不显其珍贵,从童年过来以后,唯有一次再见到萤火虫。那应该是高二的时候,我记得我把它记在了那本粉红色的周记本上,所以可以定到那一段模糊的时间里去。时间是模糊的,背景是模糊的,那些时间就跟眼前的景物一样,一天天的模糊起来,糊成一大团,前天,昨天,今天,明天,未来,都做着一样的事情,随便抽出来一天都是一个样,随便剪掉几天也不会被发现,特别的让人记得的日子实在太少了。

那是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我的房间有一面整面都是窗,窗帘卷起来了,月光,底下街市的光,对面酒店的光,全都灌到房间里来。我向来是晚上睡不着早上睡不醒的,那些天似乎又别有一些烦恼,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虑深深,不免觉得霓虹太亮,光太吵,起身去拉窗帘。我把窗帘放下来,隔绝了对面酒店包裹的小灯,窗帘放下来,隔绝了楼下街市发光的招牌,窗帘放下来,月光也没有了。拉上了窗帘一转身,就看到眼前飞着一个小小的亮光,仿佛我的窗帘破了一个洞从外面漏进来的。

一颗小萤火虫竟然飞进来了,六楼,它飞上来了。我的脑袋里没有思考上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几岁,没有被自己的小情绪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是霎时间觉得安静了,很平静的感觉。小亮光飞着,停到书桌上,我走过去静静的站在它的旁边。小时候连萤火虫都是成群的,现在却只有唯一的一颗。光亮只有一颗,黑夜却是整个房间的。突然想起小时候没有在白天见过萤火虫的遗憾,我轻轻的打开了台灯,它原来是浅褐色的,桔杆的颜色,和一般的小虫子长得差不多,也许瘦一点,肚子是透明的,荧闪闪。如果是小时候让我见到肯定会失望的,我总以为它应该长得更神奇一点。只看了一眼,怕把它吓到,马上关了台灯。

它又飞了起来,飞向我的床边,我走过去拉开蚊帐,它不转弯的飞了进去。它停在了蚊帐上,我就很乐意的躺回床上去了,平躺着,看着它在我头上小小的天空飞着,一闪一闪,明亮无比。有几次它飞到我的脸边,有一次它停在我的枕上,近得可以感觉到小小的热量。我看着它飞飞停停,心理涌出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这一点星光飘浮着,把燥热赶走了,把窗外的噪音赶走了,把心里的嘈杂也赶走了。即使并不能丢掉明天仍然要面对的不想面对的事情,这一个晚上,却因为这一点星光而让人想要安眠。

安眠之前,我拉开蚊帐将它引了出去,拉开窗帘一角,打开窗让它飞了出去。房间里沉沉的黑下来,心里头却仍然有一个微亮的光,那一晚的确是安眠了。后来的日子里,烦恼还是很多,还是常常睡不着,窗外的光亮还是很吵,还是经常拉上窗帘睡觉,慢慢变得不怕黑了,萤火虫没有再来过。在城市见到萤火虫是很奇幻的事情,如果不是第二天记下得那么详细,我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我总有一个感觉,再也没有见过星空了,再也没有看到过繁星满天的姿态。也许是城市没有星空,也许是眼睛近视了看不到星空,也许长大了星空就消失了,我可以想出很多种可能,来达到这个我并不喜欢的结果。可真的就再也没有在记忆里出现过星空了。某个时候想起这些事来的时候会有点感伤,又还有一丝欣慰,至少它们曾经出现过,至少我还能清晰的回想起来。

小时候的记忆很简单,三两个画面就勾完了,长大后的记忆重重叠叠,可是加起来还不如那几个画面迷幻而美丽。我看着头上的数字急急慌慌的往后跳,不知道它在急些什么。身边的事物也一样样的被推到身后去,使我不断走进新的生活,新的领地,有的让我拥抱,有的让我抗争,怎样都好,时间流过去,又会继续往前走。

许过的愿望还是想得起来一些,快乐无忧没有实现,天天开心没有实现,想要拥有的一些东西最终没怎么拥有,流星都没有尽责,管生日愿望的神仙也消极怠工,不过现在的生活一样让我觉得不错。大概是骨子里的那一点小农情结,乐天知命的东西起了作用,即便不是丰年,日子还是一样过,即便有烦恼,开心的时候还是一样开心。

大人们说小孩“眨巴眨巴眼睛就大了”,我就是好例子。感觉昨天晚上还躺在摊椅上乘着凉呢,盯着看了半天星星,太舒服就睡着了,今天一醒过来到了这里,爬起来收拾收拾上课,头顶上的数字往后刷刷刷跳过了好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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