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术


(易简之)

市中心医院的正门向西,大门口总是车水马龙。从衣着打扮看,进进出出的人贫富悬殊,可见生老病死,众生平等。摩肩接踵间,大多数人谈笑风生,并没有多少悲痛和感伤,大概现在的人们已经参透了生死,不把死神放在眼里了。

尹秀玉开着辆现代轿车跟着人流一点点挪动,好不容易才通过了大门口。人群之中,尹秀玉一般不打喇叭,即便不是在医院这样的特殊场所,她也小心礼让,从不张扬。在院里找车位差不多又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停车、开门、下车、关门,再把车锁好,从这些很简单的动作可以看出尹秀玉是一位干练的女士。身着非常职业的蓝黑西装,白衬衣,茶色的发卡在脑后抓了个发髻,脸型偏圆,漂亮而略带孩子气。虽然看起来年纪只有三十岁左右,但她其实已近不惑之年,属于“资深美人”了。女人有这样一张脸,除了自信之外,也是男人宠爱的结果。

尹秀玉沿着林荫道转过医院的主楼,来到一座六层小楼前,楼门口一面“放射科”的铜牌子,在斜阳照射下泛着金光。相比医院的其它地方,这里要安静得多,楼门口还设有专门的传达室,对出入人员进行管制。

尹秀玉轻轻敲了敲窗户,传达室的活动窗就拉开来,一个老头探出头来,问道:“找谁?”

“你好,大爷。我找林为舟。”

老头没作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尹秀玉,突然有些激动地大声叫道:“唉呀,尹校长。”

尹秀玉就有些意外,仔细看了看老头,说:“您是……刘小刚同学的爷爷。”

老头更加激动,一边跑出来开门,一边说:“尹校长好记性哪,我只见过您一次啊。”

尹秀玉说:“是啊,上次您小孙子在校运动会上长跑得了第一名,是我颁的奖,您也去了。您那个小孙子真棒,学习又好,人也很懂事。”

“看您说的,是尹校长您教育得好啊,我那小孙子还得您多关照。他爸爸下岗了,家里过得紧巴巴,小刚很乖,放学还要帮家里做活。”

尹秀玉始终微笑着,但这位刘大爷还是意识到了,连忙说:“唉,瞧我这唠叨劲。对了,林主任在三楼会议室给大学生上课呢,您先上去。出来的时候呢,您让林主任给我这儿补签个字。按理呢,是要工作人员出来签字领人,您才能进去。”

“谢谢刘大爷,那我先上去了。”尹秀玉一边走,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三楼会议室的门虚掩着,尹秀玉轻轻推门进去,在后排座位上坐了下来。前面坐着的虽然全是白大褂,但从一张张年轻的脸看得出来都是实习的学生,而不是在职医护人员。屋顶的投影仪在讲台的屏幕上打出几行字,“**医科大学影像专业培训”、“FMRI专题讲座”、“主讲人:林为舟博士”,背景画面是一个不停转动的人脑结构图,隐约标注着“延髓”、“脑桥”什么的。林为舟就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另一个年轻的男医生站在桌子旁边。这个人尹秀玉也认识,叫王建,是林为舟的助理。

王建伸出两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说:“刚才,林主任给大家讲了‘功能性核磁共振造影技术’也就是‘fMRI’的原理和应用,还给大家介绍了目前最前沿的、利用‘fMRI’分析人脑思维过程的研究课题。现在还有……”他略停顿,看了看手表,“还有20分钟,同学们可以就今天讲的内容进行提问,有问题的请举手。”“唰”的一声,好些同学举起手来。王建指了指一个男生,说:“你来。”

“林老师,我想问一下,分析人脑思维过程会不会发展成为‘读心术’?如果能,还需要多长时间?”

林为舟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格外潇洒。他指了指这个男生,说:“首先,我纠正一下这个同学的说法,不是‘读心术’,实际是‘读脑术’,不过我们中国人习惯把心看作思维器官,就说‘读心术’也无妨。‘读心术’完全有可能,但短时间内还难以实现。首先,用这种技术研究人脑活动,要把研究对象放到一个强大的磁场中,正如前面讲到的,是一个屏蔽了地球磁场的纯净的磁场空间,这需要庞大的设备,我们用四楼至六楼三个楼层的空间安装了这么一套装置,性能还不太理想。第二,我们还缺乏实用的解码技术,我们在分析人脑思维过程中,只能通过观察到的微小的磁变化来推测他在想什么,只有长期从事研究工作的技术人员才能分析对60%左右。把‘fMRI’信号解码为可视化的图像,让每个人都能看懂,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现在,核磁主要用来发现人体生理病变,将来,它可以在治疗精神疾病方面发挥作用。不过,‘读心术’对我们大家来说,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我们应该庆幸这种技术还离不开实验室。如果在大街上都可以‘读心’,只怕我们连思想自由也要被剥夺了。”

“林老师,看到一个美女和一根电线杆,会有很大差别吗?”一个男生没举手就抢着问,大家都笑。

林为舟也笑了笑,是那种善意的又仿佛略带轻蔑的笑,用尹秀玉的话说,有一种不符合他实际年龄的幼稚的清高。在日常生活中,每次尹秀玉批评他不通世故人情时,林为舟也是用同样的笑回敬她,气得尹秀玉直抱怨,说她这辈子是毁在林为舟的这坏笑上了。

书归正传,林为舟就美女和电线杆的问题解释说:“那是当然。虽然,我们检测到的‘fMRI’信号很微弱,但在那样一个数量级上,差别还是很明显的。举个例子,如果我背后的大屏幕上交替显示这两个图像,我看都用不着核磁,从这位男同学脸上就能清楚地看出来。”众人又笑,尹秀玉也笑了。

“最后一个问题。”王建目光扫了一圈,说:“那个女生。”

“林老师,用‘fMRI’信号分析什么样的人最困难?”

“看来大家还是对‘读心术’比较感兴趣。分析‘fMRI’信号是基于一般的逻辑判断,也就是说,同样的信号与人的思维以及他所看到、想到的事件应该是有对应关系的,我们才能从信号分析出他的心理。如果分析对象没有我们正常人的思维逻辑,则分析起来很难。所以,精神病人是比较难分析的。当然,更年期的女人也不好分析。”

大家再笑,这次连王建也笑了。站起来讲话时还止不住,他笑着说:“今天就到这儿,请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林主任的精彩讲解。”同学们起身鼓掌,林为舟笑着,很有风度地向大家致意,从侧门离开了会议室。尹秀玉从正门出去,在走廊里赶上了林为舟。

两个人上车,林为舟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调整后视镜,尹秀玉就说:“你呀,不好好讲课,总是胡说八道。什么更年期女人,你们赵副院长也在下面听课,你不知道吗,我看见她一脸不高兴。这次提拔主任,赵副院长不同意你上,你也犯不着指桑骂槐的。”

“哪儿呀,我干副主任也习惯了,不上就不上,我哪是那种小气的人。何况上次岗位调整前就是赵院长找我谈的话,说咱们这儿虽然只是个地级市的医院,可你们放射科可不象其它医院,拍个片子什么的,是省里指定的研究机构。你的专业技术很好,认真搞研究,不要管行政事务,影响专业工作。我当时也表示认可啊。”

“我不信,男人哪个不想升官。有人说,中国人全部的价值观就是当官,我看也差不多。你的同学都有两个当上副院长了,你的潜意识里还是有情绪。”

林为舟笑了,说:“好家伙,你这‘读心术’比我们可厉害多了。我可比不了你,王副校长,全校那么多孩子,你能记住一大半人的名字,行走江湖过目不忘,人情世故更是门门精通。唉,我倒忘了问你,门卫刘大爷刚调来不久,据说铁面无私,门看得很紧,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待遇,不用内部人迎接就可以上楼?难道美女的魅力如此之大!”

尹秀玉“哼”了一声,说:“讨厌,油嘴滑舌。人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还用什么‘读心术’。生活中多留心,注意别人的情绪,将心比心想一想,什么都能读出来。你的记忆力那么好,每天就知道研究技术,什么‘一切问题物理化,物理问题数学化’,整个一银河处理器。我看连你们放射科的人你也认不全。”

“‘您’说得对。不过呢,可要注意,即使看透了一个人,也没必要直白地说出来,那样就太没风度了。”

尹秀玉撇撇嘴,笑了,说:“真不知道你傻还是不傻。”

“说说,为什么今天来接我?”

“我把你踹下去!”尹秀玉嗔道,“结婚十二年纪念日,是不是也没什么特别的。”

林为舟直拍脑门,大叫:“唉呀,你看我这个人。那,那,美女是怎么安排的?”

“就知道被安排,嫁你算倒霉了。”尹秀玉略停顿,“这样,到‘艾菲尔’吃西餐,然后去看《孔子》。我看也就这样,指望你和我出去度假,只怕是做梦。”

“王校长,好象你能撇下工作一样,还将我一军。不过,老实说,西餐可以,电影就算了,我今天值夜班,出来吃饭已经是违反规定了。”

“你……”尹秀玉生气了,“就是没把我放在心上,值班这么点小事,不能调整一下吗!”

“哎哎哎,生气可要变老的。西餐、西餐,好吗?”

尹秀玉赌气不理睬。

两个人在餐厅靠近窗户的地方坐下,尹秀玉开始点菜。林为舟很少到西餐厅吃饭,根本点不了菜,不知道要什么好。等服务生上菜的当口,尹秀玉又忍不住教训林为舟:“你这个人啊,除了技术,什么也不关心,口口声声说爱我,连我的感受都关心不到,别人就更谈不上,人际关系一团糟。不会关心别人也算,还要胡言乱语伤害人,不知道现在赵副院长多恨你。凡事要多想一想……”

林为舟正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手机响了,林为舟轻“嘘”了一声,示意尹秀玉别说话。接通后,就听见对方很大声地说:“为舟啊,是不是不好好值班又陪老婆吃饭去了。明天上午十点在会议室开月度工作会,别忘了啊。”

“知道了,谢谢!”

尹秀玉还准备接着数落,林为舟很严肃地竖起食指,说:“这个电话,你听见了吧,它有问题。你说凡事多想想,那用你的七窍玲珑心想想,有什么问题?”

“别想打岔,通知你开会而已。”

林为舟“哼”了一声,说:“这是我们的马副主任。这位仁兄,每天探头探脑,窥视别人,而自己的事,屁大一点也讳莫如深。天天抱怨老天不公,总是恶狠狠地说生活的坏话。今天出来,我是和他打过招呼的。他通知我开会就行了,不必说什么值班呀、陪老婆吃饭呀什么的。”

尹秀玉不屑地说:“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哼,他打电话的时候旁边应该有个医院领导。”

尹秀玉想了想,说:“嗯,有可能。不过你也别这样,一说让你有点心眼,就尽往阴暗处想。‘心佛即佛,心魔即魔’。”

“你看你看,又说我阴暗。唉,现实就是这样,不要去了解人心更好。好了,不说了,魔鬼现在陪美女吃饭。”

尹秀玉嫣然一笑,说:“我去趟洗手间。”起身走了。林为舟就顾自扭头欣赏窗外的风景。

因为是步行街,车辆限行,霓虹灯闪烁中,只有红男绿女来来往往。街对面是一家蛋糕店,橱窗里分层放着一个个大蛋糕。林为舟突发奇想,想过去买个蛋糕回来浪漫一下。上面写上什么字好呢?想了想,也没什么词,干脆写上“我爱你”好了。正琢磨,只能身后一声怒斥:“看什么!你太过份了。”林为舟吓一跳,回头一看,尹秀玉已经站在身后。“她们那样好看是吧。我忍你一天了。电话也没一个,还要值班,出来吃顿饭,你还看这些女人。”

林为舟摸不着头脑,顺着尹秀玉手指看去,原来街边有两个娇艳的女郎,穿着暴露,或者说只是象征性地穿着点衣服,还肆无忌惮地对着这边搔首弄姿。林为舟直叫苦,那两个活宝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他真没注意到。再回头准备和尹秀玉说蛋糕的事,尹秀玉已经拂袖而去。追出餐厅的门四下看,已经不见人影了。林为舟很纳闷,这也跑得太快了吧。打尹秀玉手机,对方当然是不接,再问迎宾小姐,她们说没见这样一个女士出来。又反问林为舟,是不是开车来的,林为舟说是,她们说,正门外是步行街,不通车,您太太应该是走楼梯到地下车库,从后面那条街走了。林为舟这才反应过来,怪自己平时心不在焉,连来时的路也记不清了,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还有个餐厅保安,很礼貌地跟着他来回跑,却不好意思追上来催他结账。再打尹秀玉电话也不接,林为舟只好对服务生自嘲地笑一笑,结账走人。服务生很客气地将刚打开的一瓶红酒递给他。

走到街上,林为舟给尹秀玉发了一条短信,打了五个字“我在看蛋糕”,就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了。林为舟不怎么会劝女人,这是他这个好男人的一处硬伤。每当尹秀玉生气,他就干着急,越劝越乱,那种无助的感觉有时候使他自己也非常伤感甚至恼怒。对于仕途经济,林为舟着实不太开窍,升官发财的事,他虽然还做不到完全超脱,但也算是一个比较清高的人,名利之事,林为舟并不是太放在心上,唯一能影响他情绪的只有尹秀玉对他的态度。尹秀玉是他的中学同学,早恋让他从母亲的怀抱直接钻进另一个女人的怀抱,用尹秀玉的话说,他这样过来的男人不大可能成熟。记得有一次做爱,他抱着尹秀玉的丰乳爱抚个没完,还问“为什么男人喜欢这个?”尹秀玉说,“因为男人都是孩子。”林为舟深以为然。现在的感觉,的确象小时候被母亲训斥过一样。

尹秀玉和林为舟非常恩爱,从恋爱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尹秀玉很少生气闹别扭,很有限的几次也几乎全是因为林为舟身边的女人。其实林为舟很传统,从不招惹别的女人,但他帅气,口才好,工作能力强,还有当年电着尹秀玉的那种清高的坏笑,很招女人喜欢,难免会碰倒醋坛子。在感情问题上,女人总喜欢坐在审判席上,而男人怎么看都象是疑犯。

林为舟沿街走了一阵,不知不觉间,手里的酒瓶都快空了。要说他还是很有些酒量的,但平时总是喝白酒,不想这红酒也能喝得头重脚轻。抬头看一看,已经走到中心医院门口了。林为舟平时的生活非常简单,两点一线,不自觉地就会走到这两个点上。想想回去也劝不了尹秀玉,只怕更惹她生气,干脆就去值班吧。过马路时紧走了两步,林为舟只觉得胃里往上翻,扶着墙吐了两口。

醉眼朦胧地,他看到有一个男人,把一个黑色垃圾袋放在了街口的一堆杂物上,若无其事地走了。那是一处与医院相邻的正在拆迁的旧房子,是医院的旧家属楼,现在已经全部搬空,无人居住,楼门口横七竖八地放着好多东西。看着那个男人远去的背影,林为舟眼前突然现出一幅火光冲天、尘土飞扬的爆炸场面。林为舟有些奇怪,揉揉眼睛再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而大街上什么也没有改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个人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放了这么一个袋子,是遗弃什么东西,还是有别的什么意图,这一切林为舟根本还没来得及细想,可眼前分明出现过一个爆炸的场景。这让他非常吃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拿出手机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用一部公用电话报了警,没有留下姓名。

放射科值班通常也没什么事,闹钟响的时候,林为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连衣服也没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他看了看手机,没有尹秀玉的来电记录,也没有短信,叹了口气,胡乱洗了把脸。林为舟来到医院的餐厅吃早饭,年轻的女护士们照例都用甜甜的声音和他打招呼,林为舟只是嘴角动动、点点头,算是回应。吃饭的功夫,又给尹秀玉发了几条短信,劝她不要生气,等等。

上午工作非常忙,做B超、CT、核磁的病人不少。不过同样的工作给其他大夫做,工作量也不算很大,但是林为舟不但检查特别认真,而且要调动全部精力发现FMRI信号的微小差别,为他的研究提供第一手资料,自然是又忙又累。

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建打电话到实验室,说办公室有人找,林为舟说几分钟后就下来。整个接电话的过程,林为舟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等他看完图像,关掉电脑起身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也许是尹秀玉来了,脸上顿时阳光灿烂,一路小跑着下楼来。

推开办公室的门,林为舟发现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他的椅子上,地上还站着三男一女四个年轻人,全是陌生面孔,他们医院没有一个人在场。看到他进来,椅子上的人起身打招呼,说:“林医生,你好。我是市刑侦大队的孟永成,这是我的工作证。”林为舟看了一眼工作证,此人居然是市刑侦大队的大队长。

林为舟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找我有什么事吗?”孟永成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顿了顿,说:“昨天晚上20点46分,我们的110值班民警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在你们医院杏林小区有可疑包裹。”林为舟想起来了,连忙解释说:“是我打的。我喝了点酒,可能是错觉,绝对没有和110开玩笑的意思。”

孟永成盯着林为舟的脸,非常严肃地说:“不,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在刑侦大队的会议室里,十多个警员坐在椅子上,林为舟也坐在前排,孟永成则站在一张投影幕前分析案情。在林为舟看来,这位孟大队长年纪太大了些,没有想象中的刑警队长那样精明干练,看起来更象是一个街道办主任。

孟永成说:“接到报警后,我们立即派拆弹专家去了现场,成功拆除了这颗遥控炸弹。随后,我们调取了医院门口的监控记录,并在今天凌晨抓获了犯罪嫌疑人,而且也找到了报警人,就是这位林医生。”他指着投影幕说:“大家仔细看这段监控记录,这是犯罪嫌疑人,从南向北走过来,他放下这个袋子,继续向北走了,停。”孟队长接着说,“我们刑侦大队这么多人,没人能够看出这个过程有什么蹊跷,可是,林医生从中看出了疑点,并报了警。”

孟永成的目光停留在了林为舟脸上。

林为舟很无奈地说:“你们不会认为我是同谋,以为我是自首吧?”

“不,林医生,如果是那样,你就不会坐在这儿了。我们又花了一上午时间,研究你的资料。林为舟,市中心医院放射科副主任,医学博士,FMRI专家,没有任何犯罪记录,社会关系清白,没有与任何犯罪集团有过接触。”

“唉!”孟永成念完资料却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犯了个重大错误,没有及时上报案情。十多个小时的时间,我们都把精力花在了查清林医生的背景上,好让这个案件彻底清楚。但是上午10点多,我们把资料上报省公安厅后,省公安厅来了紧急通知。”孟永成指着屏幕上的图像,说道,“大家注意炸弹上的这个变形的八卦阴阳鱼图案,这是著名的邪教组织‘天一道’的标志。据公安厅的资料说,这个组织非常猖獗,每次制造爆炸事件,都是先给110打电话,然后同时遥控引爆三处炸弹,时间还都是5月28日晚上,这是历次恐怖袭击的图片。”幻灯片咔嚓咔嚓地切换,一个个爆炸后的现场触目惊心。

孟永成苦笑了一声,说:“今天就是5月28日啊。我们这个中部城市,还从来没有过‘天一道’活动的痕迹,随着大城市打击恐怖组织的力度加强,他们也在向我们这些中小城市渗透。省城正在调派拆弹专家、搜弹警犬以及遥控信号屏蔽设备赶过来。但是,这么大个城市,我们不可能处处设防,设备毕竟是有限的。所以,我们的任务是必须尽快缩小范围,找出可能的爆炸点。”孟永成又叹口气,“唉,最起码不能让炸弹在一些会造成重大生命财产损失、造成重大社会影响的地段引爆。请大家再分析一下案情。”然后,他对那个女警察说:“小刘配合一下市政的同志,把我们市的重要地段拉个清单,还有你们三个,配合小刘筛选到五十个以内。”

孟永成转过身对着林为舟,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思忖再三,最后说:“林医生你出来一下。”

刑警大队长的办公室布置非常简朴,办公桌椅、文件柜也都是老式家俱。林为舟坐下后,孟永成倒了一杯水,打开茶叶桶,却发现没茶叶了,他笑了笑,说道:“没茶了。”林为舟说:“没什么,白开水就好。”

“林医生,你来这儿的事,我们还没跟尹校长说,她应该还不知道。”

林为舟有点难为情地说:“也是。昨天我们生了点气,一天没理我了。”

“是吗!这件事我们刑警队可是没查出来。你女儿就在那个学校吧?”孟永成笑着说。林为舟也笑,说:“是,校长妈妈也不好当。”

“林医生,我还是说说我吧。我呢,干这个大队长也十年了,马上就退二线了。咱们这个城市也还平静,没什么大案要案。这么多年,我就凭自己老党员的一腔热血努力工作,基本还算称职。唉,临退休了吧,还赶上这么个案子。现在看来,老经验怕不管用了。”孟永成深思片刻,好象有点犹豫,然后说:“林医生,听说你会‘读心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出那袋子里有炸弹的。”

林为舟皱了皱眉,说:“其实我不会什么‘读心术’,那只是实验室里的事。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最起码现在是不可能的。那个包裹,我还真说不上来,也许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灵光一闪吧。我,我真不知道。”

孟永成没搭茬,接着说:“我们已经突击审讯了那个嫌疑人,正象省厅说的那样,他确实是‘天一道’的人。他交待说,他只知道按指令放炸弹,其它事情不清楚。另外,他还交待了一些‘天一道’的所谓教规,他们这些人平时各有职业,互相都不认识,指令都是通过很复杂的渠道得到的。这一次,他得到的指令就在他订阅的都市报上,一个阴阳鱼标志开头,然后是指令。另外,这一次有一个奇怪的命令,要他们十八点也就是今晚六点钟到市针织厂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他还说,命令他们见面甚至开会,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

“那不就好办了,抓人就行了。”林为舟说。

“不,邪教可不是一般的犯罪团伙,他们主要是从精神上控制这些人。抓人也不能避免灾难,只怕用枪顶着脑袋他们也会在最后关头引爆,这个省厅已经警告过我们,有血的教训啊。所以,我们必须在引爆前找见炸弹。”

“那怎么办?”

“我想,”孟永成迟疑了一下,说:“你替那个嫌疑人去针织厂,用你的‘读心术’找见炸弹位置。”

“那怎么可能,我说了我不会‘读心术’。而且,这家伙说不认识同伙,未必没有同伙认识他,或者,他根本就是胡说,那我不是去送死吗!”林为舟觉得不可思议。

“你分析得有道理,虽然审讯时我们使用了测谎仪,但我也没有十足把握。问题是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想派我们的人去,甚至我亲自去,只怕我们没有你看得这么准。”

林为舟说:“你们这样做,只怕也不合法。”

“是,这样做,即使成功了,我也罪责难逃,我只是不想看到血肉横飞的场面。当然,你也可以不去。”孟永成说完,皱着眉头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就走出了办公室。林为舟一个人坐在孟永成的办公室里,只觉得心跳加速,脑袋嗡嗡直响,不知如何决断。

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孟永成正在和几个干警讨论重点区域的清单,林为舟推门走了进来,大家立即安静下来,眼睛齐齐刷刷地看着他。林为舟表情有点麻木地在大家脸上扫了一圈,喉头发紧地问道:“我去的时候用穿那个人的衣服吗?”

大家交换了一下目光,又都转向了林为舟,林为舟感觉他们象是在看一个外星人。还是孟永成打破了沉默,说:“大家别愣着了,按第一方案准备。”整个会议室立即又忙乱了起来。

电脑上显示的是三维地图,孟永成边指点边说:“这是针织厂的位置,你打车过去,我们的侦察人员会一路护送。周围这几栋楼都布置了人手,那个会议室已经破烂不堪,窗户都不全,望远镜可以看到里面。”

“给我一个手机号,我猜出地点后发信息出来。”

孟永成说:“林医生,不可能的。你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机发信息呢,一进门肯定就得交出手机,只怕还有反窃听装置,给你戴个窃听器都怕触发报警,被揪出来就坏事了。”小刘递给林为舟一个手表。孟永成接着说:“这是一个信号发生器,你戴上它。用左手拇指轻叩其它四个手指,从食指起,依次是1、2、3、4,对应的,右手是6、7、8、9,双手拇指对叩是5,小指对叩是0,记下了吗?”看着林为舟张开两只手念念有词地比划,孟永成又自嘲地说:“这大概是我们这儿最最高科技的一件工具吧。另外,林大博士,进去后做这个动作要不动声色,你这样夸张比用手机还显眼。”林为舟笑了笑,说:“骨节振动信号发生器。从0到9,有什么用?”小刘又递给林为舟一张表,孟永成没吭声。林为舟看了看,说:“这个我能看明白。”

孟永成抬腕看看手表,说:“现在是四点,你只有一个小时背会这五十个地名和对应的编号,然后就出发。我们只列了这五十个,如果炸弹没在这五十个地方,大概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后果,我们也就只能接受事实了。一个小时背会它们有问题吗?”

林为舟“哼”了一声,自负地说:“看来你们并没有调查我上学时候的成绩单。给我一间办公室吧。”

在离针织厂还有两公里的地方,刑警大队的车停了下来,后排坐着林为舟和孟永成。为了隐蔽,他们没有使用警车。林为舟把清单递给孟永成,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测试一下。”孟永成说:“算了,我相信你的记忆力。不过我说一个数,比方说35,你试一下007的工具怎么样。”林为舟不动声色地叩击了两下手指,车上的步话机传来了另外一个警员的声音,“报告队长,35。”孟永成按着步话机说:“明白,继续监控。”然后,他转向林为舟说:“林医生,你现在放弃还可以,我,我们不会怪你。”林为舟咬了咬嘴唇,推开了车门。

下车后,他又转身把一个印有刑警大队字样的信封递给孟永成,说:“如果我有不测,请把它交给尹秀玉。放心,写这个东西没有耽误背地名。”孟永成接过信封,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林为舟决然地掉过头,上了后面的一辆出租车,对刑警假扮的出租车司机说:“针织厂。”

针织厂在这座城市的最南端,多年前就倒闭了,厂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地皮了。厂里的办公楼是座五层小楼,旁边是几幢未完工的新建住宅楼。在一幢住宅楼四层的一个房间里,刑警已经架起高清晰远程监控摄像机,针织厂的办公楼以及三楼会议室清晰地呈现在警车内的电脑屏幕上。孟永成的指挥车就停在针织厂所在的大街上,车载电脑上能看到现场的视频信号。画面上,林为舟刚刚走进针织厂的办公楼,孟永成的手机响了。孟永成接通手机,听了片刻,说:“好吧,让她过来吧。”

十一

街边的一个小饭馆里,桌子有些破旧,桌面的活动玻璃转盘已经裂开,用透明胶带粘上了,墙上贴着一些酒类厂家的广告。店里已经被刑警清空,没有一个客人。孟永成坐在桌边正抽着烟,尹秀玉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小刘。尹秀玉头发有点乱,进门就大声质问孟永成:“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孟永成示意小刘给尹秀玉倒杯水。尹秀玉半天才止住抽泣声,说:“我早晨收到个短信就再也没了他的音讯,下午上班后给他打手机也打不通,办公室也不在,后来问到他的助理,才说上午被警察带走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到刑警队问你们这位小刘,支吾了半天才说是这么一回事,你们真是太过份了。”“呜呜呜”尹秀玉又哭了。

等哭声渐消,孟永成很尴尬地挠挠头,说:“其实,我刚才从小刘的电话里就听到了你的哭声,当时就有点后悔了,可林医生已经进去了。”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让他退出来?”

“其实,他的手机卡在我这儿,谁也打不通的。如果他不带手机会让人怀疑,带了又怕中间来了电话,所以,我们给他换了一张卡,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号码,也不会有人打扰他执行任务。”

“什么执行任务,他的任务在医院,你们这是拿生命当儿戏。万一出事……”说到这儿,尹秀玉哭得更历害,“他就再也见不着我了。”尹秀玉没有说“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了”,而是说“他就再也见不着我了”,真象是一位母亲担心迷路的孩子一样。

孟永成想了想,拿出信封,说:“这是他留给你的。”尹秀玉接过信封,抽出了一张刑警大队的便笺。

“宝贝,我惹你生气有多少次,记不清了吧。每次生气,我总是忙着解释,却不会好好地哄你,有时候自己还觉得很委屈,真是不应该。这次我想好了,不管你因为什么生气,我只想轻轻地拥着你,吻你的头发,让你的泪水流到我的胸口、淌在我的心上。唉,只怕这一次没有机会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一定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很坚强,前面的路一定会勇敢地走下去,而且不用再照顾我这个淘气包了。其实死者永远不会离去,死亡也只是进入人生的另一个房间,如果这个房间是在地下而不是在架子上,那我将更加欣慰。一座坟茔,一块墓碑对我来说也许没什么,但对于你、对于玲玲,对于那些爱我的人应该非常重要。最后一次亲你,我的宝贝!”

看着看着,尹秀玉泪又下来了。

埋伏在针织厂的警员用步话机报告,说:“有几个人进入三楼会议室,监控显示他们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好象确实不相识,007也在其中。”孟永成低声说:“知道了,继续监视。”

尹秀玉自顾自地说道:“他虽然技术精通,平时说话很幽默,讲专业知识都能讲得很风趣,但实际上他不谙世故,对社会交往甚至有点畏惧,总是习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努力工作,事无巨细地消耗生命。工作之余也只是喜好上网下棋,不愿与人沟通。他不太会关心人,连我也关心不到,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痴痴地、傻傻地爱着我。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就象小男孩一样,时不时地会梦想成为一个英雄,你们这次真是成全他了。”说得孟永成眼圈都有点软,.小刘早就泪流满面了。

十二

会议室里已经来了六个人,从衣着打扮、气质形象看,这些人确实各不相同。其中一个人年轻英俊,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短发,穿着一件T恤衫,只是脸上的表情过于冷峻,显得有些阴狠。林为舟在一把吱吱作响的椅子上坐定,尽量不去理会其他人。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进来一个男人,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还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看起来倒象个大学教授。林为舟感觉有点眼熟。这个人微笑着向大家点头打招呼,但看到年轻人时,脸色有点异常,问道:“老二,你怎么来了?”被称作“老二“的年轻人挑衅地看着中年人,冷冷地说:“大哥,我怎么不能来!”中年人又定睛看了看“老二”,没作声。林为舟心里就有些紧张,心想:不是说互相都不认识吗,怎么还有称兄道弟的呢?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说话间,林为舟还看到坐在“老二”右边的一个人神情紧张,想来是他瞒着“大哥”通知了“老二”。

“大哥”转过头向着其他人,问道:“东西都就位了吗?”

没人作声,林为舟不敢说话,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与“自己”做的事有关。

“老二”冷“哼”了一声,说:“二号已经就位,罗马花园。”

林为舟心想,原来这样简单就能得到情报,还用什么‘读心术’,只是他记得这个地方并不在清单上,五十个重点部位并没有这么个地方。他正准备依葫芦画瓢地汇报“一号已经就位,中心医院杏林小区”。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大哥”皱了皱眉,用质问的语气说道:“我们的行动地点怎么可以直接说出来?”目光却并没有转向“老二”,仿佛在强调老大的威严。

“那我们大家又怎么可以直接会面呢?”“老二”毫不示弱地反问。没等“大哥”说话,“老二”就抢着又说:“大哥,我以为你终于要振作起来大干一场了。”“老二”的目光转了一圈,在每人脸上停留了至少两秒钟,带点煽动性地说,“什么大家不能会面的破规矩,见鬼去吧,我们就是要打破它,大哥就是有魄力。我们再也不要偷偷摸摸,我们就是要惊天动地。”“老二”握紧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着,眼睛都快喷出火来。

“大哥”轻叹了口气,没理会他,问道:“那一号呢?”

“一号已经就位,中心医院杏林小区。”林为舟赶紧答道。“老二”一听就不屑地哼了一声。林为舟看着“老二”,不知道是否说错了什么。他心里直叫苦,平时与人交往,他都是直来直去,别人如果是话里有话,他根本听不出来,或者不屑理会,现在和这么一伙人说话,真是要了命了。

“大哥”看了看“老二”,又看了看林为舟,也“哼”了一声,说:“你倒是很有眼色。”林为舟自然也不明白“大哥”说的“有眼色”是什么意思,但“大哥”随后说的话,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大哥”是指他和“老二”一样直接说出炸弹安放地点这件事。“大哥”对“老二”说:“老二,是不是现在大家都听你的了?如果按照程序,二号位的任务也不应该传到你那儿。”“老二”右边那个人就更加紧张,脸都胀红了。

“老二”不理这个茬,嘲讽地说:“看这几个地方,一个是普通的居民小区,一个是刚完工的新楼盘,三号位大概是在城外的垃圾场吧。”

由他们争论,林为舟的脑子开始腾出时间考虑罗马花园的事。这个地方不在清单上,可见不是那么重要,但最好还是把信号送出去。没编号怎么办呢?

十三

仅一两分钟时间,林为舟就想出了主意,他若无其事地叩击着手指,一边继续听这些人说话,想从谈话中找出三号位。收到“586”和“62”两个信号,孟永成这儿可乱套了,大家无法弄清出了什么差错,这两个地方在哪儿,谁也不知道?最大编号是“50”,如果是“5”和“8”两个地方,那后面的“6”“6”“2”怎么办?而且按照约定的发信方法,林为舟是故意用时间间隔把信号分为“586”和“62”两组的。尹秀玉也着急地说:“谁让你们给他这么个工具,你们真以为他是007啊,用手机多简单,你们还换了他的手机卡。”

其实因为见到信号,尹秀玉悬着的心也放下一些,可见林为舟暂时是没有危险,他还有精力偷偷发信号。孟永成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真是两口子,张口就是用手机。”他倒没有继续跟尹秀玉解释手机为什么不行。

尹秀玉沉思了一下,问:“他说要用手机了吗?”孟永成又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尹秀玉转过身掏出手机,看了一会,又找了一张纸,一边看手机,一边在纸上写什么东西。小刘凑过去看了看,只见一行写着“jun、lun、luo、kun、kuo”,一行写着“ma、na”。小刘惊喜地问道:“拼音输入法?”尹秀玉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继续看着这两行字母。小刘嘴里念叨“骏马、伦麻、罗马┅┅”

孟永成问尹秀玉:“林医生可能记得手机键盘上字母与数字的布置吗?”

尹秀玉说:“有可能。他的记忆力很好,水浒一百单八将,名字绰号全能记得。又喜欢没事研究这研究那,家用电器有点小毛病全能修,上中学的时候,一支自动笔也要拆开看一下结构。你看手机键盘,其实很好记的。”又叹口气,“唉,该记的不记,没用的东西记了不少。”小刘还在念叨:“罗马、罗马,就罗马是个地名,还在欧洲。”突然她大声说:“是罗马,是罗马花园。”看着孟永成询问的目光,小刘继续说,“这是西城区一个刚完工的新楼盘,开发商很有实力。为了宣传推广,今晚请了‘脚手架’乐队演出。今天我一个朋友约我去,只可惜我走不开,据说省电视台都派了录制组。”

正说间,“482”“9826”两组数据收到。孟永成看了一下尹秀玉,开玩笑说:“你可真是邦德女郎。”随后收敛笑容,立即下令:“第二组,西城区罗马花园楼盘,立即屏蔽信号,疏散人群,让警犬进场。”

十四

罗马花园果然名不虚传,设计施工非常精细,而且看起来很有品位。小区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特别是年轻人,穿着与季节不符的短袖衫,牛仔裤上许多破洞,头发也染成五颜六色,早已兴奋得全身抽搐。一号楼主体刚完工,脚手架还没拆除,上面挂着废角铁、破轮胎、铜瓢等物件,一个人应该是乐队成员,在上面敲敲这,敲敲那,好象在调音。警车来了也没人理会。

全体集合,副大队长周晓走到队列前,说道:“迅速开启信号屏蔽,立即疏散人群。注意,只说要抓人,不要说有炸弹,造成踩踏事件是我们的失职。行动。”

三楼会议室里的图像清晰地显示在孟永成电脑上。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几乎没开过口,只有“老二”一直激烈地指责“大哥”:“你当大师兄多少年了,道长换了两任,你还是大师兄,年轻时候的干劲一点也没有了。我知道,三年前嫂子和小贝在A城被我们自己的炸弹炸死,你很伤心,但那是意外,谁知道嫂子那天会正好去那个商城。可你,你一直萎靡不振。三年了,没做出一件有轰动性的事。现在的道长不得人心,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你却无动于衷。”

林为舟看到“大哥”的脸抽搐了一下,显然被刺痛了,大喝一声“够了!”他喃喃道,“她喜欢意大利建筑,可我,在地产界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却没有给她建一座她喜欢的房子。别人给去世的人烧纸车、纸房子,我就把亲手建造的罗马花园烧了,送给她,我不要什么轰动不轰动。”

林为舟想起来了,怪不得“大哥”眼熟,原来他公开的身份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早些时候,电视里播放过一段有关房价向何处去的访谈节目,好象就有这个人。

“老二”冷笑了一声,说:“不过,这次你要制造轰动了。忘了向总裁汇报一下,为了宣传推广我们的房子,我安排销售部策划了一场演唱会,就在今晚。作为公司副总裁,我想我有这个权利。”

“你……“大哥”一时语塞。林为舟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原以为罗马花园在清单之外,万一孟永成他们看不懂他的信号也没多大关系,现在看来,这个位置非常关键,只怕要造成重大的人员伤亡。他开始担心自己发出去的密码能否被成功破译。

这时,“大哥”也平静了一下情绪,对“老二”说:“老二,我们当年吃过多少苦,一起在街上流浪,被人欺负。虽然不是亲兄弟,可比亲兄弟还要亲。现在,我真后悔把你带上这条路。其实,我不通知你来也是为你好,不过现在看来,今天你来这儿是来对了。”

“老二”似乎也有点动情,或者以为“大哥”是认同了他的做法,也一改那种冷漠,带点激动地说:“是的,大哥,我们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夺回道长的位置,不再受他们欺压。”

但是林为舟却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突然看到一片火光,那火光从“大哥”身后的一个柜子里冲出来,气浪吞没了“大哥”、“老二”,吞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他自己。“其实,我不通知你来也是为你好,不过现在看来,今天你来这儿是来对了。”“大哥”话里有话。是的,三号位就在这儿,林为舟几乎可以肯定。也许“大哥”厌倦了罪恶,厌倦了生之痛苦。在罪恶与忏悔间徘徊,他的痛苦不是象“老二”那样的狂热分子可以理解的,所以他选择了集体自杀。林为舟甚至有点同情“大哥”了,但是,当务之急是自己如何脱身。

十五

虽然有点惊慌,林为舟还是发出了信号,为了用简单的词来描述这个特殊位置,他选择了“自杀”这两个字,用“94742”五个数连发。他希望周围埋伏的警察快速撤离,又希望他们收到信息后设法救自己出去。他觉得这样一个场面,如果简单地向“大哥”请示提前离开,恐怕是绝对不会得到允许的。

孟永成已经收到罗马花园那边的消息,炸弹已经拆除,危险解除,此时正等着三号位的信号。正好这时收到林为舟的信号,几个人开始紧急破译,好在已经知道破译方法,他们很快在手机上列出了备选答案,包括“以前、以上、营山、一片、自杀、西沙”等等。大家想不出来本市什么地方与这几个词有关,附近几个点警察也过来帮忙破译。这几个词在尹秀玉眼前晃动,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自杀”两个字仿佛变成了两滩流淌的鲜血,狰狞而刺目。尹秀玉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孟永成吓了一跳。尹秀玉哭着说:“是‘自杀’。”小刘说:“尹校长,您冷静,应该是一个地方才对。”

“如果是一个生僻地名,他就不会五个数连发。‘前’‘上’‘山’什么的都还少一个或两个字母,他不会专门少发一两个来让大家猜,肯定是个词组,而且是常用词,他们要自杀。”尹秀玉连说带哭,断断续续,但大家听得分明,确实是这个道理。

尹秀玉又抓住孟永成的手,哭喊着:“孟队长,你要救救他,你不能让他死啊!”

孟永成对此事也是始料不及,这个时候也只能安慰尹秀玉说:“放心,放心,我拿性命担保,一定把林医生安安全全地还给你。”并示意小刘拉着尹秀玉坐到一边。

孟永成一边看监控的画面,一边思谋怎么办。带人冲上去,只怕是玉石俱焚。

画面上,林为舟从容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给“大哥”、“老二”及所有人转着圈倒水,然后走到会议室西侧的北起第二个窗户跟前,把暖壶放到了窗台上,装着无意地靠在窗台上,点了一支烟。其他几个警察和孟永成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

这个地方在城边上,到处是新楼盘,所以街上收购、翻新旧家具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孟永成立即下令:“所有人员隐蔽撤退,第三组从街上找一辆小货车,拉上一车旧家俱,特别要多拉几张床垫,装成搬家公司的人,把车抛锚在会议室西侧北起第二个窗户下卸车,特别是床垫要放好。对了,大家把农民工的安全帽戴上。”回头看了看尹秀玉,想了想又说:“我亲自去。”

十六

会计室里一片死寂,“大哥”、“老二”都不再说话,林为舟则在考虑脱身之策。只见“大哥”看了看手表,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看拨号动作是打“110”。他说:“你好,天一道,请到杏林小区、罗马花园和针织厂。”说完,他就挂掉了电话,打电话的整个过程,“大哥”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他说针织厂,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是林为舟心里早有准备。“大哥”又从包里掏出一个装置,对大家说:“我们现在引爆”,然后咬咬牙,按下了启爆装置。就在这一瞬间,林为舟从窗户一跃而出,也就在这一刹那,“老二”看到了林为舟跳窗的举动。冲天的火光将整座楼吞没,林为舟和楼下的警察全部被埋在了废墟里。其他警察随后冲进残砖碎瓦堆里,开始搜救,尹秀玉也哭喊着跑了过来。尘土,火光,哭喊声、还有消防车、警车、救护车的鸣叫响成一片。

正当大家全力搜救时,一堆瓦砾动了动,林为舟满脸灰尘站了起来,嘴角还流着血。随后,孟永成和几个警察也都站了起来。大家看看只是些皮肉伤,都高兴地欢呼起来。尹秀玉看着林为舟,泪水哗哗直淌,她慢慢地走向林为舟,感觉好象已分别千年。泪眼朦胧中,她突然看到林为舟背后的废墟中又一个身影,缓缓地爬起来,掏出手枪,指向林为舟。尹秀玉大喊一声“不”,孟永成顺着尹秀玉的视线转身,旋即奋不顾身地扑向了林为舟。先是两声枪响,随后枪声大作,“老二”倒在了警察的乱枪之中。但是“老二”这两枪,一枪打中了林为舟头部,一枪打中了孟永成的胸部。救护车呼啸着向医院疾驰而去。

十七

当林为舟醒来时,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从窗户跃出、火光、枪声,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不知道自己在人间还是地狱。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摸到了一双熟悉的手。“为舟,为舟!你醒啦,为舟?”然后是尹秀玉激动的哭泣声。

“是赵院长亲自主刀手术,取出了你颅内的子弹。”尹秀玉说。接着他听到赵副院长的声音,说:“小林,我尽力了。脑部神经有点损伤,你的视力不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了,如果恢复得好,可以达到0.1左右。”

林为舟笑了笑,说:“谢谢您,赵院长。您是这方面的专家,不会有人做得更好。”

赵副院长点点头,走出了病房。

“对了,孟队长怎么样?我好象记得他也中了一枪。他是替我挨了这一枪,我去谢谢他。”

“为舟,孟队长他被击中了心脏,已经……”

林为舟沉默。尹秀玉说:“这是孟队长的女儿,她来看看你。”

林为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伸出手来,想握手打个招呼。小孟忙走过来,握住林为舟。林为舟说:“孟队长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不知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的妈妈还好吗?”

小孟说:“林医生,不要这样说。我父亲临终前让我一定要替他谢谢你。他说如果这个案子破不了,造成严重后果,将是他最大的遗憾。”然后又说:“一直以来,我父亲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他不善于与人交流,虽然从一个普通刑警一直做到大队长,却始终默默无闻。用我母亲的话说,他太‘面’了。哼,你们可能难以想象,用‘面’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刑警队长。后来,我母亲离他而去。我质问母亲,母亲对我说,可能爱情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淡。其实我父亲心里也有着建功立业的梦想,他时刻准备当一个英雄,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我父亲还说,他看得出来,林医生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是你更优秀,他说,你是那种真正的英雄。”

林为舟轻轻叹了一口气,问:“我可以去参加孟队长的追悼会吗?”

尹秀玉说:“你昏迷五天了,追悼会已经开过了,我也去参加了。我还见到了小孟的妈妈。”

林为舟点点头,说“那我去孟队长坟前烧一柱香。”

尹秀玉说:“好吧,等出院了我陪你去。”

十八

尹秀玉用轮椅推着林为舟,笑着问他:“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林为舟笑而不答。尹秀玉说:“那好,你现在只能用耳朵代替眼睛看了。这儿呢,有很多巴洛克式建筑。这一家尤其漂亮,门前有维纳斯,有喷泉。大厅里有一座小铁塔,装饰得灯火辉煌。噢,对了,对面还有一家蛋糕房。不过,那儿的蛋糕不会比这儿的更好。只有傻瓜才会坐在这么豪华的西餐厅而去街上买蛋糕。”林为舟笑了。他说:“我想再用耳朵看一下推我的美女。”

尹秀玉扬了扬眉毛,说:“她呢,非常漂亮,不,是性感。就象米洛岛的维纳斯。”

林为舟笑:“应该多一支胳膊。而且,而且总应该穿着衣服吧?”

“当然,是一件宝蓝色的晚礼服。”

“能看到乳沟的那件,是吗?”

“是。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尹秀玉笑了。

“我的耳朵不太好使了,我用嘴唇看一下,可以吗?”

“你,讨厌!”

“来吧。”林为舟坏坏地笑。他只觉一股清香慢慢地沁入心田,那是他熟悉的女人。他用嘴唇轻吻了一下,脸轻轻地靠在尹秀玉的胸前。

尹秀玉深情地说:“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林为舟想了想说:“农历的结婚纪念日。”

“这次怎么记得。”

“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你……”

林为舟深情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了。”尹秀玉弯下腰,把下巴轻轻放在林为舟前额上。

尹秀玉带点调侃地说:“等你的视力恢复后,好好研究你的‘读心术’,真是太神奇了。可惜视力只有0.1,会影响你的神眼。”

林为舟认真地说:“视力不重要。你说得对,‘读心术’不需要高科技。这一次,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查清他们的袭击目标上,就能从话里话外发现蛛丝马迹。0.1对我来说足够了,等我康复以后,我就用这0.1的视力,好好看看你。我也只想静静地看着你,好读懂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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