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天空

大地上的天空


      1

并不是为了绕一个无聊的圈子,也不是为了追求一种多么新鲜的比喻,当我把大海称作是“大地上的天空”的时候,我不仅仅是指它们在辽阔而无边、遥远而无底、惊世的轰鸣和伟大的沉默等诸方面表层上的一致;更重要的是,此时我是把他(这里指天空)和她(这里指大海)看做是我们的父母。也许我们身上流淌着的血本应是蓝色的;或者反过来说,海洋和天空本来都有一颗炽红的心脏……

据说,人类的远祖来自于海洋。海洋和人类有着相同的“DNA”。可是我们对这位博大浑厚的母亲又知道多少呢?

也许,事情都是如此,越是亲近的,人们所知越少。人面对着大海,除了“啊啊”的表示惊讶以外,能写出两句话来的——这样的诗人,仿佛最少也要数百年甚至越千年才能出一个出来一位……

那一年袁绍死了,但是天下并没有海晏河清。他的两个儿子袁尚和袁熙,投奔了一个叫作“乌桓”的部落,企图勾结乌桓的农隶主贵族,卷土重来;这时候是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诗人曹操,为了消灭袁余军阀割据势力,亲率大军,北征乌桓,告捷。诗人归来时,途径碣石,恰好碰到了山崖下面的那一片“大地上的天空”。这“恰好”仿佛只是一个偶然,但是却实在是一种必然。像这样的一位诗人,不遇到这样的一种“恰好”,反倒是不可想象的。渤海在这里等待了亿万年了(在它那里,也许不过也就等于我们人类的数百年吧),终于等到了一颗和自己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心灵。

而曹操,事实上在远远听到了那涛声的时候,他便知道,今天将和一位真正的伟人相逢。那是一种多么深奥的声音啊,并不尖利,也似乎并不怎么震耳;但是一听就会知道,那是一种发自于宏大胸怀的呼吸。大概从那时起,两颗心灵就彼此接通了。

诗人迎风站立于山巅之上,面对着一排排扑面而来的雪浪花,像面对着来自远方的一群群信鸽。他无声地大笑起来,他顺势将被风吹起的战袍的前摆向后一撩,露出了腰间佩刀带着的宝剑的剑柄。诗人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挥了挥那条刚刚驱赶过袁军的马鞭,长啸一声: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像两句宣言,固定下了碣石,而昭示了沧海此时进入了人类审美意识的领域。

而像所有伟大作品一样,起先总是不慌不忙的。诗人刚一接触到大海,却又返回到脚下的碣石,将树木、百草布置了一番,然后,在“秋风萧瑟”里,这才将大海引了过来,愈加彰显了海的壮阔激越和气势磅礴。

而真的写海,又只是两句: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不等于在说:海洋,大地上的天空吗?


                                  2 

后来,晋朝的木华,专为海写过赋,名为《海赋》。在曹操将海的大处写尽以后,木华又回过头来具体描摹海的各种情态,写得波澜壮阔,匪夷所思,堪称是海的一面哈哈镜。在那里,作者绘声绘色地展现了从大海的“为广”、“为怪”、“为大”……尽管多以陆地的景物为想象的基础

(如:“觌安期于蓬莱,见乔山之帝像”;如:海中的“独角兽”、“女妖”等等),但其丰富性和奇特性大概是史无前例地符合着大海的某些本质的。

西晋还有篇班固的《览海赋》,那里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写海,而纯粹把海变成了一个神话世界来仙游而已。

到了唐朝,大唐盛世,也许人们毕竟较前远离了大自然,那种胸襟和气质上大幅度的遗落几乎不可避免,世人面对大海却再也找不到了那一片片“大地上的天空”了。诗人多于牛毛,而写海的诗篇却并不多见。比较广为人知的是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在那里,诗人吟咏过海,“海日生残夜,江风入旧年”;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诗人于其中也咏出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有关海的名句。这些千古名句,虽然集天地之大美,汇自然之伟观以歌之,然而由于全诗的主旨都不在海,所以除了红日破浪而出和明月映水而生之外,别的就无从谈起了。

——我国尽管自古以来就有“三山六水一分田”的说法,但是直面海洋,正书波浪的文字,似乎自古以来就凤毛麟角。

这种缺失是不是与我国历史上就一直缺乏“海洋意识”有关呢?由于缺乏海洋意识,我们输掉了甲午海战,丧失了制海权,进入了近代以来无数次备受凌辱的历史……文学上便同样陷入了抑郁和闷不做声。

…………

我生长在海边,孬好也算是一个拿笔杆儿的,但却从不敢写一篇关于海洋的文字看看。有时候我觉得我比谁都了解它,我不但无数次的眺望和凝视过它,而且也曾和渔民一起出过海、捕过鱼;而真要写起来,立刻又觉得事实上谁都比自己更加了解海,在海的面前自己纯粹就是一无所知!每当这时,海忽然就遁逃得无影无踪,唯留下那晕船的感觉和在船上煮鲜鱼的香气。我也许只配做一个拙笨的渔夫……那么,难道大海就是这么不肯轻易让人描摹和体味吗?它的天空般的博大、天空般的深邃和天空般的变化莫测,难道是瞧不上普通人的眼、耳、心胸、气魄和手法吗?难道它非要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并存的哪一刻吗?

我常常想,所以全世界的文学大师中,要找出一个写海的高手,恐怕也是戛戛乎其难哉!在世界文学的疆域中,我们屡屡见到写情爱的圣手、写战争的圣手、写心灵的圣手,而我多么渴望有人能像屠格涅夫写森林一样地写下大海啊

!屠格涅夫写森林,写到了阳光在林中是怎样变幻的、风是怎样在草上行走的、雨中的滑过、云中的明暗,无不优美动人;如果有人能把大海的怒涛和细浪、沙滩和海面、水族和船只等等等等,也写到这种分寸,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


                                3

这总是个令我激动不已的向往,尽管我明知上苍不会将这样的角色,安排在一个如我似的老叟身上。

一个“飞天”的梦想,成了一个古老的私人珍藏。

直到如今,我常常一个人,伫立于海边,被朝着闹市上的一片片敷扬假笑,而宁肯面对了真实的海浪。我从这蔚蓝色的汪洋中所听到的和看到的,或许更加丰富、更加深刻、更加真实、更加生动。我长时间地伫立。这时我明知道这种行为是危险的:在过去,它不是被人认作是诗人,就是被认作是傻瓜;而今,诗人也就是傻瓜,傻瓜还是傻瓜,诗人和傻瓜加在一起仍然等于傻瓜!但是我还是坚持下去。而所有的坚持,大抵都无须也无法解释。

我留心过海涛的声音,曾有许多美妙和许多奥意留存在我的蓝色笔记之中,它们日日夜夜在那里跳荡和呼吸。一般情况下,那是一种无休无止的“二声部”地鸣奏。在海湾的边缘,你看着,你看着,一海的波浪,前前后后,你追我赶,光光荡荡,是东风,风级在5—6级,就是在这时——前面的白浪,率先扑到岸上,“轰”的一声,一跃而起,冲到一人多高。接着这白浪便向后一撤而去——正是这一撤,“哗”然一声,像是被抽进了大海极远极深的地方去了……未及“哗”毕,又迎上了一道后浪的冲击,交错着又是一声“轰”……这样着,此处“轰”,此处又“哗”,彼处“轰”彼处又“哗”,重叠混杂,应接不暇,轰轰哗哗,哗哗轰轰,直到风云的变化,海的鸣奏也便开始变调了。

有时候,(这种时候特别多)海上北风8—9级,阵风11级,浪高丈余。海浪忽然就变成了一匹白色的雄狮,蹿腾而起,那“轰”声顿时翻成了震耳的怒吼;那“哗”声也更像是从空中放下了一座山体的碎石……落浪之后,海岸上立刻铺出了一道宽宽的“雪岭”,算是一次冲浪的印记。而一切都是连续的,连绵的,一群一群雄狮,一排一排的怒吼,旋生旋灭,此起彼伏。那海岸上积下的一道道无法消失得及的白色印记,亦不失为一种瞬间的奇观……

人们有一句“后浪推前浪”的习惯说法,尤其是大家认为特别生动的“后浪把前浪拍在沙滩上的“对句”,其所表现出来的对波浪的无知,令人惊奇。只要有一次专注地看江或者看海,谁都会知道:后浪和前浪,永远不会是那种“推”和“拍”的简单关系。它们并不是那么断裂的,也并不是那么前后分得此是此彼是彼。当一浪猛然冲起,扑向岸边,而后便是“哗”地向后一抽;这时,所谓的“后浪”,本没有那么壮怀激烈,似乎尚没有壮大起来,然而突然地被这扑岸的“前浪”向后这一抽,它本身的动力再加上前浪给予的落浪时的动力,二力合一,波涛“忽”地就向前掀起了有房檐那么高(这时风级大约在6—7级)。后浪显然是在这一刻里,被前浪的后撤促得成熟了起来。它的高高冲起的浪头,开出了一道白色的水花,就像沉甸甸的稻穗从一排带有弯度的稻杆上垂下来一样。就这么垂着,垂着,仿佛好久好久,仿佛所有的花儿都尽然开放了。正开着,訇然一声,又全然砸在沙滩上。沙滩上立刻被无数个大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抽打起来。

而此时又是一阵哗然,又是猛地向后一撤,又一排后浪接受了前浪的能量,在瞬间发育成熟,水花盛开,阵雨突降,拍滩裂岸……

我忽然想起法国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托克维尔,谈论法国大革命时所说的话:大革命是从旧制度中“仿佛自动产生的”,“我深信,他们在不知不解中从旧制度继承了大部分感情、习惯、思想,他们甚至是依靠之一切领导了这场摧毁旧制度的大革命”。

浪涛,和革命,似乎并无联系。但是真的就没有联系吗?


                            4

中国,与海发生关联的最早的记录,在春秋年间的《山海经》里。那里,作为一个被动体,倒没有多少写海的内容;反倒是叙述了一个凄美的故事,令我们感动至今。这个故事叫《精卫填海》: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长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发鸠山上,有一种罕见的,体型像乌鸦一样的鸟儿。鸟儿长得像少女一样漂亮:布满了花纹的头,白色的喙,爪子又是赤红色的,它“精卫精卫”地叫着,就像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一样。

它原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女娃有一回到东海来游泳,不小心被海水淹死了,溺海的女娃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如此,她便化成了一只精卫鸟儿。这鸟儿总是从西山衔来小树枝和小石头,来来回回,不停地填塞着这无边无岸深不见底的大海!

这时的鸟儿,事实上已经成了人类世界中的另一片汪洋大海。那里怒涛万丈,日夜不息,也许仔细听来照样是訇訇騞騞,奔腾不息。是的,那海浪非常微小,小得只有小鸟的脉搏那样,而它每一次的冲起和拍岸,也不过是将一条小树枝或是一块小石头送到了海中,但这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记忆与情绪,它的不可忽略性和大海又有什么不同?它的永恒的被固定了的象征性行为,只有它才是最终配得上,与“大地上的天空”不仅仅是在美学上的相呼应的。

也许,只有在这时候,人心只有焕发出这样的劲头,我们才可以自豪地宣告雨果的那句名言:……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思维。

还接着说精卫填海:这故事的悲壮,有点儿像民间里人们常说的“拿着鸡蛋碰石头”,却比后者美丽和富有韵味。但是尽管“碰”场面是惨烈的,我还是屡屡想到它,而且又总是感到,即使是鸡蛋,它骨子里的硬度,最少在与石头撞击的那一刻,是和石头同样的。而它所赢得的,却是比石头的墙壁还有高的“占到鸡蛋那一边”①的良知与同情!

因为,鸡蛋的内心里,那种激情与忘我也是一片不容忽视的海呀……

事实上我们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无数个海洋,抑或说无数个海洋不仅贴在我们身旁,而且简直就是包围着、浸润着、沐浴着、融化着我们。人们有时也直接把它叫做“海”,比如“宦海”“商海”“学海”,比如“瀚海”“林海”“花海”“香雪海”“脑海”……有时我们能够看到它的面容,有时候则模模糊糊,有时候干脆不能。有时候我们了解它的一部分,也就只能表现它的某一方面;有时候我们只了解它的一点点,也就只能浅浅地触及它的一点皮毛而已;有时候我们又不得不赶紧在一旁走过去,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我们空有一片片“大地上的天空”。

大海蓬蓬勃勃,而我们麻木不仁。

大海将浪花溅到我们身上,我们只轻轻地弹一下衣裳,匆匆而去。我们急着干什么去?

一群群海鸥在海面上翱翔。海鸥,真的是“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的寻觅者吗?②


     注:①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曾在耶路撒冷的演讲中说:“……不管那高墙多么正当,那鸡蛋多么的咎由自取,我总会战到鸡蛋一边。……若是一个作家选择写出站在高墙那一方的作品,不论他有任何理由,作品的价值何在?”

②刘再复先生在其《读沧海》中说,“打开海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书的境界……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银鸥在寻找当年投进海中的树枝……”(见刘再复著《散文诗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13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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