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是我所经历过的旅行生涯中最糟糕的时刻。
在是当地时间凌晨一点四十分，这里是加尔各答，印度第三大城市。那个跟我从机场开始就斗智斗勇一路，鸡贼思想和憨厚长相完全成反比的出租车司机此时此刻不知去向。我已经坐在他的车上在这个城市里面狂飙了整整一个小时，在我蹩脚的英语和他充满咖喱味道的口音交流，外加穷尽了人类可以用来交流的所有表达方式，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找不到我预定的酒店在哪里，打酒店在agoda上面留的电话竟然也无人接听。在我一次又一次无比坚定地否定了让我下车换一辆车的建议之后，他在嘟囔了一大串我听不懂的印度语之后，竟然弃车而去。
在这个狭小，看上去像是苏联解体以前就已经上路的出租车中，我双手紧抱着随身腰包，里面装着我的护照，钱包，照相机，车子就停在某个大道的支路的小路上面。隔着车窗，不到三米的路边，一个破棚子下面坐着一个光着上身的人，黑黑的看不清脸上的五官，正冲着我的车子招着手，两条流浪狗在他身边嬉戏打闹。车前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聚着一撮人，看起来无所事事。一个看起来像是夜店的门口，挂着我小时候在城乡结合部见到过的用绿色黄色小灯泡串起来灯带。刚才转过来的街角有一个像是座什么神庙的地方，门口的音响大半夜放着震耳欲聋的歌曲。现在的我，简直就是站在地狱门口的但丁，与但丁唯一不同的是，我是打车来的。
在那种操蛋至极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之前，我先回顾了一遍这趟旅行的心路历程：如果不是老怪在一年期疯狂的印度之旅激发了我成为一名进阶背包客雄心壮志；如果不是胖子信誓旦旦地要吃正宗印度咖喱所以答应与我同行，可是不幸却在出发前四天子突然病倒；如果不是一不小心在机场走出一个门发现那个门只能出不能进。我现在要么还在伟大祖国，在睡得晕晕乎乎中起床给董小暖冲奶粉；要么正在跟胖子交代一下，谁活着就一定回去给家人报个信；要么直接在加尔各答机场找个地方窝上一晚，等待南亚次大陆的阳光第一次照在我的脸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半夜在一个陌生城市困住一辆破车里面，如同一名在弹火纷飞的叙利亚一辆被炸断履带的装甲车里面的大头兵，司机阵亡，战友牺牲，有枪没弹。外面的每一个人都对着你虎视眈眈，每一个窗户后面都可能藏着一支上了膛的枪正瞄着你的脑袋。或者在紧张不安中就等着被一枚RPG的呼啸声，然后连人带车一起炸飞不知不觉，我已经开始自己知道的所有神明祈祷。
WTF！！！
午夜的加尔各答，就是地狱。一小时前出租车从机场飞奔而出，我就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路边的建筑物看起来都像是中了一枚炸弹似得摇摇欲坠，几十万人在凌晨1点街上无所事事的晃悠。那个鸡贼的司机把这辆破车开出了达喀尔拉力赛的水平，在完全看不到任何交通灯的公路上与其他的出租飙车，而且胜多负少。偶尔有几辆锯掉了消音器的摩托车擦着车身呼啸而过，在密集的车流和人流中闲庭信步一般。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辆可能年龄比我还大的出租车上竟然没有倒车镜。路边年久失修的水管子哗哗往外喷着水，一群小孩光着身子在这个“喷泉”里面跑过来跑过去。几个穿着沙丽的妇女蹲在一旁，像是在洗衣服。转过一个街角，两个警察正在路边殴打一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脸朝里双手扶着警车，全身摆出一副“大”字型，警察手里的木棍打得啪啪作响，他却一声都不敢叫。警车旁边不远处躺着的流浪汉和流浪狗无动于衷，仿佛那个被打的人和他们不在一个宇宙。因为在机场忘记换上短裤，现在在这座地处热带的城市，即使在晚上1点多，车外面的温度也足以让我出上一身臭汗。只有车飞奔起来的时候，才能觉得有些凉爽。然而，让人绝望的是，即使在晚上一点多，这里竟然还能堵车！
只要一堵车，一股混杂着香水体臭的热浪就会涌进车里，车子停在一个高架桥下时，窗外的风景只是一个个无家可归的人。
……
那该死的司机终于回来了，后面还带了个人。我顿时紧张起来，看了下表已经是接近凌晨两点，这条小路上的人看起来不算多。刚才在车上我就在心里盘算过各种惊险剧本：如果司机想诈骗我，我就抵死不给他出租车结账单，这样他只要拿不到钱就不敢轻易铤而走险。如果司机想抢我，大背包里面差不多20斤重的东西，里面东西加起来还没那个背包贵，他想抢就抢；但是贴身的小背包他要是敢碰，我就只能豁出去跟他干上一架。以他的小身板而言，我的胜算应该还在9成。然而，当我看清他带来的这个家伙时，什么希望都烟消云散。这个哥们至少一米八五，体重应该是一百九十斤。胳膊上一丛一丛的汗毛下面不知道纹着啥东西，右耳朵上带着两个金耳环。这个体格要是跟我单挑，我顶多五五开，要是加上那个司机，我肯定当场扑街。我顿时后悔，在国内为了安检方便，连那把随我多年的瑞士军刀也没带。现在唯一能用的，就是那把不锈钢的强光手电了。
终于，那两人走近了，司机拉开车门坐在驾驶位，那壮汉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我操，这特么连抢劫都不是，直接改绑架了。我右手已经抽出了手电，准备他们车子一开动就直接给司机一下，然后跳车。然而，正在这时，那壮汉回过头来，微微一笑“hello，friend，I know the hotel，it is not far。”司机也转过头来给我解释半天，我终于明白过来。车子开动，不到五分钟停在一个小道上，那壮汉下车去敲街边的一扇门。敲了几下，里面有人出来，我这个时候才开清楚墙上牌子上面写着那家简直坑了爹的旅馆名字。恩，到了。
没想到，半夜两点还能遇到一个印度雷锋。我把出租车结账单给了司机，还多给了他2块钱人民币的小费。然后跟旅馆的小厮走进大门。在前台，一个睡眼惺忪的家伙把护照上的信息登记了一下，就带着我去楼上的房间。他坚持让我坐电梯，而那电梯或许是我这辈子坐过的最小电梯，是那种门还是铁栅栏式的老式电梯，空间狭窄到我背着个背包进去，竟然没法转身。
万幸，屋子还算靠谱，旁边那床本来是给胖子留的，床头柜上就是我拿来壮胆的手电筒。这种窗式空调，上一次见到也差不多是十年前了。
躺在这张床上已经是加尔各答的零点二十分。这就是我在加尔各答渡过的第一个晚上，也是我在这个国家旅行的第一个晚上，我一向认为人生中的很多个时刻会让你突然长大，比如说大学毕业，比如说女儿出生。然而能在旅途中让我觉得突然长大的那个时刻，毫无疑问的就是加尔各答的晚上。尽管已经将近两年过去，可是每当我回想起这座城市，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座走出了泰戈尔和特蕾莎修女的城市，似乎全世界的苦难都降临在这里，而每当午夜降临，那街道上面的灯火通明，却又仿佛地狱中的熊熊烈焰。抬起头望出去，是无比深邃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