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外寂寞

01.

“她一直怀疑曲南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女人。”周小蕾倚在洗手池上,朝空气吐了一个烟圈儿。那个烟圈儿在洗手间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分外寂寞。

“那事实呢?他到底有没有?”

周小蕾瞅了一眼裴菲菲,她此刻的妆容重新美得精致无瑕起来。“谁知道呢!人人生来都会怀疑。我还一直怀疑周小蓓有精神分裂呢!”

“你们可真是一对有趣的姐妹。”裴菲菲好像挺无奈地摇摇头,“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之后,曲南就是你姐夫了,怎么着你也帮着劝劝你姐姐,感情到了这份儿上,最怕无端地怀疑。”

“那要是出了意外呢!”周小蕾的嘴角现出微笑来,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大有深意。

裴菲菲依旧摇头,这回怕是真的无奈了。“我先回房间了。帮我跟他们说声抱歉,刚才酒喝急了,现在头疼得厉害。”

“嗯。好好睡一觉,别耽误明天爬山。”

“好。”

周小蕾从洗手间出来,并没有马上回到餐厅。她漫无目的地逛荡,在酒店走廊尽头打开着的一扇窗前停下,从那里看见冷冷夜空中,一枚窘得发白的月亮。等她发了足够的呆回到餐厅的时候,桌边就只剩下周小蓓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曲南呢?”周小蕾也给自己满上一杯,嘬了一小口儿,然后皱紧眉头轻轻咳了几声。

“不是早就滴酒不沾了吗?”周小蓓欠身向前和周小蕾碰杯。“他说他想回去泡个澡。今天下了会议就飞过来,赶得有些累。”

“姐夫可真贴心。”

“姐夫?你叫他姐夫!”周小蓓眉毛一挑,几乎笑出声来。但那几乎笑出来的声音,又迅速地被她连同杯中猩红色的液体,一齐吞进肚去。

“你都好几年没有叫过我姐了。”

周小蓓眼里像是含着泪,语气中还夹带着许多忧郁。她透窗看见远处的高树,高树的枝条带着干枯的叶子,在夜的冷气里,不安地摇动着。

“他突然又肯来,这份贴心,我也很意外。”

那天晚上,周小蕾回到房间的时候,裴菲菲已经睡熟了。她把明天爬山要穿的衣服挑选好,就坐在床沿儿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开始发呆。

她想起十一岁那年,妈妈把周小蓓从家中带走的那一夜,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忍住泪水,没有做最后的道别。那一夜,父亲酗酒未归,在那个已经不能称作家的地方,她喝掉了冰箱里所有的啤酒,11罐青岛纯生。然后,在几乎快要吐出五脏六腑的那一刻,她混沌的大脑发出清晰的质问——母亲带走的,为什么不是她?

之后的许多年,在每一个被毒打之后,瑟缩在浓烈的绝望里无声落泪的时候,在周遭人群每一个带着怜悯又饱含冷漠的眼神里,在每一个挣扎出梦魇的深夜,回忆久经逝去的温存与欢欣之后,她都会问——为什么,要把我留下。

回忆如酒,容易让人沉沦。周小蕾揉一揉发涩的眼睛,起身走到窗前。此刻,夜色昏沉,眼前只剩几点霓虹的碎影。她觉得,自己真是寂寞极了。

02.

周小蕾在深夜长长的冷寂里,静静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梦里的天空漂浮着小小的几朵夏云,眼前是蜜色的大地,她奔跑在风中,追逐着天地尽头,那一抹青灰色的身影。

她跑得太久、太累,连周遭的风都化作了她的喘息声。而那青灰色的身影,一直无动于衷地,在视线里变小,继而越来越模糊。

她似乎听见,四肢搏击空气发出的,扑通扑通的空响。在这一声一声的空响里,脚下的路失却了,蜜色的大地,飘着云彩的天空,风声和人影,全化作薄烟,徐徐幻出无法指名的形象,一齐环绕着向上,最终形成黑色的漩涡。这声响,由小渐大,在那漩涡底里,寂寞地鸣动。像是一种招引,一种蛊惑。

周小蕾就在这一种招引和蛊惑里,倏忽地睁开眼,看见窗外夜色正不断缩小,东方,已经发白。

等她站在山脚下,抬头企图望到山尖的那一刻,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迷蒙梦境里,扣动她心弦的,寂寞的空响。

裴菲菲的体力今天看上去格外得好,一直走在前面。而周小蓓还没到半山腰,就已经想要放弃。曲南把水递给她的时候,她轻轻推开,手扶着双膝,在低周小蕾几米的山阶上,沉默地喘息。

“还行不行?”

“你们继续爬吧,我在那儿等你们。”周小蓓指了指休息处,没等曲南说什么,就往那边走去了。周小蕾蹦跳着下了几十个台阶儿,来到曲南跟前,接过他递过来的水,仰头喝下去多半瓶。

“继续吗?”

“必须呀!我浑身的劲儿都攒着呢,不使出来,且难受着呢!”曲南笑着,又朝周小蓓望了几眼,扭过头来对周小蕾说:“你呢?要不要留下来陪着她?”

“我也攒着劲儿呢!要不要比一比?”

“那就快一点儿,我们已经被小裴落下一大截儿了。”

周小蕾还是高估了自己,攒在身体里的那股子劲儿并没有支撑她走多久。她决定停在那个休息处,不再往上爬的时候,真的没什么重整旗鼓的准备。

等山风吹干微汗,她听见某种不知名的鸟叫声,循着这声音,闻着被风裹挟而来的丝丝缕缕的花香,周小蕾竟又往更高处爬出不短的一段山路。

当看见在那棵紫薇花树底下拥抱着的裴菲菲和曲南的时候,周小蕾重新聚集起来的力量,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向外钻出,散在了席席山风之中。

周小蕾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在怎样一个偶然遇见里,向曲南介绍这个同寝室里唯一能谈得来的,所谓“闺蜜”;在宿舍顶楼的空荡天台,沉默着倾听她讲述过往,然后给予诚恳拥抱的,所谓“知己”;在三年大学生活里分享她最好青春时光的,所谓“朋友”。

又是在什么时候,她瞒住她,和自己姐姐的男朋友,快要成为自己姐夫的曲南,搞在了一起。她应该是在自己面前撒了无数轻巧的谎,摆出过许多做戏的手势,面目寡淡且安然。

周小蕾这么想着,然后掏出手机,带着一种轻微的紧张,拍下一张照片。照片里,有几片紫薇花瓣,如同僵坠的蝴蝶,落了。

03.

在周小蕾滴酒不沾之前,她有过两次醉酒。一次是十一岁的时候,另一次是十六岁,在她父亲的葬礼过后。

那个初雪的夜晚,本来要留下来陪她的母亲,接到电话,说是周小蓓被车撞了。当时,母亲正坐在她对面,沉默地看她吃一碗素馄饨。母亲急匆匆地穿上衣服,用饱含歉意的语气叮嘱她“把门锁好,早点睡觉”,在门被“咣当”一声狠狠掼上之后,周小蕾抬头看了看表,正好八点一刻。

时间过了很久,每当落雪的夜晚,等时间一停在那个点儿,周小蕾都能很诡异地,在记忆深处嗅到馄饨的气味儿。

那天晚上出门前,她对着卫生间玻璃上,那张灰白色死气沉沉的面庞,给自己涂上鲜红色唇膏,用眼线笔在右眼角底下点了一小枚“黑痣”,披下来的长发,凌乱不安地散在背上,散出了淡淡的,风尘的味道。或许正是这股子若隐若现的风尘气,让在街边喝得酩酊大醉的周小蕾,看上去更像迷途的不良少女。

那一晚,她只记得宾馆门前烤红薯的香味,还有钻心蚀骨的疼,剩下的,都如同迷离的幻象。等天光大亮,她从沉沉的梦里醒过来,闻着被子上残留的消毒水的味道,扭头看见床头柜上,放的那一沓粉色钞票,接着,她大力掀开床单,又看见那一滩已干掉的血渍,才彻底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从床上坐起来,那疼又如同难缠的藤蔓,丝丝缕缕开始从下身往上攀爬,一直钻进胸腔。几秒钟之后,有更剧烈诡异的疼痛袭来,啮食着她周身的每一寸血肉。

周小蕾盯住在墙角游移的光影,流下眼泪来。她坐在这个房间奇怪的气息里哭泣着,没有任何声音和动作,像是一种没有任何想法的动物的哭泣,精疲力竭的,安静的。

等她发现眼泪不流了,就穿好了衣服,到卫生间刷牙洗脸。周小蕾把残存在嘴边的唇膏,眼底下依旧清晰的黑痣,都洗掉,用宾馆的塑料梳子,有点吃力地梳好头发,因为没有头绳,依旧任它们披散在背上,只是如今看上去要服帖很多。

等她抓住了门把手马上就要出门的时候,她突然又几步走回到床边,拿起那一沓粉色的钞票,再转身的时候,就走得义无反顾了。

许多年后,当她把这一切讲给裴菲菲的时候,她说,那个早晨就像是突然降临在她面前的一艘宇宙飞船,诡异、蛮横,巨大而陌生,它把她带离了这个星球,从那以后,她就再也难以在这个时空找到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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