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有个危险的想法。

他要跳上一列火车。甩开公文包，纵身一跃，扒住绿皮的车顶，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挡住那个窗边掉了下巴盯着他肚子的男人，在心里骂一句操你妈的，做引体向上，让自己爬上车顶，好趴在上面，不像在侧面那么危险，钻进隧道，一片黑暗的隧道。

他的想象到此而止。

在他脑子里，穿过隧道可以看见生绿幼嫩的针叶林，蓝色的天空，几乎就是一刹那的事，他又把那列火车拉了回来，像是刚露出个头尖就缩回去的婴儿，只想呆在他也说不清究竟是安全还是不安全的黑暗子宫里。

所以火车就在这里停止，冻住时间，挤破头想要冲进那片针叶林也没用，李先生的脑袋里李先生说了算，即使是他自己的意志也不行。

李先生看到手边的维C药瓶，意识到他刚才又走飘了。

他开始反刍刚才的那个想法。他是个平常的男人，没有丰硕的肌肉，所以首先他是不可能跳上火车扒住车顶的，再来要是车已经开了，他一个人站在站台边多奇怪，站员肯定会来询问，再然后，城市的火车站不可能出站没多久就遇见隧道，更别提什么生绿幼嫩的针叶林，蓝色的天空，而最后，就算是他成功趴上车顶，车驶进隧道，他也很肯定自己活不到出隧道的那一刻。他相当确定。他活不到那一刻。可能是手滑掉下车顶，可能是隧道顶上有什么东西把他刮了下来，可能是他突发心脏病，可能是车里有劫匪为了恐吓乘客，朝天开了两枪，刚好把他射死，可能是他突然腿抽筋维持不好平衡翻了下去，他还可以列出一堆的可能，但无论怎样，最后的结果都是他活不到火车出隧道。他永远走不进那片生绿幼嫩的针叶林和蓝色的天空。

这可真令人伤心。

李先生陷入这种伤心之中，悲伤的情绪笼罩住了他，对他的脑子唱摇篮曲，他维持着打算在键盘上敲些什么的动作，却像最负盛名的雕像那样永远停在爆发行动的前半秒，折磨人。

那些雕像真的太折磨人了。为什么就不能让它动起来，非要停在那半秒？这是要逼死他李先生。

李先生没有强迫症。他想他没有。

他可以忍受脏乱与无序，可以穿不是一对的袜子，可以对台阶缺了半截反光的金属条视而不见，可他就是无法忍受那些雕像停在了那半秒。

那些雕像家怎么想的？非要琢磨那一瞬间的改变。这其实不是问题，真的，只是那一瞬间得分上半秒和下半秒，为什么是上半秒？为什么就是得停在上半秒？下半秒不好吗？

李先生开始琢磨这个问题。

上半秒不够劲，下半秒又像是踩到香蕉皮一样滑稽，这真是个不好界定的问题，可能得分得再细一些，分成四份，上上半秒，上下半秒，下上半秒，下下半秒，雕像应该停在下下半秒，不对，下下半秒会造成一种幻视，就像他那个永远在突破隧道前一微秒就被拉回来的火车，没什么比这更能沮丧人的了。

可能是那些雕塑家也跟他一样，死在了黑暗中，看到的隧道尽头都是想象。

这是个不高明的总结，李先生想，他应该得出一个更有意味的答案，耍些学术名词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装裱上墙，好显示他是一个卓尔不凡的思想家，拥有些别具一格的东西，让人瞻仰。

他又看了一眼维C白色的塑料瓶，移去旁边蓝绿色的蜡烛，从未被点燃的蜡白灯芯伫立在平整的旋涡中心，不够直，有点歪，他看了它老半天，没有去点燃它的意图，这可真奇怪，他既然不想点燃它，那他为什么要买它回来？

他忽然觉得房间内的所有东西都奇怪了起来。

不够酸的醋，堆着杂物的圆木桌，纸巾，按压中性笔，电饭煲说明书，压瘪的点心盒，三本摞在一起的书，放在玻璃杯里的勺子，披萨外卖的传单，碎纸机，空了的果酱瓶，掉了一个在地上的杯垫，没有地毯。

这么多东西存在于他生活的空间里，陌生而沉默，搅乱了他的意识，使他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属于他的空间，他究竟是在哪里，而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发呆，想些有的没的，逃避工作。

这可真令人沮丧，连他的椅子都像个躬起背被他压迫的老农在发出叹息，摇摇颤抖。

他其实坐得挺稳的，拼椅子时螺钉都拧得格外紧，还有个米色的方形坐垫，可他在听那悲伤的情绪对他唱摇篮曲，自己也摇了起来，地面变得不稳，椅子变得软弱，什么都变得陌生又奇怪。

他想他该去睡一觉，兴许明早起来能发现太阳照常升起，李先生还是李先生，什么又都是他的了。

他真的该去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