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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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尤其下过雨后,满地水坑里的梧桐落叶黄澄澄的,像打破的鸡蛋,漫无目的地躺在湿漉漉的柏油路。

  不知道这是秋天还是冬天,我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的概念了,每天的日子都仿佛重复着,只有温度在慢慢变低,无理由地把树叶打落,把人们变厚,把期限慢慢拉近,又把时间隐藏。

  李梅子身上在发光,像一颗硕大的太阳,站在这一堆焦黄的落叶里,踩得水花四溅。白色运动鞋变脏了,水珠像是滚烫的糖,胶粘地滑过鞋面。像暴风雨中的帆船,摇曳帆船的帷帐。

  多美。

  我看着太阳从云边卷进去又钻出来,享受着干净透明的凉。

  “梅子。你别跳了,地球都快被你踩扁了。”

  她笑了。白色卫衣的领口被她拉到嘴边,很快就遮住了她的笑。她就那么提拉着领口走了过来,蹲下,看着坐在马路牙子上的我。

  “余生。”她说。

  “是我。”

  “这是你的真名吗?”

  “是。”

  “真搞笑。”她站起来低下头看着我继续说,“余生的余生都是我的。”

  “你也太骄傲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她把我从马路牙子上拉起来,又踮起脚,下颚像根针,隔空穿透了我的心脏。眼睛眯成一条缝,试图用左右东西的视野包裹住我,“你爱我吗?”

  

  桥下的列车每隔四十分钟会开过一辆,长度大概有三十米,它们进进出出的时候桥洞里的空气会被猛烈地撞击和压缩,发出一种哀嚎。桥面还会如此震动,路灯随之晃起来,灯光闪烁,直到火车彻底穿过,一切又归于平静。每次我从前方不远处的火车站下来,都会站在这里看一会,或者是等一会。李梅子会来接我,她穿着红色的高跟鞋从黄昏下的太阳里钻出来,从南面的桥头吧嗒吧嗒走上来,挽住我的胳膊,给我带两个小橘子或者是一块巧克力糖。我们会在列车轰鸣声里商量出吃什么,火锅只吃牛肉,牛蛙只吃腿,酸辣粉只喝汤。都行,什么都行。然后一起走向北面的楼群,夕阳柔软的只剩倾斜的影子,软塌塌地铺在即将黑暗的大地上。

  

  “我想我该回去了。”我看着柏油路尽头的车站,墙面上的时钟还挂着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黄叶,随着分针一动,叶子像一艘落入海底的船,沉没在了空气里。“车快要来了。”

  “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李梅子抱住了我,双臂从我的腰部缠绕起来,像一条蛇,不,像两条蛇,交织,扭曲,呼吸,挣扎。“我们说好的,我不怕。”

  “车真的快要来了。”

  “余生,你回去离婚吧。”

  

  李梅子有一个梦想,她想攒点钱开一个服装店,就在老家的海边。海风是潮湿的,带着螃蟹和牡蛎的味道,从远处乘着浪。屋里一定要挂满各种各样的裙子,只卖裙子,蕾丝裙,牛仔裙,碎花裙,吊带裙,百褶裙...还要养一只小狗,白色的,整天趴在门店的石台阶上,看过往的路人,看海,舔每一个进店顾客的鞋带,咬每一个路过而不进店人的裤脚。我也有一个梦想,去雪山上搭一个雪房子,躺在房子的门口看夜晚的极光,像面条一般在银河里甩来甩去。雪房子里堆满裙子吧,李梅子说。行,我说。

  我拿了两万块钱。

  这件事被安然发现了,早上起来,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表情凶狠地像一头野兽。旁边是一只酣睡的长得像汉堡的胖儿子。我讨厌这一切,这张花床单,这花的满是彩笔涂画的白色书柜,垫纸板的破旧书桌,制冷故障的冰箱,漏水的暖气片,泡水鼓胀的地板。小学的辅导班,被欺负肿泡的脸,老师办公室蔑视的眼神和无穷尽的不耐烦。我讨厌这一切。

  “我知道你最近在干什么。”她死死地抓住我。

  “我只是有些累了。”我甩开她的手。

  “你累了?”她笑了起来,紧接着又收住了,看了一眼我们的胖儿子,襟了襟被角,又看了一眼被儿子滚的不齐的花床单,轻轻地拉了一下。然后看着我。她的眼角已经开始露出皱纹,像几根细线上下穿过皮肤,在缝纫时间的无情。在那暗黄色的眼睛里,满是彩笔涂画的白色书柜,垫纸板的破旧书桌,制冷故障的冰箱,漏水的暖气片,泡水鼓胀的地板。小学的辅导班,被欺负肿泡的脸,老师办公室蔑视的眼神和无穷尽的不耐烦。

  “够了。”我站起来压低声音说,“我不想和你吵,我要出去几天。”

  “就非要去吗?”

  我走出门,没有回头。公司的业绩不太好,我要出差,去谈几个项目,签几个合同,也许还要喝几场酒。我能喝酒,结婚的时候,我把一桌子人都喝倒了,我也许是高兴,也许是不高兴。到最后,我把自己也喝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安然穿着婚纱在酒桌上陪着笑,她会看看人们,再看看我。所有的人都很高兴,连筷子都开始跳舞,在糖醋里脊和狮子头之间,在酒店礼堂的欢快音乐里。我们会有一个孩子,然后再摆满整个礼堂的酒席,再把所有人喝倒,到桌子底下去。

  可是我自己清楚。我不是去喝酒的,火车鸣笛的声音很大,总是觉得迫不得已,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强大到可以无视一切,一切都无视。

  

  “你爱我吗?”我看着李梅子说。

  “我爱你,我爱你的所有,我爱所有的你。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呢,你去离婚吧,然后我们在一起。”

  我能听到火车鸣笛声划破了天际,从不远处哐铛而来。

  李梅子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对这种陌生有着与生俱来的执着。仿佛一切都是一个未知的起点,时间倒流出一切可能性,又迸发出一切可能的激情。李梅子的高跟鞋,那座驶过万千列车的桥洞,整片梧桐落叶的柏油路,漫过海风的服装店,美好的白色小狗。

  多美。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还会给你生个胖娃娃。”李梅子依偎在我的怀里说。

  “胖娃娃?”

  “嗯。”

  “长得像汉堡一样的胖娃娃吗?”

  “什么?”李梅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突然紧张,世界好像开始旋转起来,重叠在一起不断重复的轨迹变得越发熟悉。陌生感被击破地粉碎,我会有一个胖娃娃,长成一个汉堡的脸,他会花钱上各种辅导班,会在辅导班上和同学打架,然后哭哭啼啼地要巧克力和冰淇淋。李梅子会坐在花床单的一角,瞪着我去修制冷故障的冰箱,冒菜渣的厨房下水道,进水的插座开关。她会发现我偷拿了两万块钱,去不断地坐来来往往的列车,出差,喝酒,去试图买一堆漂亮的牛仔裤和一只小花猫,去满足另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梦想。

  又是一辆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带着陌生而又熟悉的鸣笛声。

  我抬起头,看着完全看不见的,来来往往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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