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能下就行

讲真,眼下,我有点头疼。

这种头疼,既非风寒的刺痛,也非宿醉的浑噩,而是那种似曾相识的......

唉?上一次被张婶家那头蠢驴回旋踢昏过去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仰在一张怎么躺都不舒服的暖床之上,身侧还瘫着一位怎么看都不眼熟的男人酣睡,这种怎么想都不过审的画面还挺刺激的。

尤其结合着一阵阵怎么动都很蹊跷的腰疼。

等一下。

腰疼?

要说我和床上这位一看就气虚血亏的小白脸之间,非得有人承担此难言之隐痛的话,那也不应该是前者啊!

“嗯~”

身后软绵绵的嘤咛入耳,吓得我一个狗吃......一招蜈蚣跳就把自己栽到了床下。

顺便长臂一捞,拾起散落满地的芒屩布衣。

偷看观瞧,辛亏这家伙只是鬼压床的前兆。

值此极度尴尬且目测短时间难以缓解的危急时刻,师父的谆谆教导及时回荡耳畔:江湖社交三大定律之一:人心险恶,不行就撤。

师父英明!

七手八脚地束发系衫穿鞋,蹑手蹑脚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连成线......

“站住。”

———

鉴于敢作敢当的男儿本色,当机立断如我,瞬间将距离门槛一步之遥的最后一步收了回去,并且相当配合的向后转。

完全没有考虑到脖子上被人架了一把刀哦。

对面的“凌乱美”捂住半掩的胸口,满脸不可思议:“嘶~是你?”

嗯,一定是被我帅裂天穹的容颜震惊到了。

他这么一捂肾呻吟,我的头疼腰酸瞬间缓解了不少。

看来大家彼此彼此嘛。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兄台,没有好聚,至少好散,各退一步算了,何必拔刀相向呢?”

然而拔刀这位手上力道渐重也就罢了,还要鼻音颇重地“骂”上一句:“卑鄙!”

这什么道理!人家也没经验好嘛!再说了,同床腰疼就不算同病相怜嘛?即便两情不相悦,至少两两不相欠啊!

“小哥哥,话可不能这么......”

没等我慢条斯理“说”下去,对面就咬牙切齿地劈了下来。

再次感慨师父的英明神武:江湖社交三大定律之二,能动手就别吵吵。

只见我左手一式玄空拳,右手一招推山掌,脚下一记踢桩功,顷刻之间实现反转,刀柄在握掌控全局,即兴表演了一场正宗的少林派空手夺白刃。

估计是被我这顿猛如虎的操作吓个不轻,这货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嚅嗫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撩起一绺飘逸的秀发:“本人不才,实乃少林寺罗汉堂二百五十届俗家弟子高阶班期末考榜上前三......”

“如何证明?”

“......要不给你背段《清心经》?”

“只听过《心经》,哪儿有《清心经》?”

啧啧,还真是无知者没心没肺。

我隔空将凶器原物奉还,顺便为师父的胡诌乱侃进行义务宣传:“《清心经》乃吾师戒逆大师中年时期的代表作,一经问世,深受广大僧侣追捧,霸榜少林寺畅销书十年冠军,实属修身养性之最佳鸡汤,强身健体之必备良品!”

小白脸收了刀,眉心依旧紧锁:“所以......你当真不是贼寇?”

贼寇!

按照我对自己的了解,挺多悄咪咪溜下山打个牙祭而已,单纯的无组织无纪律,怎么平白无故就扯上法律纠纷了呢?

————

待两人终于开诚布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勾兑,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的复杂。

根据头疼的特征和腰疼的程度,下手之人定是将我们打晕后,再用马匹将我与他从汴梁城驮到这荒郊野岭的客栈中的。

没有伤人性命,也未绑架勒索。如此推断,应该只是一般的小毛贼而已。

我抖落着七零八碎的包裹暗爽不已:作为受害人甲,损失微乎其微。

因为老子本来就没什么钱。

对面这位矜持的受害人乙就不同了,额头一笔川字眉,毫不懈怠地高耸入鬓:“可惜未看清其样貌。”

“emmmmm......看不看得都一样,反正我也记不住。”

“什么?”

事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坦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脑子有病。”

从惊诧的哑然恢复至高冷的肃然,他只消耗了一泡尿的时间。

“嗯,我信。”

“真的有病!还是龙虎山张家的遗传病:击打型失忆症。我们纯血统的张家人,只要头部遭受重创,便会失去近日记忆,少则三四日,多则七八日,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很影响身心健康的!”

所以老子才被族人连捆带绑地送入少林,学武艺,习佛法,按照老爹的自我安慰,就算不能痊愈,多少也会有点心理作用。

他警惕的面容终于有所和缓:“如今你这病症如何?”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啧,如你所见,没有好转。”

即便敲碎脑壳,我也只记得从嵩山脚下走到汴梁城的一路,拈花惹草,撵猫逗狗,白日逛街熙熙攘攘,月下夜市热闹非常。

至于我为何突发奇想地下山,为何与他一同遭人暗算,又为何这一夜荒唐,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可无论发生过什么,如今这形势,也勉强算是患难之交了。

想到这里,我决定礼貌一下:“在下张通,敢问兄台大名?”

“知道。”

“......姓知名道,这么别致吗?”

“我知道,你是谁。”他忽然笑了,很无奈的那种:“张君宝,我们昨天就认识了。”

————

我差点用漱口水给他洗了脸:“咳咳咳......我的小字,你怎么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谈话渐入佳境的关键时刻,一群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带刀衙役半秒都不耽误地破门而入,里三层外三层,煞有介事地将我围拢个水泄不通。

“陆爷!让您受惊了。”

“无妨,遭了贼人暗算,丢些钱财而已。”

带头的官差拜过,抬眼见到本人,似乎很是晦气,满脸写着“怎么又是你”。

“陆爷,这小子他.......”

“姜才,你们暂且退下,我有话与他嘱咐。”

这还嘱咐什么?和人家睡了,还把人家忘了!像我这样的人渣都觉得如此渣男就应该被剁成肉渣埋在桃树下回馈大自然。

“那个......陆爷是吧,君宝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我若抬了,你可有马放么?”

“......您别光说笑啊,说点有用的行吗?”

“我若说了,你可记得住么?”

“......这样吧,我写在小本本里,保证不会记错一个标点符号。”

“你若错了,负得起责任么?”

“......我......尽量?”

“好吧,你先出去。”

“啥?”

“我要梳洗,你要回避。”

“......你行。”

好在没让我等到浑身长蘑菇,不过半个时辰,这位娘炮开了门,郑重其事地递来一封书信:“这是李大人亲笔,事关紧要,不容耽搁,你速速返回少林,替我转交给方丈玄清大师。”

“然后呢?需不需要口头说明什么的?”

“方丈阅后自行决断即可,无需多言。”

所以,说了半天,就是送个挂号信的事!

......这都信不过?我在他眼中到底是有像个傻孢子!

此刻我又想起了师父亲自传授的江湖社交三大定律之三:死皮又赖脸,掐架无风险。

咧着嘴,揣着手,我尽量表示自己已经相当地通情达理:“事先说明啊,方丈业务颇为繁忙且专注服务于高端客户群体,那位李大人如果只是想来少林插柱香点根蜡,就没必要搞这种神秘主义了。”

被怼的这位更像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李庭芝大人若想敬香礼佛,去大明寺便是,没必要舍近求远。”

......我刚刚都听到了啥?

淮南李庭芝?扬州大明寺?

世人都说镇守扬州城的李庭芝大人最擅网罗英才俊杰,麾下卧虎藏龙、府中彬彬济济,乃是当今朝廷人才输出第一大户。听闻半年前新收个小弟,样貌如切如磋,品行如琢如磨。惜才如金的李大人如获至宝,而且宝贝地不要不要的......

这姓陆的既无官职加身,又被那群小弟一口一个“陆爷”叫得尊敬。

我绊绊磕磕地嚼出传说中的名字:“陆,陆,陆秀夫?”

他竟表现地颇有些期待,语速都快了不少:“你记得?”

“......我猜的。”

“......总之烦你将信带到,今日之事,再见之时也不必再提了。”

冷言冷语说罢,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牵着他甚是“不注意”才留下的一匹马往回走,我也是很无奈,怎么好好的,又傲娇上了!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加个“又”?

————

“弟子拜见师父......”

师父一边摩擦着他的夕阳红袈裟,一边吧唧着他最爱的乌龙茶:“呦~年轻人,肉可以乱吃,人不可乱叫,老衲何德何能,哪配为人师表!”

“师父,肉我也没乱吃,这不,都给您打包带回来了。”

“......啥肉?”

我恭恭敬敬地从兜里掏出来一裹油包:“您最喜欢的烧鹅。”

“胡说!身为出家人,早已跳脱七情六欲之外,人生的字典里哪还有喜欢二字!为师这不叫喜欢,为师只是馋它的身子......阿弥陀佛,这烧鹅火候挺到位啊。”

师父的话风格依旧,听上去哪里怪怪的,但好像还有点道理。

“......师父,方丈他老人家呢?弟子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他?”

师父一个慢镜头吹胡子瞪眼,手中的鹅大腿瞬间就不香了:“咋?悄摸的溜号半个月还学会爬墙头了?不好好和师父谈心唠嗑,忙着找玄清那老家伙干嘛?生怕他忘了把你拖到戒律院打上五十棍啊!”

“......狮虎您别闹了啦,人家真有急事了啦。”

“呕~藏经阁!赶紧滚!那老货估计还没走远!”

今日的藏经阁,似乎比往日更加萧瑟。平日里读书的弟子本来就没多少,今天看门的换成了与师父同辈的戒空戒澄两位德高望重且凶神恶煞的师叔,往来者更是寥寥无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死就死吧!

我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两位师叔,如今怎劳烦您二位当班?”

两位门神一个乜斜着左眼,一个乜斜着右眼,对称霸道:“何事到此?”

“那个......弟子有要事回禀方丈。”

“有预约吗?”“有登记吗?”“有特许准入证吗?”

“......没有。”

“不送!”

我忍住口吐芬芳的冲动,继续晓之以理:“两位师叔,弟子记得从前入阁可是备案制。”

“规矩改了。”

“啥时候改的?我咋不知道?”

“昨日方丈特意在全员大会上作的主题发言,你若不知,定是缺勤!去戒律院领罚吧!”

这TM是什么民间疾苦!

“君宝!”

亲爱的方丈不亏是得道高僧,关键时刻总能让我逢凶化吉。

“你随我来。”

我乐颠颠地紧随其后,一路畅通走进顶层,十分自觉地找个蒲团坐下,相当隆重地从胸前掏出热乎乎的信封:“方丈,此为李庭芝大人亲笔手书,请您过目。”

方丈展眉捻须接过信,看也不看便颔首以表赞许:“如此看来,老衲暗中遣你下山走这一遭是对的,君宝,你果然不辱使命。”

“啊......”

我敢说自己把“使命”是个啥都忘了吗?

我不敢。

我只敢矫揉造作地谦虚一把:“您过誉了,这是弟子分内之事。”

“所言不错,捍卫公理,匡扶正道,是每一位少林弟子的分内之事。”

要么说人家是方丈,这思想高度提炼的......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君宝啊,下山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方丈笑吟吟地将书信收入囊中,和蔼可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尤其要提防你师父那张八面漏风的嘴,明白否?”

“明白!”

优秀弟子的口号就是:干活不喊累,保密要到位,领导说啥都喊对!

我优秀,我骄傲!

————

回到少林没消停几天,就听到有大新闻爆料。说是有位江南富商这两日来寺中静修,顺便捐个一般人的智商都数不过来的功德为佛祖重塑金身。

“乖徒儿,你去大雄宝殿瞜一眼,看看这位大财神的随从里有没有脑袋大脖子粗的主?”

眼冒绿光的师父着实让我有点方:“......干嘛?”

“笨!他要是带了自家的伙夫,岂不是有口福了!”

“师父,静修之人按规矩是要吃斋的......”

“他要是不按规矩呢?”

“......这种事就别推己及人了吧?”

然而我还是去了,一是出于对师父的尊重及爱戴,二是禅杖打屁股确实比戒棍要命。

悄咪咪溜到殿内,脑袋大脖子粗的我是没找到,脸熟的倒是有一个。

正装模作样地和方丈谈经论道的,不是陆秀夫还是哪个?难怪这家伙上次说什么“再见之时”,蓄谋已久啊这是!

我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开出一条缝,就被不知躲在哪儿埋伏的一只手捂个密不透风:“你要是不想害死少林寺的万千僧侣,就别声张。”

听声音就知道是客栈里敌我不分的那位带头大哥。

我相当配合地点点头,脑子里却缠绕着千头万绪。

这少林寺的万千僧侣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到底要在少林耍什么阴谋诡计?

“陆爷特别交代,今夜丑时,邀你去他房中一叙。”

鬼鬼祟祟,神神秘秘,我喜欢!

子时将过,蹑手蹑脚地摸索到指定地点,心中莫名有些小紧张:这家伙不会又举着刀等着我白嫩的脖颈吧?

“张君宝,许久不见。”

一照面态度还挺不错,文质彬彬有礼有貌的。

我讪笑着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凳子边边:“不是很久,也就五天零四个时辰吧。”

“咳,我约你前来,一是谢你青鸟之慧,二是......”

这怎么说着说着就炫起富来了?

我盯着桌子上数额有点吓人的银票,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啥意思?过夜费?就从我的服务效果来看,有点多吧?”

我猜他的手已经忍不住摸上刀柄了。

“......这两日,无论少林何事发生,切不可插手,从后山小路走,这是盘缠。”

真是又贴心又谦虚,这些“盘缠”足够我投胎三代活到死了。

“陆爷,我这个人不喜欢打哑谜,你不如直截了当地据实相告,这两日,少林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还有......”我把脸凑到他的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放大的明眸皓齿:“你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的?”

他把红成火烧云的脸扭到一边,一副宁死不屈的刚烈:“......无可奉告。”

“那你为何要特意提醒我?”

“......还一份人情而已。”

我恍然大悟:“看来咱们还真不是一夜情那么简单。”

“你!”

恼羞成怒的陆大爷再也不抬头看我,而是抬手指门愤愤然道:“总之,吾言已尽,听与不听,由你。”

别的不说,逐客令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

默默回到房中,又受到一波惊吓。

从来都是日上三竿自然苏醒的师父竟然破天荒地早起打坐,姿势还特标准。

“乖徒儿,去哪儿鬼混了?”

“......没鬼。”

估计是怏怏不乐的我太罕见了,师父一骨碌爬起,努力瞪大两只眯眯眼凑到面前:“又被张婶家的驴踢飞了?怎么一副脑子坏了的样子啊?”

“......师父,问个事。”我悻悻然翻过身,望着房檐上循环往复的“唵嘛呢叭咪吽”,愈发心烦意料:“人与人相交,为何不能推心置腹?”

“这世上心怀坦荡者太少、石心木肠、狗心狗行、居心叵测之人甚多,若是这种人随随便便就把心推过来,你不嫌脏吗?”

“师父你认真一点,我现在的不高兴很严肃。”

“好吧。”师父挑了挑长眉,难得一本正经道:“你来少林,是为什么?”

“习佛法,分善恶,懂是非,从正道。”

“可如来说,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又是为何?”

“......为何?”

“是因为佛祖也明白,教众口中的佛法无边,实是有边,应守便应舍、可遵便可弃。佛法尚且如此,你又何必要管别人心中的法度呢。”

“弟子还是有点迷糊。”

师父哈哈一乐,大手一挥:“没得事没得事,不经历风雨,见不到彩虹,你且听风等雨便是了。”

我严重怀疑师父的嘴被开过光,这场风雨来得实在是应景。

————

“什么?蒙古兵已经攻入山门了?”

“是,藏经阁被围,方丈正在阁外与他们周旋。”

“可知是什么因由?”

“这帮强盗胡搅蛮缠,嚷嚷着有宋兵奸细匿身少林,非要闯入藏经阁搜查!”

“岂有此理!藏经阁内都是前人所传经文古籍,哪有什么朝廷细作!”

寺内众怒滔天,纷纷赶去助势,我一路随着人潮狂奔,心中忐忑不安:自宋都被迫迁入临安,旧都汴梁已被蒙古盘踞许久,若真是没事找事,只是对藏经阁的限量版宝贝们动了心思,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姓陆的静修期间摆出如此阵仗强取豪夺?

除非......

待众人赶到藏经阁,现场气氛已然焦灼万分。一面是少林众僧严阵以待,一面是蒙古官兵步步紧逼,对垒双方各不相让。

“紧张、刺激、如火如荼、一触即发!”

“师父,都这档子口了,您就别声情并茂地当个旁白了成吗?”

“......哦哦。”

藏经阁前,被各位师兄师弟师叔师大爷众星捧月的玄清方丈气场八丈八,正气凛然:“张大人,老衲再三重申,寺中并无奸细,请您收兵回府。”

我踮起脚尖向对面望去:“张大人?那个领头的臭小子吗?也没看出哪儿大嘛!”

转为场外解说的师父一后脑勺的恨铁不成钢:“人家可是忽必烈麾下最得宠的张弘范张大将军,文武双全,年少有为,不像有些同龄人,犯起混来连师父的烧鹅都敢吃半块屁股的回扣!”

“......哦哦。”

话说这位张将军的派头当真不小,面对三丈之外狂凹造型的少林寺十八铜人,丝毫没带怕的:“有没有奸细一搜便知,如若各位大师继续阻碍公务,我可不敢保证这少林宝刹今日能够安然无恙。来人,攒薪,备火!”

看着一众蒙古兵举着火把在满院的柴堆前待命,方丈牢不可破的正义之相终于绷不住了。

“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姓张的仰天大笑道:“玄清大师,少林寺名誉天下,可惜命途多舛,周武灭法、大业之火、会昌毁佛,三次火光之灾,皆为前车之鉴,若是执迷不悟,晚辈不妨再烧上一把,看看这千年古刹经受此难,是否还会涅槃重生!”

方丈的心态估计已经崩裂成饺子馅了,此时急火攻心,竟呕出一口老血,险些昏厥在地。

“方丈!”

群龙无首最是倒霉,刚刚还众志成城的少林僧侣瞬间炸开了锅。有力挺与蒙古反抗到底的,有主张与蒙古友好协商的,还有更多犹豫不决似是而非的。

还没等内部商量出个统一结果,藏经阁大门吱呀一声由内打开,阁内徐徐走出一人,白衣翩翩,仪态万方,如观音降世,仙子落凡......

陆,秀,夫?

我恨得牙都咬碎了半根,这个时候不赶紧跑路还显山露水地捣什么乱!

然而这家伙就像是能亲耳听到我的腹诽一般:“张将军兴师动众来此,总不好空手而归。”

张弘范反倒是一愣:“......你是?”

“你要抓奸细,陆某人就是。”

老子信了他的邪!

陆秀夫一旦自投罗网,不仅他这条小命难保,少林藏奸的罪名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这才是真的在劫难逃!

我擤了擤义愤填膺的鼻涕,刚撸起胳膊,肩膀就被一双大手箍地动弹不得。

“师父,别拦着我!”

“急什么,往下看。”

“再看就晚......”

师父还真是料事如神!

势在必得的张弘范刚刚下令收兵,就听见寺院内外号角震天,马嘶长鸣。

“报~山门外涌入宋兵,人数众多,攻势甚猛,已将我军外围击溃!”

被打个措手不及的张小将军目瞪口呆:“怎么会!”

“将军,我军兵寡不敌众,再加上这些少林僧侣,只怕难占上风,情形危急,还请尽快定夺!”

张弘范不亏是经过大世面的,短暂的慌张之后,很快便静下心神,镇定下令,突围撤兵,临走之前还不忘调戏一句:“这位陆先生,不知如何称呼?”

陆秀夫微微一笑,大大方方自报家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尔等切记,今日之辱,宏范必亲手雪耻。”

————

硝烟弥散,危机解除,我却如坠云里雾里。

“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冲着被众人抬入禅房歇息的方丈,长叹一声:“别问我,没结果。”

“......不问你问谁?”

“问他喽!”

顺着师父油腻腻的手指头,陆秀夫那张虽然好看但依然欠揍的小白脸再次映入眼帘。

“张君宝,来我房中喝个茶吧。”

“......好。”

很多时候,你越想和一个人独处,独处的时候越后悔。

比如现在,和他面面相觑半盏茶,我心中无比怀念姜才这个不该在时突显、该在场时缺席的第三者。

觑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终于忍不住异口同声道:“你......”。

我闭上嘴,给他续上半杯热水。

他不再客套,难得开门见山:“你可知张弘范此番为何而来?”

这倒是把我问懵了:“不是为你么?”

“我?”他只觉得好笑:“那厮连我姓谁名谁都不识,又怎会把我放在眼里。”

那我是真的不懂了。

“搜查奸细只是个幌子而已,他们图谋攻入藏经阁,目标只有一个:玉玺。”

“玉玺!是皇帝老儿用来咔咔盖章的那玩意儿吗?”

陆秀夫明显不赞同我这种情感匮乏的形容:“玉玺既是皇族的荣耀,也是大宋的希望。即便江山有殇,只要玉玺传世,百姓定会坚信汉人天下将传于千秋万世。”

“既然如此重要,这玉玺为何被放于少林而非临安?”

“当年忽必烈攻占汴梁,朝廷仓皇撤退,先皇以为国难当头,一路艰险难料,与其携玉玺颠簸,不如藏于避世之所,待时局安定后再行取之。当时伴驾的李庭芝大人与上任方丈玄茗大师私交甚笃,请旨后只身入山,连夜奔赴少林,亲自将玉玺藏入寺中。”

这就是传说中的灯下黑,忽必烈怎么也想不到,朝廷竟把命根子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额,可问题又来了,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事关社稷安危,即便蚍蜉蝼蚁,如何脱得干系?更何况......”这家伙在舒情与闷骚之间的转换真是让我猝不及防:“一个少林弟子,一个朝廷鹰爪,凑在一起还能勾连什么?”

“......别告诉我你入寺就是来取回玉玺的。”

我敛气凝神,他微微颔首。

“......好吧,你继续。”

————

“张君宝,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日你下山是受玄清大师所托,与我在汴梁碰面,将接洽之人,也就是手持李大人令牌的我带回少林。”

“啊?我,我不记得了。”

他看着抓耳挠腮的我,一副欲言又止。

“......从我从扬州出发之前,李大人已去信玄清大师说有要事需赴少林相商,并在信中约定了接洽的时间与内容。奇怪的是,玄清大师应允的回函之上,竟被人横笔写上一个‘诈’字。”

“......什么?”

“还好李大人及时递送消息给奔赴汴梁城的我,斟酌之后,我便调整计划,抵达汴梁后,并未随前来接洽之人,咳咳,也就是你,直赴少林,而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没想到中途出了变故。”

“是咱们被人伤害的那一夜吗?”

“......是,所以我只好随机应变,并未将李大人提前准备的书信交与你,而是在客栈中以李大人之口吻再伪造书信一封,信中内容基本无二,说不日我将乔装富商以礼佛静修之名入寺,择机取回玉玺,请方丈大师早作准备。不过,这一封,与其说是书信,不如称为试探。”

“试探哪个?”

“玄清大师。”

“啥!”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他讲得倒是越来越进入状态:“之所以怀疑方丈,是因为李大人亲笔的那封信上明示玉玺藏于藏经阁,而我递给你的那封伪造信,特意删去了藏经阁三字。如果方丈真的只见过你转交的信,又怎么会特别更换藏经阁的守备,那些蒙古人又怎会如此凑巧地以捉拿奸细之名,在我潜入藏经阁时逼上少林寺呢?”

“所以......方丈一定看过李大人的亲笔信,当日将你我打伤的人正是他!然后伪造成谋财的毛贼以消除你的戒备。”

而这位聪明绝顶的陆爷,为避免打草惊蛇,顺水推舟地在我面前演戏。

方丈当真与蒙古狼狈为奸?

我觉得我的三观已经崩塌到无法修补的程度:“可,可不对啊,既然他已经知玉玺所在,何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你是不记得,我却记得真切,那日贼人虽蒙面,你,你在为我挡下一掌后,竟当场喊出他所用的招式。”

“是?”

“少林‘追风掌’”。

好吧,如此看来,灭口是不二之选。

“可即便要杀,也得有机会才是。”

“你是说,关键时刻,有人相救?”

————

陆秀夫释然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瞥来一眼:“功力不逊于方丈,可惜没看清面貌,不过,我猜正是那位提示有诈之人,而且......”

而且了解我的家族病史,料到被击昏的我醒来之后和白痴一样。

既然是个白痴,玄清这货也就没必要耗费心力与我多作计较了。

话说回来,知根知底的人,除了玄清,也就只有......

老小子,下手可真够狠的。

“还有个技术层面的小问题。”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是怎么做到神兵天降的?”

“守城的张弘范自视甚高又立功心切,收到玄清密告,必定轻兵赴之,殊不知昨日我已将令牌交给姜才,让他从汴梁城外筹集军马。李大人镇守汴梁时颇具威望,即便蒙古鸠占鹊巢,仍有不少旧部盘踞周边寻机反攻,一夜之间凑齐一队精英对付一个轻敌小将,我还是有这个信心的。”

好好好,好得很。

我隐忍不发,继续问道:“若是姜才未能率兵及时赶到呢?”

“反正玉玺不在藏经阁,即便张弘范硬闯,仍会一无所获。”

我觉得自己碎成渣渣的三观被二次分解了:“......不在藏经阁?”

这次换他冷笑了:“天王殿、罗汉堂、达摩院,功德林,堂堂少林寺,一个玉玺怎么都藏得下。”

原来如此,即便没有玄清生乱,想必那位李大人也不会对我少林完全放下戒备。所以,第一封信导向的众矢之的“藏经阁”,才是最厉害的障眼法。

我真是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陆爷真是有勇有谋,有胆有识,那么我再请问您,如果今日张弘范不下令撤兵,而是死磕到底,非要争个鱼死网破,你的打算是什么?即便宋兵一战告捷,就此惹得蒙古大动干戈,兵临山下,你又将如何?为了一个玉玺,让整个少林陪葬吗!”

心虚之人说谎,果然格外嘹亮:“不会的,我有把握......”

“你有个屁的把握!”我一把掏出原封未动的银票甩他脚下:“你要是有把握,为什么给这么多钱让我跑路?你说,这是精神损失费还是死亡抚恤金啊!”

谁能想到呢,散落一地的财富,竟比地上七零八落的衣服,还要让人难堪。

“君宝......”

“嘘,先别说话!”

是丧钟,一下,两下,三下......大丧!

我跌回在木凳上:“方丈他......圆寂了?”

————

陆秀夫长身玉立窗前,目光黯然,轻声惋惜道:“那口鲜血想必做不了假,他是担心张宏若假戏真做,将少林寺焚之以炬......”

切,什么鬼啊,连一个丧心病狂的玄清都不肯让少林生灵涂炭。

我捂着发烫的额头,只觉得胸闷气短,一刻也待不下去。

“多谢坦然相告,在下就此告辞。”

对于我这突发的翻脸不认人,他倒是真的始料未及:“你要去哪儿?”

“下山。”

背后追问的声音似有所动:“为何下山?”

为何。

大概是因为,我想不通,被自己视为楷模的方丈,究竟是不是个彻彻底底的虚伪小人。

大概是因为,我猜不透,自认为情同父子的师父,到底还有多少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

大概是因为,我看不穿,眼前这个为天下汉人鞠躬尽瘁的陆秀夫,偏偏最是无情无义。

大概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不经历风雨见不到彩虹,可见到彩虹才发现,自己心中向往的,是栉风沐雨而非晴空万里。

大概是因为,我一直以为,记忆很重要,可有些过去,即便记得清清楚楚也于事无补,更会让人傻傻分不清虚实对错。

大概是因为,我从前信仰的、信赖的、崇尚的、崇拜的,被一一撕碎一一铲平一一颠覆一一埋葬后,心中萧索,了无生机。

继续留在少林参悟佛法,我也许武艺精进、也许德行渐益,也许成为名震天下的一派宗师,但也许就此失去了一个真实的、彻底的、淋漓尽致的张通。

“张君宝,你究竟为何下山。”

我不再答,他不再问。

最好,也不再见。

————

离开少林后,我当回了“道二代”。

至于铺盖卷里为何多了一本手抄的《易筋经》拓本,天知道!

张家的传统除了失忆,还有道玄两学和奇门遁甲。

虽然听起来烂七八糟,但研究起来颇为消耗精力。

反正我也没打算通过这些玩意儿羽化登仙什么的。

不如联一联,练一练,再炼一炼,以作余生消遣。

说回几位故人。

张弘范,犯浑起来还真是人神可畏,破襄阳,攻崖山,终于如愿以偿地一雪前耻,亲自将赵宋王朝赶尽杀绝。

而赶尽杀绝的宣传噱头,就是时任宋廷左丞的陆秀夫背着年仅七岁的少帝赵昺跳海自尽。

自尽这个词用得也许太过草率,毕竟一个七岁的毛孩子,可能还不太明白何为生何为死。

尽管他是皇上,尽管他有玉玺。

据说崖山海战后,十万百姓跳海殉国。

他若是泉下有知,也不知是悲还是喜。

如今是悲是喜,我都不会怨怼于他了。

师父说得没错,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人心自有法度,法度自成因果。

无论当年与他如何相遇、有何过去,我也只需记得,他有他的坚持,我有我的倔强,他有他的束缚,我有我的脆弱。

我的快意恩仇固然不假,他的心安理得也未必是真。

萍水相逢,终于相忘江湖,未尝不是最精彩的故事。

师父就比较搞笑了,在我下山的第二日便去了藏经阁扫地,也不知懒了半辈子的老家伙搭错了哪根筋。

至于我,游荡江湖足够久了才后知后觉,世上为君为臣,为父为子,为兄为弟,为夫为妻。昏聩也好,明睿也罢,奸佞也好,忠义也罢,慈孝也好,忤逆也罢,相亲也好,不睦也罢,恩爱也好,疏离也罢。

没人不愿求得长生,却根本没有长生之人。

所谓长生,不过逍遥在世而已,所谓逍遥,所求不过“三丰”而已:物阜民丰、人寿年丰、时和岁丰。

那就给自己换个名字也罢。

至少重名的几率不会太高。

————

陆秀夫:南宋左丞相,抗元名臣,与文天祥、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1279年,崖山海战兵败,负卫王赵昺赴海而死。

张三丰:原名张通,字君宝,幼时入少林,武艺超群,侠肝义胆,1280年自创门派,名为武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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