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离开

文/胡敏杰

(一)

年轻不懂时日苦短,恍然间才发现,楼下那白杨已光秃秃得只剩枯枝躯干,而我竟一点也不曾留心落叶的飘零。倚窗叹息,又是一年岁末,又是一个年关,又是一段物是人非。

楼下阿婆走的时候,和现在如此的相似。也是一年的万物寂寥,也是这么突突然然却又真真切切。

那日,我赶巧在家,阿嬷也在一旁捣拾。突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阵的嚎哭声,我的心头一声咯噔。我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摆弄着手机,心里却想着该如何解释。

自打拆迁以后,大伙儿都成了城里人。以前,屋内大堂敞亮;如今,进门还请按个铃。以前串个门得走过好几座桥;现在住得近了,反而隔得远了;以前,抬头便打招呼,如今,低头匆匆离去。

楼下阿婆是隔壁大队的,之前和我家也不熟稔。或是脾性相近,或是老来孤寂,倒是和我家阿嬷成了好友,时常你串门来我煮茶,嗑嗑瓜子聊家常。只不过,近两年阿婆的身子骨不太英朗。

阿嬷说,她就是年轻时给落下的毛病。那时候,家里孩子多,没得办法只能去山上“捡”松树枝,捆成两摞,再走上几里路去城(镇)西换米换油。有一回,恰逢林场领导来临检,妇人怯懦,可又舍不得扔下这一担柴,硬生生地挑着趟了两个山头,还专寻不好走的羊肠小道。这途中哪敢歇半歇,更别提喝口水了。

我问:“这么一担柴得有多重啊?”

阿嬷估摸一下说:“得百来斤。”

“那你挑过吗?”望着阿嬷佝偻的背影,我不禁又问道。

“那时候,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哦,原来压弯腰的不只是年岁的叠加,还有生活的负重。

此刻,阿嬷戴着老花镜,心无旁骛地织着针线活,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犹如她当年跨过的沟沟壑壑。只是,晌午的阳光尚好,柔柔地吻在她的脸上,那副安详认真的模样,又让我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触。也许,人老耳聋未必是坏事。

有人在敲门,是阿婆的小儿子。我们这有习俗,谁家有红白喜事,本家都会去隔壁知会一声,而邻里左右也都赶来相帮。

我道了一声节哀。阿嬷放下手里的活,喃喃自语道,到底还是去了。

我本想找几句话头安抚一下,却发现此刻的任何言语就像刚沏的茶叶,翻滚之后终是沉淀。对视无言,良久,阿嬷接着说,去了也好,这两年都熬得苦,老的苦,小的也苦。

在阿嬷的叨叨中才知道原来阿婆有一身的毛病。之前摔了一跤,便遗留了脑梗。后来又查出心脏不好,装了起搏器。再后来又把胯给摔坏了。这一下,行动就更不方便了。更糟糕的是,最后因为肺癌整夜整夜咳得睡不安稳。

阿嬷说,之前你们总劝我少去楼下,怕影响阿婆休息。可是,她身上的疼可以忍,心里的苦闷没地儿说。活到我们这岁数了,不愁吃穿,就盼着小辈好。这两年,如果不是这几个儿子孝顺,她早去了。可正因为小辈孝顺,她才觉得去就去吧。

阿嬷又拿出一双鞋底,平放在腿上,一脸平静地说,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要是我去的那天是晚上,勿要哭,听说夜里哭对小辈不好。

我听了,怪难受的。

白杨会死,可躯干千年不腐。大概,在他们眼里,不给小辈添麻烦地走,才是最体面的离开。

(二)

这次的雨季尤其漫长,淅淅沥沥个不停。就像阿嬷的感冒,挂了几天盐水,眼瞅着要好起来了,一个不慎,晚间受凉又咳个不停。

母亲责备她不该没好利索,就出门访友。阿嬷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心里是不服贴的。于是,就这样靠着吃药,挺过了几日。可病情不见好转,精神头委实焉了许多。期间,母亲询问她要不要再去挂盐水?阿嬷摇头,只让母亲帮忙刮刮痧。

人老了,却像小孩子般,是不能说丁点儿重话的。

随后的一个清晨,母亲打来电话说,她请假从厂里赶回来,让我带着阿嬷去镇上医院。当时,我也没在意,只是觉得阿嬷的脸色有些差,只道是没睡醒。到医院时,母亲已经侯在那里了。

母亲匆匆地叮嘱了一声,上班路上慢点开。随即,搀扶着阿嬷进入门诊大厅。午休的时候,母亲发来短信说,阿嬷要住院,晚上过来带份饭。我回,知道了。

医院的角落,总是充斥着一股令人厌恶得想要逃离的味道。可能是巴士消毒水,也可能是离别的气息,总之,很压抑。阿嬷精神萎靡,草草扒了几口。母亲在一旁服侍,又是收拾碗筷,又是递毛巾搽脸。

后来,母亲随我回去拿被褥。路上,我很诧异,问她怎么想到让阿嬷去医院?母亲的脸色有些憔悴,她打了个哈欠道,昨晚你阿嬷拉我到她房间。从几个柜子里翻出了几千块钱,有整有零,一股脑全给了我。她没说,可我懂。

哦,她是让你拿钱给她看病?

母亲别过头,看着窗外说,不,她是怕突然走了。

当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中,猛然记起相似的一幕。有一次,母亲从衣橱里翻出一件浅灰色的旧大衣,指着内袋告诉我,这里放着两张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得给我牢牢记住。

当时只当是寻常,后来我才知道,在前一晚,母亲去上班的路上,无缘无故两眼摸黑,直愣愣地摔倒在地,之后去医院做检查也未发现任何不妥。可是,她是真怕了。

怕的不是离开,而是没有好好的交代,把最好的留给你。医院离家并不远,而我仿佛开了半个世纪。


(三)

三毛说,如果出生是最明确的一场旅行,死亡难道不是另一场出发。

谈及死亡,我们总是唯恐避讳不及,好像这是一种封印的禁忌。可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态呀!

我问过阿嬷,你想过死吗?阿嬷的回答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她说,人都要死的,还用想吗?

我又问,这一世有遗憾吗?阿嬷想了想说,这辈子活这么大岁数了,按理说也该知足了,可我就想看你娶妻生子,哪怕带不动,看看也好呀。

经过了寒冬,白杨树的枯枝渐渐抽芽显绿。我想,告别若是为了迎接,那么,离开也是修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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