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死去的幽魂(一)

一、引子

五十年代的一个午后,村子东头,传来了一阵哭声,好事的王婆循着声音走寻过去。

哭声是从东头住的李保柱家传出来的,大门外立着保柱家的大儿子,呆呆的站着。

王婆婆走上去问,狗蛋,你家谁哭了?

狗蛋默默的,低着头,不说话。

王婆婆推了一把狗蛋,问你呢!谁哭了?出啥事儿了?

此时的屋里又传出了更加混杂的、压抑的、凄厉的哭声。

王婆等不及狗蛋回答,进了院子。狗蛋在后面追了两步,说,你不能进去!

王婆婆停下脚步,看着狗蛋,刚才问你,你也不说,到底是咋的啦?

狗蛋低下头,爹说了,谁也不让进去!

王婆婆明白了,说,是你妈生娃娃了?

狗蛋不说话。

听这阵势,凭着多年的接生经验,王婆婆知道肯定凶多吉少。紧走两步,也不管跟在后面的狗蛋,挑了门帘进去。眼前的一幕让她感到心里发紧。

门里的土炕上,一滩鲜红的血液的中央,躺着腹部高高隆起的保柱媳妇,保柱妈拿着一团破棉花,在堵如泉涌的血流的源头,保柱大闺女守在她妈妈的头边,哭喊着:“妈、妈,你醒醒!”保柱蹲在地下,痛苦地抱着头,呜咽着。

王婆婆看情况紧急,来不及多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保柱媳妇头跟前,用手指试了试鼻息,又把手放在保柱媳妇的手腕上。扭头对保柱闺女说,赶紧的、端两碗盐滚水!

又对站在她身后的保柱说,把你媳妇的两手圈回来,放在胸口,摁住。看保柱摁好,又用脏兮兮的大拇指甲,掐在保柱媳妇嘴唇的人中上,用力掐下去。紧闭着双眼的保柱媳妇,什么反应都没有,汗湿的头发四散在枕头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白黄色。像睡熟了一样,静静地躺着。

王婆婆心里一阵阵发凉,松了下手,又使劲掐下去,身体上部的重量也通过掐着的手指头,传递到了保柱媳妇的人中上。保柱媳妇的眉头稍稍皱了下,轻微的呻吟声从嘴里传了出来。喜出望外的王婆婆,从保柱闺女手里端过冒着热气的盐水,指使着保柱扶起媳妇,半靠在他腿上,王婆婆把盐水喂到保柱媳妇嘴边,也许是保柱媳妇太渴了,前倾着头,把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抬眼看着抱着她的丈夫,眼里满是不舍,虚弱的说,她爹,我也许不行了!我不想死,舍不得你们!

保柱憋着眼里涌出的泪,哽咽的说,没事,娃生下来就没事了!

保柱媳妇缓了缓,深吸了口气说,我知道,这次大概是不行了,我舍不得你们!我不想死!

话没说完,身下“哗”的又涌出了一滩血,那么鲜红、那么刺眼!一下子惊呆了围着的保柱妈、王婆婆、保柱闺女、保柱,还有在门缝外偷看的狗蛋。

一滩血像抽走了保柱媳妇的全部精气神,生命气息迅速的从她的身体里逸散,她满眼不舍的从保柱、保柱闺女身子转至后地大炕上栓着的一双小儿女,最后定格在,三岁的儿子二蛋和五岁的女儿二秀身上。胳膊软软的滑到了炕上,眼睛却眨也不眨一下,定在了那里,慢慢的褪去了色泽。后炕上的小儿女依然在玩闹,年幼的他们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母亲走了。

一声狼嚎般的哭声从保柱的喉咙里传了出来,保柱闺女发疯般的扑倒在她母亲的身上,八岁的狗蛋,也从门外钻回来,愣愣的站在炕沿下,两行清泪流了下来,从低低的啜泣到嚎啕大哭。保柱妈也瘫坐在一旁哭着。

愣了神的王婆婆,看着这凄惨的场面,也不由的流出了泪。心里直骂晦气,看着哭的一塌糊涂的一家,王婆婆推了推保柱,说人死不能复生,该咋活还得咋活,你先把她放下,找上两件干净衣服,趁身子还软和,给她穿上,下了阴间,也齐整些。

又对保柱妈说,大妹子,烧些水,咱们给她洗涮干净些,好穿衣服。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个人这才止住悲痛,开始忙活起来。

保柱小心翼翼的把媳妇放到炕上,看着和自己过了十多年的媳妇,说没就没了,那惨白的脸庞,早上还和他说说笑笑的。又不由的悲从心来,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滴落在媳妇的脸上,保柱用衣袖小心的沾了沾。

强打精神下了地,打开大躺柜,翻了个底朝天。大多数都是孩子和他的衣服,媳妇的却没几件。从这仅有的几件中,也没有找出一件像样的衣服,保柱又不由的心疼起媳妇,跟了自己这么多年,都是缝缝补补,无论拿起哪一件,都是补丁摞补丁。他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的落在这一家大小的全部衣服堆里。

就在保柱还在翻找衣服的时候,王婆婆和保柱妈已经给保柱媳妇擦洗干净,保柱闺女秀英抽咽着给她妈妈把头发,用梳子掳顺,扎了个发髻,仔细的不留一丝的发丝,扎不住的,捋在两耳后,两手抚摸着她妈妈的愰白的面庞,又放声大哭起来。

心里烦躁的王婆婆一扭头,看见保柱还在那里翻衣服,呆呆的像发了癔症,不由的一阵火起,走过去,推了一把保柱,嘟囔着,一个大男人,不拿一点骨石,你这样让这一窝子咋活呀?

边说边从保柱捡出来的几件衣服中,挑了两件比较囫囵的,边走边对保柱说,你上去抱起来,我们帮扶着穿。就这样在王婆婆的帮助下,一家子在撕声裂肺的哭声中,给保柱媳妇穿整齐了衣服。保柱妈抹着眼泪对保柱说,就用我那口寿木装了吧!

保柱喉咙里哽咽着,嗯,了一声,出去了!

一会儿,保柱领着本家哥哥,在院子里的柴房里,抬出了那口去年请木匠,为母亲准备的寿木。在本家哥哥和王婆婆的帮助下,响了一个过年剩下大炮,把媳妇入殮了。停放在柴房门口,白晃晃的看着刺眼。

天已插黑,王婆婆看见收拾的差不多了,告辞回家。村子不大,保柱媳妇去世的消息,已传遍了全村。王婆婆回去的时候,她家王老汉杵在大门口,黑着脸,看她回来,没好气的问,去哪了?一走就是一后晌?

王婆婆知道老汉就没好气,喏喏的说,去保柱家了!

王老汉听了暴跳起来,人家死人了,你去干啥?为晦气了?

王婆婆说,我也不想,可是太惨了,又没人手,……

王老汉似乎气消了些,说,知道就你爱凑热闹,就不怕过后害怕?唉!也是,太可怜了!一窝娃娃可咋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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