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后堂

“胡闹！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书房里，安乐侯陈照正襟危坐在案前，一脸怒意的冲着身边的女子大吼着。他气得脸都涨红了，手不主动拍着案头。屋外头的奴婢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案头噔噔作响，纷纷绕道而行，生怕一不小心被迁怒。

“侯爷息怒，张妈犯错，是妾身管教不严。还请您别气坏身子。妾身……妾身也是一时糊涂……”

一身形个娇小的女子跪在陈照身旁，不住地哭泣着，眼泪还挂在脸上，看着楚楚可怜。她的头压的很低，不敢抬起来，人被吓得说话也不利索了。二夫人柳氏自从一年前入安乐侯府以来，还从来没见过陈照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糊涂？糊涂到连自己亲戚姓什么都不知道了！”陈照冷冷一笑，哼了一声，压低声音冲着柳氏说道，“他沈子冯是我什么人？他是我母后的幼弟，我的亲舅舅！现今在京城，我的母族亲人也只剩他了。你倒好，人家落魄了，你却对张妈千叮咛万嘱咐，见到人就往外头赶。我寻思着呢，为何许久不见舅舅登门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舅舅他来这里打秋风，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都被张妈轰走了。他每日这么穷困潦倒，在京城里晃来晃去的，受人嫌弃，你开心了？这不，今日晌午他和张五娘在己未巷大吵的事，安阳城传的沸沸扬扬的。李奭还亲自跑过来登门与我说。哼，说不定这会儿子，都传到永巷里头去了。你让我脸往哪里搁？”

柳氏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怒吓坏了。她家虽比不上什么宋、卫之类的豪门大户，但好歹也是县里头的富绅地主，从小娇生惯养的，按理说也见过些许场面。半年前，大夫人宋氏因为怀孕，身子不适，无暇当家，她才好不容易得了家中的财政大权。本想着能多做几件事在外头帮陈照打点打点，顺道也在侯府立立威信，不想弄巧成拙，惹来陈照今日之怒。

“侯爷……妾身原本以为沈氏戴罪之身，理应避之则吉……至于……至于舅舅那里……侯爷如今以郑婕妤为母……她的兄弟才是舅舅……前些日子……妾自作主张去给婕妤的族兄郑芳送了寿礼……郑芳虽然名声不好……但如今也做了中常侍，算是皇帝近臣，得以时常面见陛下……”

柳氏断断续续的答道，提及“送礼”二字的时候，却不由得心虚了起来。

她话未说完，陈照便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说道：“哼？郑芳那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也配我喊他一声舅舅？他不过是仗着自己出自衡阳郑氏，在京城招摇撞骗罢了，仗势欺人。说实话，他和婕妤夫人可是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连卫美人背地里都对他嗤之以鼻，你还巴巴的跑过去给人送礼？我听说，你给你娘家也带了不少好处。哼，若真的有闲钱，还不如想想多行善事，赶紧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柳氏轻声说着，边说边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声音小的跟蚊子一样，却丝毫不敢提给娘家送钱的事：“侯爷久居侯爵，至今未封王，妾给郑芳送礼，也不过是希望他能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替侯爷美言几句……”

“封王……你……”陈照本来看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差点都要心软了，但听到“封王”二字，怒火又一下子起来了。如今是什么形势？天子脚下，时常照面，皇后太子投鼠忌器，还能勉强苟活。要是分封就国，再分到那种偏远小国，交通不便，不就给了杨氏母子可乘之机了吗？他二哥淮南王之死就摆在眼前，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这女人满脑子还是做诸侯王夫人？杨氏巴不得他陈照现在就滚出安阳，是郑婕妤他们千方百计想办法，才把分封的事一拖再拖。柳氏这傻子倒好，满世界的替他“谋划”，连送礼都用上了，送的还是这么个没用的草包。真不知是她傻，还是居心叵测。

陈照强压着自己的愤怒，似笑非笑的看着柳氏，意味深长的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想的倒是挺长远的……”他努了努嘴唇，仿佛还要说了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陈照粗重的喘气，还有柳氏在一旁低声哭泣的声音。

过了半晌，陈照站起了身子，整了整衣冠，毫无表情的对柳氏说道：“大夫人已经出月了。虽然忙点，但以后家里头的事，还是交给她吧。你……”，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陈照拂袖而去，连头也不回。

管家崔叔已经备好了车驾，在门外等候片刻。这几日陛下因为淮南王之死时分悲伤，接连辍朝，亏得安乐侯在一旁伴驾、劝慰。楚王与郑婕妤吩咐了，每日务必要按时入宫伴驾，此事马虎不得。今天本来都要准备走了，没想到半个时辰前恰巧中书舍人李奭路过侯府，登门说了方才在己未巷眼见沈子冯与张五娘争吵一事，这才引发了方才那场不小的风波。李奭也是，不愧是和陈照一起长大的损友，登门还真会挑时候。

他算了算时辰，卯时三刻出发，辰时入宫，现在应该还来得及。至于柳夫人，他根本不在乎。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小门小户的女人，天天到处嘀嘀咕咕的，什么都不懂还瞎嚷嚷，今天都是她活该。说真的，她当家之后，府里头上下，才开始念叨着当初宋夫人的好。反正现在又是宋夫人当家，柳氏既已失宠，想必很快府里就没人再记得这号人物了。

想到此刻，陈照已经推门而出了，他一脸平静，方才的怒意顷刻间被尽数收敛。

“崔叔，我们走吧，今日见过父皇之后，还要去永巷给母亲请安，十七弟说不定也在……”

崔叔赶紧走过去替他穿鞋打伞。二人马不停蹄的朝马车走去，丝毫不敢耽误。一边走，陈照还不忘记嘱咐着：“以后家里头的事，还是让大夫人来料理吧。她刚出月，身边还有个孩子，少不得分身乏术。你记得多帮忙担待点。至于柳夫人……大夫人本来不喜欢她，柳氏当家的时候，听说还给了大夫人不少脸色看。那时我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理会。这会儿大夫人重新掌权，早就够她受的了……”

崔叔一边走，一遍唯唯诺诺的应了，心里却是格外欢喜。

主仆二人坐上了去宫里的马车，很快没入浓重的雨雾当中。

一路上，陈照呆呆的坐着，不愿多言，心里，却难以平复。柳氏出身小门小户，连中常侍是几品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给郑芳送礼，替自己谋划封王之事。一定是什么人指使的！

内鬼！侯府有内鬼！

陈照很快反应出来，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心里却觉得一阵后怕。

“对了，崔叔，”他突然开口了，平静的对身旁跟了他很多年的老管家说道，“大夫人若当家，少不得要给柳夫人颜色看。你悄悄吩咐下去，府里人要是看到柳氏受了欺负，谁也不许帮她……”

柳氏是不能再留了。宋夫人出身贵族之家晋陵宋氏，是宋太后的亲侄女，在宋家什么明争暗斗的手段没见过。既然自己不方便出手，就让宋氏代劳吧，反正孩子都是乳母在带，宋氏每日里闲着也是闲着。想必，她也乐得为之。

崔叔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但他也不喜欢柳夫人，巴不得她早点出事。这句话吩咐下去，估计柳夫人在侯府自此凶多吉少。也好，那样反倒清净。

安乐侯府，宋夫人静静的坐在自己房中，手里捧着一卷竹简，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她当家的事已经传遍了府中上下。受了柳氏这大半年的压制，终于一朝翻身了。

“恭喜夫人再次当家，重掌侯府。奴婢说过，侯爷宠爱柳氏只是一时图个新鲜罢了。”宋夫人的贴身乳母李氏在一旁站立着，笑嘻嘻的恭喜着她。过了片刻，李氏又道，“话说夫人你打算拿柳氏那个贱人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在宋家的时候，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怎么现在突然不知所措了呢。柳氏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你顾忌些什么？”宋夫人的双眼依旧盯着眼前的竹简，头也不抬的说道，“以后，别再让我见到她便是了……最好，谁都见不到她……还有，贴身照顾柳氏的张妈，我也不喜欢她。别让她走出侯府……”

李氏不住的点头答应，心中甭提多乐意了。

宋氏冷笑着。果真是现世报啊！当初一时大意，以为柳氏出身小门小户，不足为惧。不想被她夺了当家之权。现在，她岂能容柳氏再住在同一屋檐下。反正嫡子都生了，永巷里头还有宋太后撑腰，她一个大夫人怕什么。以后就算陈照再怎么风流，都不会轻易动她的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