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5.26.星期六 德国 晴
一
凌晨五点钟，酣睡中的郭大发就被妻子翠娥捅醒了。他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本来有些愠怒的情绪也无影无踪了。
昨晚临睡前，他就告诉翠娥明天早上五点钟必须叫他起床，他五点半要送两个客人去火车站，千万别误了客人的火车。赶得巧的话，再顺便载一次刚下火车的人，九点半左右赶回来即可。
今天是郭大发母亲七十二岁的生日，一个礼拜前郭大发就通知了姐姐大凤，今年母亲的寿宴定在酒店里，不用她急着回去帮母亲张罗饭菜了。
大凤却有些不情不愿地说：“定在酒店好是好，可是总觉得缺少气氛，不如在老妈家里吃热闹。虽是家常便饭，但是其乐融融，老妈虽然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开心满足。”
郭大发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顿饭吗？在哪里吃不是吃？再说了，老妈也念叨过好几次，隔壁五奶奶的生日宴，年年都定在酒店里，又省事又新潮，咱也满足她老人家一回呗！。”
大凤便默不作声了。
郭大发洗漱完毕，妻子翠娥已将馒头、稀饭、咸菜摆在餐桌上了。郭大发三下五除二地填饱肚子，拿起外套就走出了家门。
五月的小城，还是很舒服的，天气不冷不热，阳光不浓不烈。特别是早晨，空气格外清新，晨风拂过，淡淡的花香便扑鼻而来。
郭大发将三轮车稳稳地开到昨晚上约好的客户门前，两人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了。互相打过招呼之后，两人便上了车，郭大发就一溜烟地朝火车站开去。
路上行人并不是很多，洒水车清脆的音乐声，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二
将两个客人送到火车站之后，郭大发一看还有十五分钟火车就要到站了，决定等一下，顺便再拉一趟客人就回家。
火车到站后，下车的人并不多。毕竟小城太小，所以客流量并不是很大。但是开三轮车抢客的人却不少，小城里到处充斥着如郭大发一样的农民，他们既融不进城市，又回不去农村。因无一技之长，只能干这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活计，来养活一家人。
郭大发没有抢到客人，有些失望，正准备离开时，突然被一个西装革履，留着板寸的年轻男子叫住了。
年轻男子大概三十一二岁左右，手里牵着一个六七岁、穿着耐克运动套装的小男孩。男孩一脸委屈的样子，眼睛红红的，大概刚刚哭过。
年轻男子走到郭大发身边说：“师傅，就半小时的时间，我给你一百元钱，我叫你怎么开你就怎么开，行吗？”
郭大发心想：“半小时一百元钱太划算了，有时候自己跑一上午也挣不到一百元哩。”于是他满口答应下来。
年轻男子和小男孩坐上车之后，郭大发就把三轮车开出了火车站。大约开了二百米左右，那年轻男子说：“师傅，麻烦你停下来，再开回火车站。”
郭大发以为他们有什么东西拉在火车站了，立马掉头就朝火车站开去。谁知道刚到火车站，那年轻男子又说：“师傅，麻烦你掉头回去，再开二百米。”郭大发只好又掉头开了回来。
刚刚开了二百米左右，那年轻男子又说：“师傅，麻烦你再掉头开回火车站。”
郭大发一听就火了：“我说你这人到底是坐车呢还是拿人开涮？这样来来回回瞎折腾啥呢！”
那年轻男子笑道：“我在教育我儿子哩，他不好好读书，我就要他看看，将来考不上大学以后过的是啥日子。”
郭大发差点一拳打到他脸上：“我过的啥日子关你什么事？士可杀不可辱！”可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说：“你们给我下车吧？这钱老子不挣了！”
年轻男子倒气呼呼地说：“就你这点出息，你活该开一辈子三轮车，叫你咋开就咋开呗？又不是不给你钱！”
郭大发恨不得把肺掏出来把他炸个稀巴烂，可最后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出声，心说自己再年轻十岁，今天肯定把这人揍得找不到北。
三
郭大发气呼呼地回到家里，却看到妻子正在数落刚起床的儿子大宝：“一大早喊你起床喊到现在，叫你早点起床看会书，你就是赖床不起来，怪不得这次期中考试你考了全班倒数第一，说不定你在学校也是天天睡大觉了！照你这样混下去，迟早像你爸一样开三轮车去。”
郭大发一听，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下更是火上浇油。他一个健步冲过去，朝着儿子劈头盖脸打起来：“我叫你懒！我叫你不好好学习！老子披星戴月地挣钱，把你从乡下转到县城，为的是让你将来不要走我的老路，你小子竟然考了个倒数第一来回报我！”
大宝边躲闪边嚎叫着：“你们就是一群自己飞不上天的鸟，下了一窝蛋，指望着自己的儿女飞上天，好实现你们自己的梦想。前几年你和我妈去南方打工，将我扔给爷爷奶奶，他们除了让我吃饱穿暖，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我学习不好你们也有一半的责任！”
郭大发闻言，如遭雷击，立即住手，他抱着头蹲了下去，心里莫名悲哀。
的确，儿子所言非虚。那些年为了多挣点钱，他和妻子过完年就离开了家，到年底才回来。每年在家里呆的时间没有超过二十天，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来没有仔细关心过儿子的学习情况。
经过十几年的打拼，前年终于在县城买了房，买房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儿子从镇中学转到县中学。原以为儿子会知恩图报，发愤读书，没想到事如愿违，都是他做父母的一厢情愿而已。
郭大发抱头蹲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了句：“快收拾收拾走吧？妈还等着我们回家给她拜寿哩。”
四
一家三口坐上车，郭大发一路沉默着。从县城到老家不过四十分钟车程，沿途经过两个乡镇。
阳光渐渐热烈起来，路两旁高大的冲天杨拔地而起，将头顶的阳光遮挡了不少。远山近水，满目苍翠。许多荒芜的良田，长满了蓬蓬勃勃的野草。
一路走过来，郭大发发现只有为数不多的田里插了秧，稀稀拉拉的。油菜和小麦也不多见，印象中那种五月里应有的丰收景象，仿佛停留在上个世纪。
到村口时，郭大发意外发现池塘边的那颗杏树，挂满了泛黄的杏子，却没有人摘下来吃。这要是搁在从前，别说杏子泛黄，就是杏子刚刚挂果，就有人开始偷吃了，每年都没见过成熟的杏子。
也难怪，那时候村子里有二百多口人。如今，村子里不足二十人，而且都是老弱病残。
郭大发将车子停在村口，️一家三口下了车，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朝家里走去。一条瘦不拉几的黄狗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们，又耷拉下脑袋，连叫都懒得叫一声。
村里很安静，许多房子都东倒西歪的，许多人家的院子里，荒草丛生。偌大的村庄，竟然静悄悄的。偶尔蹿出一只猫或一条狗，也都“嗖”地一下无影无踪了。
郭大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景象，倒有点抗日剧中鬼子大扫荡后的荒凉，让人说不出的惆怅落寞。
他们一家还是清明节那天回来过，当时村里稍微热闹点。毕竟，拜祭祖先还没人敢忤逆，不管祖先是否会庇护自己的子孙后辈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大家的心里还总是存着那么一点期待。所以那些长年在外或者久不归家的人，在这一天都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给列祖列宗上坟添土。
五
一家三口刚走上家门口的那条斜坡路，郭妈妈养的那条第三代杂交黑狼狗就在院子里狂吠起来。
随后，郭妈妈和姐姐大凤走出来迎接他们。郭妈妈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除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外，身子骨倒还硬朗，精神状态颇佳，耳不聋眼不花的。说话快言快语，走路风风火火。
老人家看着儿子一家三口都来了，不禁喜得眉开眼笑的。她高兴地说：“你们仨都回来了？看看买这么多东西，又乱花钱了不是？妈其实什么都不缺，你们如果能抽空多回来看几眼妈我就很开心了。”
大宝一把抱住奶奶，在她耳边大声说：“奶奶，祝你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郭大发两口子也齐声说：“妈，生日快乐！祝你老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郭妈妈高兴地说：“好！好！好！你们都进去歇一下吧？看妈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大家一拥而入，郭大发的姐夫梁君和外甥梁卓、外甥女梁凡正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见他们进来，免不了彼此又握手寒暄一番。
郭大发看到满院子乱跑的小鸡不禁啼笑皆非，终于明白母亲为啥不愿去县城和他们一起住了。
他看到廊檐下摆了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蔬菜：上海青、四季豆、茄子、辣椒，还有这个季节少见的豇豆。他知道母亲会利用地膜种菜，所以他们家总能比别人家早上十天半月吃上时令蔬菜。
随后，郭妈妈又从厨房拿出两只宰好的老母鸡说：“今天去酒店吃饭，这两只鸡你们姐弟一人一只，拿回去炖汤给孩子们喝。等八月十五，院子里的小公鸡长大了，你们再回来，我宰几只炒了给你们解解馋。”
姐弟俩人不禁有些哽咽，大凤紧紧抱着妈妈说：“妈，跟我们去县城吧？你一个人住在乡下我们真的不放心，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该好好享享福了！不要总是惦记着好吃好喝的留给我们。”
郭妈妈笑着说：“妈不去，你们住的地方像牢房一样，哪有我在乡下自由自在。再说了，我走了，我这些猫呀狗呀鸡呀的放哪儿？妈活一天，你们的嘴就甜一天，等哪天妈眼一闭，你们想吃也吃不到了。”
大凤忙不迭地“呸呸呸呸”道：“妈，今天你是老寿星，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收拾收拾咱们去酒店吃饭吧？”
于是，一大家子又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浩浩荡荡地向村口走去，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整个村庄，一片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