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我哥

和所有家庭一样,要评价自己的家庭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自己是当事人之一,你无法做到客观公正。我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家。如果跳出家庭,以一个局外人来看,这未免又太冷漠。

在二十年前,我就发现自己总是活在我哥的影子里,也活在他的光芒之下。那时候我就想摆脱他。任我对他吹嘘的天花乱坠,“有人”对他的好感只维持了半年多。之后就和我一样,极力地要摆脱他。只是,摆脱和摆脱各有不同。

他从小成绩就好,以为可以成为家族的希望。父亲对他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当我小的时候,父亲或许更照顾我。姐姐的看法又不一样,她说,“小时候看着爸爸对他那么好,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看着爸爸对我的关爱,也说过类似的话,“皇长百幺!”他说。我想,那时候他是记恨我的。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记恨这个状态是恰当的。

我也记恨他,但是又恨不起来。因为他十二三岁以后就把一切都淡忘了。他习惯性的淡忘使人特别羡慕,情商太低,可以我行我素。我那时是委屈的,他成绩好,非常有希望,大家也觉得有希望。我记得他每年冬天都有母亲做的棉鞋穿,而我只能穿单鞋。后来跟姐姐说这事,勾起了姐姐深刻回忆:“我还觉得爸妈对你们俩都好呢。”

你们看,一个家的事情怎么讲的清楚?即便是家庭的一员,你几乎都不了解。不过有个事情是可以了解的。他有优越感,这个优越感使他的我行我素成了“自己的真理”——自己永远是对的。他复读了一年,最后还是没能走成。父母只能接受事实。后来我问过他,“如果你不看小说,考上高中你会去读书吗?”那时候流行考中专。“当然会,”他说。

那时他在家里搞养殖。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搞了九年,最后一事无成。假期里我就帮他割草,其实那时心里挺愉快。也充满了希望。那时候我甚至认为他爱的是养殖,而不是考学。

前不久,一个帮我装车的工人谈起他高考差十分上川师,我想起了他的情形。那时他确实差十几分上重点高中。

和所有儿子一样,我行我素就是拿父亲开刀。“老古董”、“冥顽不灵”,这就是他描述父亲的。我的处境非常尴尬,一边要尊敬父亲,一边又要听他的话。他一度把我争取过去反对父亲,不过时间很短,正因为时间很短,所以才记忆深刻。那时候,我认为他是全县最独特的人,要说全国,我也不会脸红。因为我的世界只有巴掌那么点大,而眼睛再大也不过是因为我的脸太瘦。

由于形象好,媒婆也少不了,我甚至认为他是因为长得太漂亮才挑三拣四的。如果我把这话说出来,外人会认为我眼瞎。由于我无底线的崇拜,媒婆也总是失望的。父亲埋怨母亲不负责任,母亲吃哑巴亏,我就在后面煽风点火。我把父亲比作燕雀,气的父亲鼻子冒烟。我的崇拜害了他,使他成了君主。

换个话题。

我想毕业后就跟他一起干养殖,可是他明确拒绝了。难道做养殖没前途吗?如果没有前途,他为什么孜孜不倦呢?或是他认为我需要读书。而我是出了名的“寡白丁”。那时家族哥姐(我没弟妹)都这样叫我寡白丁,虽然他们也和我一样是寡白丁。我就这样莫名其妙也顺理成章地背了所有的锅。

我还是令这些哥姐“失望”了,我到市里读书了。

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回家待了两个月。我想出去见见我那些哥姐长辈。他说,“不要出去。”他嫌我丢人。因为不久前一个堂姐说,“还不如像他老表,去北京做厨子。”这样想法的人应该很多。其实,这个姐姐一定是出于好心。可是他不这样认为。他不让我出门,本来不觉得太丢人的我就开始感觉丢人了。再说了,一个大活人,谁不知道你在家呢?

奶奶走之前,我在市里买了两只鸽子准备煲汤给她喝。奶奶信佛舍不得杀,养了起来。这对鸽子永远不会飞出一箭之地。我就像这两只鸽子,家里看看书,黄昏在大门外转悠,看到有人就闪进门。

继续换话题。

十年磨一剑用在他身上是不合适的,他一直都很勤奋,有想法。这三十多年来,他一件事情从来没有做到十年。虽然十年只是一个概念的存在,并不代表你一定要做十年。但他仍然需要十年。

我还是没有做厨子,再说他把我的心气培养的那么高,我怎么做厨子呢?表哥也没做几年厨子就去跑车了。不久后,我终于不再在村里丢人显眼了。我在省城漂了大半年遇到一个有点良心的老板。没想到他紧随其后也来了省城,过不下去就来找我。那个有点良心的老板收留了他,和我一样,他对老板也是说的天花乱坠。老板私下里对我说,“他和你不一样。”我觉得老板眼光不行。

事实上,他也没做多久。当我外派到另一个市时,他又来投靠我半年。也就是那小半年时间,“有人”对他做事印象不好起来的。“不踏实”,她说,“固化了,”我想。可我并不认可,因为我太崇拜他了,这是血液里的颜色。他离开之前劝我不要干了,不久我就真不干了。跟他混了一年,一无所获。那时,我就有了在精神上彻底离开他的打算。这算不算是背叛,我到目前都没法理性看待。

十多年间,我结了婚买了房有了相对稳定的生活。十多年过去了,他在物质上仍然一无所有。不过我非常佩服他的那种要出人头地的精神,打击挫折并没有使他屈服。每次都有“意外”,这个意外就是总是有一丝希望。他就是那种有一丝希望就会去做的人,而他也永远会给自己留一丝希望。也许一丝丝希望既救了他也害了他。

我曾无数次为此彻夜难眠,也无数次想帮助他。事实上,我没有他那种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我对他的帮助只能是他的一丝后路。这样一来,我算是害了他。

水果业在我们当地繁殖起来了。我打算在家乡包点地,也劝他回家打理父母的果园。扭捏了一阵子,他还是回去干了有三年,既接手父母的果园,又干起了养殖。干养殖的钱全靠果树补贴。有了点钱想修房子,又怕没钱干养殖。这种矛盾发生在他身上真是太应该了,因为他是一个坚韧的人。他准备跑地基建房了,我似乎看到了希望。一日,姐夫说,“我终于说服他不修房子了,出去养鸡。”之后跑到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山区,一去小三年。给母亲承诺说次年就回来修房子。事实上,他所有的财产就是一千只鸡。其中还有几万的饲料债。除了债,剩下的只能够维持养鸡钱。

如果说见风使舵的姐夫该死的话,这是不客观的,因为姐夫只是迎合了他的意思。他这个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坚执的东西只需要迎合,不接受任何反驳。

“全靠借,”他对我说,也这样对姐说。“给谁借?”在这个“猪肉真的不好弄”的年代,我听着脊背发凉。他说:“不知道上面的老表(舅舅的儿子)行不?”我想,如果是我开口借还好一点。三十年来,他就没到舅舅家三次,那时外婆都还在世。我实在弄不懂,他哪来的自信认为别人会顾念这份亲情。难道他们也像我一样崇拜他么?我本来不想说他孤芳自赏,因为他经常评价别人自以为是。

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去看望那些亲戚。也许是形单影只没面子,但是他十八九岁之后就不去了呀。所以,也许是有其它。所以,我极其疑惑和意外:外家每一个人都心地纯良,而他却不愿意去感受那份温暖。“要不就跟表姐借,”他说,我觉得有点离谱。虽然过年过节也只去姑妈姨妈家。但那些都是人情世故,平等亲情。我说,“你向他们借还不如向老表借。”他说,“人家儿子还在读大学,要钱。”我说,“已经毕业了。”“啊,毕业了?”他十分惊讶。他什么都不了解,别人也没有体会到他的关怀。

写这些真没意思,把自己家里的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也暴露了自己。

我是这样想的,一个全靠借钱修房子的人孝心可嘉。可是,如果他把家里果园收入拿来修房子,这种孝行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的错在没有敦促他这样做,因为对于建房子我是有责任的。这几年我两次重大失误就是急于想修房子,不然早修了。这也是我不能敦促他修的原因,因为我也没做到,怎么能对他道德绑架呢?但是对他个人来讲,是不是该把自己的房子建一建呢?我实在是迷糊的,说不定他还能成个家呢。

今年上天眷顾我,弄了一点钱,房子终于可以建了。“我先建,先把爸妈安置好了,你安心养鸡有钱了再建,”我说。但直到现在,他没有回复我。大概是他觉得他的话已经说出去了,现在又做不成了。也许他不知道怎么回应我,或者是其它。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世间无孝子。

一个全靠借钱建房的人有多大的孝心啊,我恳请能看到此处的朋友理解一下。可是,全靠借钱只会令父母极没面子,住着也不安稳。

我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找表亲借也不找堂亲借呢?大概是缘于回家的三年感觉自己遭了一些善意白眼。想起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个曾经的希望陨落到这种地步,换谁都会颠覆认知。“外面的人还要亲切些,”他说。我想到他想圈堂哥堂姐的地来养鸡,之前他们是同意了的,随后又不同意了。这几年水果在我们那里可以创收,据说养鸡会破坏土壤,而他认为不会。换成我也不会同意。只是同意之后又不同意让人心里不爽的心情倒是合情合理的。

我没有理由随着他的情感来破坏跟堂亲的关系。我无恩于人,人也无恩于我,我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人?外亲比堂亲亲切只是距离和相处的密集程度不同。一旦密集了,外亲和堂亲都一样或亲或疏。他不也是处理不好和父亲的关系么?

他的想法是只要把父母安置好就行,住不住、住什么样的房子都无所谓。我想人一旦有了钱就不这么想了。如果我分身有术,我情愿建好房子把父母身体照顾好带他们到处玩,但问题是我得有足够的条件。我萌生了包地种树的念头,只是这一下来自己也脱层皮。

前几天当我把图纸和构想发给他时,他声音有点颤抖,说,“为什么要建两个厨房?”那时我还没有表达各自建,我先建的意图。我说,“你总要自己建的。”我理解他的心情,可是如果只建一个厨房,家室如何安排?他要成家怎么办?我心里有些可怜,既可怜他也可怜我自己。他希望我把他当君主对待,可是我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舔狗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他有希望。这在支持他的人当中找不出第二个了,也许我母亲算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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