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丝扶着左舷栏杆前进，她的椅子悬在离甲板一尺半的空中，载着她平稳地滑行。她来到船头，打开茹舒和胡伊奥装在座位上的装置。装置设在旋转的盘子上，可以让座位的顶部转动，同时让含有宝石的底部保持在原位。

莱丝转过身，面朝反方向，返回起点。由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阻力，这并不困难，但她还是紧抓着栏杆，不禁开始想象，要是船掉转方向，哪怕有船壳挡着，她会不会也悬在海面上。

不久后，她来到尼克利的座位前。尼克利脸上布满雪白的文身，在他微笑的时候闪闪发亮。“光明女士，看您多开心啊，”他带着轻微的口音说，“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开心。”

莱丝咧嘴一笑，又转了转椅子，这次牢牢背对翻涌的海面，以便观察那些忙碌的水手。船随波摇晃，椅子险些滑向一侧，她只能伸手扶住尼克利。

装置需要改进，得想办法在她停下时把座位固定在栏杆上，但她还是喜不自禁。茹舒在桅杆上装了重物，用配对的红宝石连上，好让莱丝随意升到后甲板的高度。可惜，如果没有人帮忙抬起重物，她就无法把椅子降回去。但现在，她享受着活动的自由。自从发生意外以来，她还没有这么享受过。

这感觉无与伦比，实在太棒了。她转过身，又开始往反方向挪动。这时，她发现水手们都在看着她。是因为悬浮椅很奇怪吗？还是因为她冒着打断他们工作流程的风险，在他们之间穿梭？不过，有一个人在她经过时点了点头，又有一个人向她挥拳致意。

他们在……鼓励我，她意识到。在这一刻，她终于对船员产生了亲切感，有了一种默契。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帆船上工作？是那种渴望自由的人。他们不甘于坐在别人指定的位置，而是想要见识新鲜事物，不懈地追寻自己的梦想。

也许是她想得太多了，但不管他们的理由是什么，另一个人还是在路过时挥起了拳头。这个手势似乎在她穿过甲板时推了她一把。她再次转身返回，注意到指环走到了主甲板上。

是时候了。莱丝对尼克利点点头，尼克利便走了下去。莱丝即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尽量不去想这会有多难受。

指环来到船头附近。莱丝的手臂开始作痛，要让椅子停下再启动是很困难的，但她没有理会，扭身向船头挪去，最终在那个吃角族姑娘身边悬停下来。

莱丝坐得比习惯的位置高了一点儿。如果试验成功，以后她是不是就能和大家平视交谈，哪怕别人都站着？这样就不会有孩子身在大人堆里的感觉了吧？

指环眺望着西北方。这几天，他们已经能看到艾米亚岛了，那是一座饱受飓风吹拂的大岛屿，面积和泰勒拿差不多。莱丝从乌斯提姆那儿收到了更多信息，这些信息关乎那场发生在几百年前的战乱，是世人所了解的一切，尼克利的说法也得到了证实。由于岛上常年遭受飓风侵袭，周围海域的水温又很低，艾米亚变得贫瘠荒芜，至今也基本上无人居住。

沿岸远处有一座小一些的岛屿，现在被认为是亚基纳岛，不过地图上没有标出名字。直到最近，大多数学者还觉得它是艾米亚主岛周围的岛屿群中的一座，如今寸草不生，唯有飓砂和尘埃。这个地区频频出现局部风暴，水下又有暗藏危险的岩窟，历来不受水手的欢迎。

莱丝看到了天边的云层，这是船只接近目的地的第一个迹象——他们认为那种异常的气候就是在这里掩藏了亚基纳。指环紧紧抓住栏杆，凝望着云层，红色长发随风飘扬。

“指环，接下来可能有危险。”莱丝用雅克维德语说，“‘徘帆’号非常坚固，在船队里是一流的，但到了汹涌的海面上，没有什么船是安全的。”

“我明白。”指环轻声说。

“我们可以去港口。”莱丝说，“艾米亚岛上有一个小哨所，女王陛下在那里安插了一些人手，要他们调查虚渡在附近海域巡逻的情况。我们可以就地停靠，用对芦传信，把你送过去。”

“为什么……是我？”指环问，“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们之前谈过话，我感觉你是被逼来的。”莱丝说，“我希望你能舒坦地走下去。”

“我不是被逼来的。”指环说，“我确实犹豫过，感谢您的关心，可我还是想继续前进。”

莱丝双手扶稳栏杆，望着波涛起伏的大海，以及透着不祥的云层。“那些光辉骑士的动机我是明白的，他们就像我手下的船员一样奉命做事。至于茹舒，她是对学术感兴趣，而我呢，是为了奇里奇里。可你不是光辉骑士，指环。你不是军人或学者，甚至都不是阿勒斯卡人，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么危险的远行呢？”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能看见灵体的人。”指环抬头望着天上，回应道，“今天有十五只……”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派你来，”莱丝说，“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有意义吗？指环，你为什么想要加入我们？”

“问得好。”指环倚靠在栏杆上，说，“您是生意人，总是在寻找能够激励别人的东西，对不对？这么说吧，我住在群峰之巅的时候就很喜欢我的家乡和世界，从来不想离开。可后来我离开了，来到了父亲的身边，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一个世界？”

“一个可怕的世界。”指环说着，眯起眼睛，“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可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这里。”

“害怕吗？”

“不害怕。这证明了我可以克服让人害怕的事物。”指环笑了笑，“至于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加入这次远行，那是因为有宝藏。”

“宝藏？”莱丝问，回头一看，发现尼克利还没有回来，“就这样？”

“我们有关于亚基纳的传说。”指环说，“这么一大笔宝藏，我也想要。”

这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回答，但莱丝觉得自己不该惊讶，毕竟财富是全人类共同的巨大动力，这也是她成为商人、学习经商的一部分原因。

但听到这位高挑的吃角族姑娘说出这种话……感觉还是不太对劲。她看起来相当深沉、孤僻，就只是一心想着钱吗？

“嗯，”莱丝说，“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宝藏，大家都会变成富人。”

指环略一点头，站在那儿，活像船头的雕像。莱丝又回头瞧了瞧，终于看到尼克利走上台阶。尼克利和她对上视线，连忙打了个手势。

莱丝借故离开，把椅子一转，向尼克利挪过去。他靠上来，从兜里拿出一只小口袋。

“这是什么？”莱丝小声问。

“是黑毒。”尼克利低语，“一种致命的植物，有剧毒，在那个吃角族女人的东西里找到的。我觉得她很可能用这玩意杀了船上的宠物。从乌有斯麓来的那群人是在宠物死后才上船的，但他们前一天晚上就在城里。”

“你怎么能确定吱吱是被这东西毒死的？”莱丝问。

“我听说过这种毒物。”尼克利说，“据说，一个人被毒死后，皮肤会发黑，而可怜的吱吱被发现的时候，身上的颜色就变了。光明女士，现在已经明朗了：那些光辉骑士在骗我们。他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破坏航行？”

“确实是个问题。”莱丝低声说。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红色的小手帕，展开，挥了挥。克斯特雷德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从后甲板上冲下台阶，一手握住剑柄，身边跟着手下最得力的两名士兵，先前悬在船附近的偻朋和胡伊奥也落到甲板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外出侦察。

“雷布斯？”克斯特雷德问莱丝，“是时候了吗？”

“是时候了。”莱丝说，“把他拿下。”

尼克利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不一会儿就被克斯特雷德按到甲板上，手腕被一根结实的绳子绑住。这一幕引起了水手们的注意，但两名士兵挥挥手，让他们回到岗位上。他们照办了，知道自己最终会得到解释。在如此封闭的环境里，消息藏不了多久。

“怎么回事？”尼克利气急败坏地说，“光明女士？您这是在干什么？是我把叛徒供出来的！”

“没错。”莱丝说。自从她确定是尼克利制造了那些“预兆”之后，她花了好几天时间为行动做准备，但这无论如何都很糟心。该下诅咒之地的，他看起来是那么诚恳。

克斯特雷德把尼克利绑好，拽着他跪起来。他看了看莱丝，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似乎知道她不会相信。

“尼克利，在所有和我讲过话的人当中，”莱丝说，“只有你不停地想叫我回头。等你意识到我根本不信那些预兆，你又发现我在寻找凶手，于是就捏造了一个。”

尼克利低下头，没有回答。

“昨天，我让克斯特雷德搜遍了指环住的船舱，也没有在她的物品里发现这包毒药。”莱丝说，“而你却神奇地发现了一包，还说自己知道船上的宠物是怎么被毒死的，好像自己很内行一样。”

“我明白了，”尼克利终于说，“您吸取了乌斯提姆的全部教训，光明女士。”

“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痛苦。”莱丝低语，“但这绝不是假装事情不会发生的理由。”

尼克利变得更垂头丧气了。

“为什么，尼克利？”莱丝问。

“我……失败了。我不会再说什么了，莱丝，可我真心请求你们返航。”

“我可以让他开口，光明女士。”克斯特雷德说。

“我向你保证，勇敢的战士，”尼克利说，口音完全消失了，“不管你对我做什么，你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偻无双骑士走近几步。莱丝没有把计划都告诉他，但也透露了足够的信息。她对融族织光骑士的危险性有过切身体会。如果尼克利是其中的一员，莱丝希望能有一位光辉骑士去面对他。

应莱丝的要求，偻无双把奇里奇里从摆在后甲板上的布窝里抱出来，带到她面前。克斯特雷德站直身子，把手脚被捆住的尼克利拉起来。莱丝向他举起奇里奇里，那只飓甲蜂无精打采地鸣叫着。

“有吗？”她问那只飓甲蜂。

奇里奇里唧唧叫了一声，但没有其他反应。莱丝把它抱回来，给了它一颗润石，幸好它汲取了里面的飓光。

“我想他没有藏着飓光或虚光，”莱丝对士兵们说，“但我不确定。”她挠了挠奇里奇里的外壳和表皮相接的地方。如果尼克利暗中为敌人效力，奇里奇里就会吸走他身上的能量。

在她的命令下，克斯特雷德派了两名士兵去搜查尼克利的物品。她仔细地观察着，但眼前的俘虏并没有显示出虚渡的力量，只是萎靡不振地被绳子捆着。

“告诉我，尼克利，”莱丝说，“等我们去搜你的东西，又会发现什么？会发现你给船上的宠物下毒、把虫子放进粮食的证据吗？”

尼克利没有与她对视。

“你希望我回头，”莱丝说，“这是为什么？你又是怎么对龟壳水母来那一招的？”

见尼克利没有回应，她望了望偻无双。

“没办法判断他是不是融族，白眉姐。”偻无双解释道，“至少我自己不行。迦熙娜女王肯定有办法。不过，在我和卢亚看来，他就是个普通人，即使划他一刀也没用。一般的歌者流出来的血不是红色的，但织光骑士可以让血变色。”

“能让指环检查一下吗？”莱丝问，“看看她是不是能发现异样的灵体。”

“值得一试。”偻无双说完，走去叫她了，可惜莱丝没抱什么期待。指环全程待在那人身边，如果有什么古怪，肯定早就发现了。

果然，指环飞快地检查了一番，只是耸耸肩，用雅克维德语说：“对不起，没发现异常。”

“以防万一，”克斯特雷德说，“我们把他的助手也抓了，光明女士。”

“普拉姆雷什么也不知道。”尼克利嘟囔道。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克斯特雷德问。

莱丝一般会把尼克利丢进禁闭室，普拉姆雷也一样，因为她不确定能不能信任这个人。但她的船正在靠近一股神秘的风暴，穿过风暴探索后方的岛屿，船员的注意力会耗尽。她真的想让一个潜在的虚渡坐在船舱里吗？

可惜，如果尼克利就是虚渡，处决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他只会在下一场灭世风暴期间获得一具新的身体。否则，莱丝还是很想在任务完成后审问他。

“指环，”莱丝说，“请等一下。”她向边上挪了挪，指环便来到她身旁。“如果他服侍的……神就是你说的那些守护宝藏的家伙，我们有没有办法知道？”

“不晓得。”指环轻声说，“不眠之神很强大，也很可怕。它们不会死，别人也抓不住他它们。它们是不朽的，没有实体，还能操控飓虫和昆虫。”

这下可好。

“偻无双骑士，”莱丝喊道，“你和胡伊奥能带着俘虏飞到艾米亚的主岛上去吗？拿上镣铐，把他们铐在你们觉得方便的地方，给他们一些食物和水，然后留下他们，等调查完亚基纳再回去接。”

“好的，白眉姐。”偻无双说。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妙方。莱丝完全料到尼克利会在他们返回之前就设法逃脱，但她至少能让尼克利下船。不管他是虚渡、是神，还是区区的叛徒，这似乎都是保护船员的最好办法。她会把尼克利的方位发给泰勒拿的哨所。起码普拉姆雷可能是无辜的，要是“徘帆”号出了事，她不想让那人落单。

一名水手拿着镣铐过来，尼克利和普拉姆雷就被带着飞走了。风杀的，莱丝有必要怀疑每一位船员都是织光骑士吗？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船长和克斯特雷德询问每一位船员，寻找出现异常的人。克斯特雷德走上后甲板，来到德勒万船长身边。船长自然提前得到了通知，她会向全体船员进行宣布。

最终，被派去搜查尼克利个人物品的水手们带回了另一袋毒药，奇怪的是，还有一本用亚泽尔语写的食谱，里面加了一些注释。

莱丝翻了翻食谱，发现了诸如“人类喜欢多放盐”“煮的时间再长一点儿，他们经常吃煮得比较烂的食物”的笔记，而最惊人的是，“这能把味道盖掉”指的是一道很辣的菜。

言下之意令她困扰。如果尼克利让他们返航的努力没有成功，他会不会给船员下毒？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指环被关起来，船上就需要一位新厨师，而尼克利曾向莱丝吹嘘过自己的厨艺。莱丝可以预见到，尼克利开始负责船员的饮食，而其他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吃下了他做的致命料理。

是时候采取一些额外的预防措施了。也许可以在开饭前先让几只老鼠试吃？

你到底是谁？莱丝望着尼克利远去的身影，感到纳闷，为什么非要让我们远离这座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