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黄昏时分,我开车从乡镇小学接老爸下班回家。凉风习习,惬意无比,乡村风景别有一番情趣。夕阳斜挂天边,天边的晚霞,时卷时舒,恣意变化着。远处的麦浪,如同金波翻滚荡漾。沿途的村庄在绿树的掩映下,就像快进电影一样,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地上干活的老伯骑着电动三轮车,颠簸摇晃地往家赶。
回头看看身边步入花甲的老爸,在余晖的映照下原本黝黑的皮肤蒙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一双耷拉着褶子的眼睛炯炯发亮。想当年,一米八的老爸有多高大英俊,加上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算是十里八乡人人夸赞的人物吧!岁月匆匆,时光飞逝,从意气风发的18岁,一路走到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今天,老爸终于在小学讲台上讲完最后一节课,解甲归田退休回家了。
老爸生于六十年代初,正赶上三年灾荒,听奶奶说,爸爸之前还有一个孩子连饿带病都3岁却夭折了,我爸一个奶娃娃能活下来算是福大命大了;老爸懵懵懂懂地经历了最难忘的青少年时期,在那个家家户户连饭都吃不上的年代,老爸硬是每天跑十几里路啃着两顿窝窝头就咸菜,挨饿受罪地读完了高中。以至于到物质条件丰裕的今天,他仍特别节俭,饭桌上看到孙辈们剩饭剩菜就直摇头,太浪费了,不好!衣服只要能穿就行,一件白色短袖体恤,都已经穿了快十年了。
后来爸爸高中毕业凭着学识就当了农村小学老师,18岁捧着书本走上讲台,一干就是风风雨雨的一辈子。从教40多年,教了多少学生,老爸自己早记不清了。所谓的桃李满天下,对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师,只不过是满怀欣慰的微微一笑罢了。
于是我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它们犹如一幅幅泛黄的画卷缓缓地在我脑海里舒展开来。记得小时候我不满6岁就跟着爸爸去上学,实在觉得上学是个苦差事。天刚蒙蒙亮,爸爸就把没睡醒的我架在他的凤凰牌大自行车前梁上,然后顺着农家田埂抄近道,车轮转得飞快,我依旧睡得迷迷糊糊。一路颠颠簸簸,我的屁股都要裂开花了。回家路上就略微快乐一点,爸爸会放慢蹬车速度,给我讲故事,《大闹天宫》《桃太郎》《,然后我就开始十万个为什么,而他也会耐心的给我一一解答。更多时候是教我背古诗,稚嫩的童音和着四季的风霜雨雪,洒落在回家路的坑坑洼洼里。就这样,每天往返四趟十多里路,一年四季父亲匆忙的背影就穿梭在田埂小路间,烈日冬雪,风雨无阻。
我们的教室是个老式库房,昏暗的灯光根本看不清楚书上的字,桌椅全是乌黑发亮凹凸不平,只要一动就咯吱咯吱的叫唤。最最糟心的是,每天一进教室一股子熏人的老鼠味,一亮灯,老鼠,野猫开始满地乱窜,甚至猫头鹰都寄宿在教室里过夜啊!我就亲身经历过把手伸进桌兜,结果摸到一只老鼠,吓得推翻了桌子,至今心有余悸!就这样的条件,教室都不够,一件库房塞进两三个班。在那时我最开心的事儿,就是听爸爸给旁边五年级的大哥哥大姐们上课。听他范读课文《狼牙山五壮士》,我感动得使劲吸鼻子,又不敢让爸爸发现我偷着听课。后来慢慢长大,五年级时渐渐有了叛逆意识。一次在课堂上,我见着一个生僻字“珏”,听到老爸读过时毫不含糊地念成jue。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客气的地喊出:“读错了!是yu。”老爸一脸的尴尬,抿着嘴笑:“大家查查字典!”看着满教室惊异的目光望向我,那一刻我心里甚至有点小得意呢!现在想想才觉得,那时的我多么幼稚可笑,身为老师的爸爸怎么会发现不了一个装着写字手却不动的学生,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字就读jue呢?
还有一件让我记忆犹新的事,至今刻骨铭心。那是我五年级的一个深秋,秋雨连绵,天阴沉沉的好几天了都不见放晴。一夜之间洪水暴涨,早晨桥都畅通无阻,可到了下午放学时,河水漫过了大桥。学生都聚集到大河边不知所措。爸爸看着人群,把自行车停稳后,就到处找大石块来垫脚铺路,可是石块扔进黄褐色的水流中就看不见了。站在河边的学生越发焦虑,都七嘴八舌的抱怨着要怎么回家啊,这时候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了。爸爸二话不说就挽起裤角直到膝盖上,背起一个学生下了水。走到河中间的地方,水位都超过爸爸的膝盖了,裤角被浸湿了,爸爸有点站不稳,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爸爸把背上的学生往上托了一托,继续往河对面走去。他送过去一个学生就嘱咐一句“赶紧回家,要下雨了”。我都觉得爸爸好啰嗦,隔着大河我们都听见这句话。就这样,他来来回回十多趟,这句话重复了十多遍。最后终于轮到我了,我心里不禁埋怨:“我是他的女儿,却最后一个过河。”但看到爸爸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身上冰凉,额头挂着水珠,我只盼望能快点过河,实在太冷了。雨终于越来越大,像断线的珠子落在河面。
慢慢地,我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快要西沉的落日,就像醉醺醺的老汉,一会光芒四射撒撒酒疯,一转眼就倒在云层里,伸着手脚胡乱挣扎几下,最终安静下来了。我问老爸:“一辈子就做个乡村小学老师,后悔吗?”老爸慢悠悠的飘出一句话:“当老师有啥后悔的?”忽然,我在老爸的身上感受到一束光,细微而明亮,温润而有力。这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种力量所在。也许是自己最亲近熟悉的人,也许是我和父亲都从事同样的工作,这么多年我一直忽视了这种平凡的付出,就是一种不平凡的奉献。我想到一句很熟悉又很俗气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老爸就是那个吐尽丝的春蚕,燃成灰的蜡烛,是值得被人们歌颂。我想到还有千千万万个像爸爸一样的老一辈的教书人,无论你是谁,多么普通,多么平凡,你们在国家建设的洪流中奉献过,再渺小的力量也是伟大而崇高的。
我想,我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