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来声

1. 他对着万家灯火沉默,已经是对幸福很深的敬意了。

我叫钟浓。住在蘋洲路。

虽然我的名字读起来是“中农”,但它确确实实是出自“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我爸喜欢李贺,他觉得能写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人,用他的诗给我赋我名能让我成为一个充满人情味的人。

随着他的期望,我不仅充满了人情味,还特别接地气,时不时就和大地公公来个亲密接触。

小时候有次我在楼下学滑板,摔了一跤,何来把我扶起来。

何来和我住在一个小区,他是个中年独居老大叔。脑子好像有问题。

何来总穿着一身旧西装,戴副眼镜,挺瘦,春夏秋冬,拎着酒瓶子,在街上,在窗台,破口大骂。十多年前,他在工地从楼上摔了下来,摔坏了脑袋。

随后便是常见的妻离子散,形只影单。

小区的人又跑去跟物业反映,住在十号楼的何来又开始扰民了,天不亮站在阳台开骂,老大声,大家都是起早贪黑要上班的,他这天天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烦得很。

物业的人连声答应,跑去何来家敲了几次门,连人家衣角都没看见。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就算见到了何来能怎么样呢。

小区的人们的饭后闲谈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回,每逢过年过节的保留话题就是何来。

我楼下的李大妈每次在楼下唠嗑的开场白就是:“何来今天又骂人了。”

李大妈虽然总是唠何来的嗑,但她却是个嘴碎心软的老太太。我好几次看见她从早市拎着菜篮子回来,路上遇到何来,总是塞给他点儿东西,小白菜啊,油条啊,西瓜啊,这些。

何来看见李大妈倒是从来不打招呼,但他站在李大妈跟前儿接东西的时候总是乖乖的样子,看起来正常多了。

李大妈也有个儿子,也总穿西装,那人家是西装革履,长得叶帅,脸上总挂着微笑。

李大妈看着何来家新换的窗户,幽幽开口:“这马上又过节了,何来这心里肯定不痛快。”

怎么痛快啊。

何来摔坏脑子,堪堪保住一条命。妻子带着儿子马不停蹄的离了婚。剩他一个人,还有一个空荡荡的房子。

何来的家庭支离破碎,本该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离他最近的一次就是学滑板那回,我第一次玩,滑得稀烂。他就站在栏杆边上,看我滑滑板,有时候指导我两句。看我摔跤,他给我扶起来。

他儿子比我大个几岁,没出事之前,他也在周末带着儿子玩滑板吧。

可是这十多年来,何来儿子回来的看他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我觉得何来像是在做一场噩梦,却始终醒不来。

他好点的时候,满街溜达,有时候看看别人打扑克,有时候窝在小店门口的椅子上喝啤酒。

不好的时候,拎着没喝完的酒瓶子在街上扯着嗓子骂人,除了问候父母之外也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有时候不了解的人被他这一骂,发了火,撸着袖子就想上去给他一拳,被旁边的邻居拦下来,示意的指了指脑子。憋了一肚子火的人也只好松了拳头,瞪了何来几眼,嘟嘟囔囔的走开。何来摇摇摆摆的站起来,像啥事儿没发生一样走开。

邻居们都说,估计他有的时候都是装疯卖傻,不然能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啊,被搅得混乱的人生。

妻离子散,破旧的窗子。

何来家的窗户在一两年前才重新换了新的。远观那栋楼,终于不再是格格不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区里变了很多。

老人们两鬓更斑白,送走了几个人,也迎来了新生命。

孩子们都慢慢长大,读书,工作,成家立业。

楼里的住户来来往往,有人搬走,有人迁入。

楼下的车越来越多,孩子们玩的地方越来越小。

旁边的人做了滑坡防护,再也不能直接爬上山。

世界在变化着。

可何来没有。

他十年如一日地耗费着时光,拎着酒瓶子脚步摇晃在这一条条路上。过年过节的时候别的人家团圆和乐,欢聚一堂。他守着一套空荡的房子,听着老楼里因为隔音不好而阵阵传来的欢笑声。

他对着万家灯火沉默,已经是对幸福很深的敬意了。

2.人们在寂寞里踱着步子,找不到一扇走向光明的门。

李大妈就住在我家楼下,我觉得她热衷于带馅儿的食物,比如说饺子、馅饼,因为我总会听见从楼下传来剁馅儿的声音。我一个每天加班只在周末能睡个懒觉的少女,总是被这Duangduang的剁馅儿声吵的想一头撞死。

鉴于我根本不精通与邻里沟通之道,我在网上买了一堆耳塞,以此来拯救我糟糕的睡眠。

几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我照例带着耳塞渴望睡一个美容觉。我那天做了个噩梦,梦里在乡下有只老鼠变得超级大,比瓦房还大,追着我到处跑,我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它踩死在脚下,就在我觉得筋疲力尽快要被踩死的时候,我忽然醒了,一身冷汗。

然后就听见门口传来刺耳的砸门声,像是用石头在砸着,伴随着石头划在铁门上的刺耳声音。我抓起床头的水杯,握在手上往门口走,我想从猫眼里看看,没想到猫眼没糊住了。我心一紧,抓着水杯守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划门的声音太过刺耳,我像是惊醒,跑到卧室,拨给了物业。物业说马上派人来。我锁好卧室的门,忍受着刺耳的划门声,清楚的感受到四肢的温度在溜走。

过了一会儿,划门声停了,这时我手脚冰凉。又过了一会儿,物业的人来敲门,我像是双脚忽然有了力气,跑到门口开了门,物业的人说上来的时候没看见什么人。老楼的楼道里也没有摄像头,他们说帮我查查楼外的路上的监控,让我这段时间小心一点儿,他们也会跟巡警知会一声,加强这附近的巡逻。

我答应着,然后回到房间里下单了一个监控镜头,想要装在门口。

接下来的几天,我夜夜噩梦,上班的时候总是精神不振,领导找我谈话了解了情况,不用我加班了,最近早点回家。

监控镜头到了之后,我立马出门把它装在门口。装的时候楼下传来了脚步声,我怔在原地。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回头,看见了楼下李大妈的儿子。他看见了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是冲我笑了笑,低声问我在干嘛。我长吁一口气,说给门口安个监控,安全。我看见他眼光闪了闪,又笑,笑容好像春风拂面,说女孩子,小心点儿好。

我们打过招呼,他下了楼。

我心想的是,长得帅果然干什么都赏心悦目啊。完全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接下来的周末,我心惊胆颤的等着砸门声的降临。

一直到周末11点,冬天的阳光透过奶白色的窗帘,洒了一床的温暖,我却坐在被窝里,如坠冰窖。

就在我觉得砸门声不会再响的时候,房门突然刺耳的砸门声。我立马跑下床,打开电脑,监控画面上显示出一张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脸。

李大妈。

她神情悲戚而严肃,手上拿着石头不停的砸着门。像是在完成一件大事,这一刻她突然迸发出了生命力,门砸的一下比一下大声。

她没像上次一样只砸了一会儿就走,她不停的再砸。直到,左邻右舍都听到。

我报了警。

内心纠结,我印象中的李大妈是个有点爱管闲事儿但热心又慈祥的老太太,和现在监控里她面目狰狞的样子似乎一点都对不上。

而且,为什么要砸我的门,我做错了什么。

在我脑子乱成一团的时候,警察到了,拉开了李大妈。我看见监控里李大妈挣扎着,开始大吵大闹起来。警察敲了敲我的门,我打开门,李大妈看见我,突然沉默,然后哭了起来。

我搞不清楚状况。警察也一头雾水。我们都被带回去了解情况。

北方的城市就是这样,明明才深秋,就像是冬天一样,冻得人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过来。

我握着热水,还是不停的打寒颤。

李大妈的儿子,急匆匆的来了。

他站在我面前时,脸上的神色复杂,像是难过,像是悔恨,像极了无奈的过客。

他交代了情况,李大妈精神状态不好,但她只有自己一个儿子,她不想去医院。他心软,答应李大妈好好吃药就不去医院。但事情却变得比想象中更糟糕,他知道李大妈第一次砸门,是在李大妈家里看见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就扔在门口,问她石头用来干嘛,李大妈却突然慌了,支支吾吾的说用来腌菜。他觉得石头太小不是用来腌菜的,但也没说什么,隔天看到邻居就随口问了一句,最近附近出了什么事情没有。邻居说就把我家被砸门的事情讲了一下。

他知道之后,就想上楼给我说明情况,道个歉。

上楼看到我的时候,发现我正在装监控,还被脚步声吓的不轻,就说不出口了。

他说,他狠不下心送李大妈去医院。所以不如顺水推舟。

我听完,只觉得更冷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怪他不顾我的安全任由李大妈再去拿着石头去砸我的门。怪他知情却不如实相告。怪他狠不下心送母亲去医院么。

但事情解决的很顺利,李大妈的儿子带李大妈去了精神病院,给我的道歉诚恳,赔偿一分不少。

可我心里总是不舒服。总觉得怪怪的。

回到家,我想着给爸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敲门声却响了起来。

我打开门,发现门口是何来。我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呢,就觉得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怕何来上来就给我一拳。结果他只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五雷轰顶。

第一次砸门被堵住的猫眼,第二次砸门李大妈看见我失声痛哭。

我疯了一样跑到警局,耳边都是何来那句“上上个周末的时候李大妈拽我去了市场”。

砸门的人不是李大妈,那就只能是,他儿子。

我跑到警局找到处理我那件案子的警官,我说不是李大妈,第一次砸门的不是她。

警官捏了捏眉心,他说正要给我打电话。在去送李大妈去医院的路上,他儿子躁郁症发作,殴打警员,已经被拘留了。

当天我回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何来站在小区门口。他是真的瘦。不修边幅,一个人的身影在路灯下摇晃。

他看见我走过来,只是跟我说,搬家吧。然后就走了。

我很快就搬走了。搬到了一个离公司和爸妈家更近的小区。

上个周末,我回蘋洲路看了一眼,何来还是在街上骂骂咧咧,拎着酒瓶,脚步不稳。

可惜没有李大妈,没有那个总是唠何来的嗑,但经常给何来送吃的李大妈。

半个月以前,李大妈去世了。

她的儿子进了精神病院,那个笑起来像春风拂面的帅哥哥。

我想起来他刚进精神病院那会儿,我和李大妈一起去看了他,他当时情况稳定,他跟我道歉,我却仓皇而逃。

他说,钟浓,对不起,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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