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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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辛退休后,每天八点准时从家里出发,去东湖公园,散步,打拳,看花。或者,打拳,散步,看花。

冬春宜养,则先散步,后打拳;夏秋宜散,则先打拳,再散步。唯一不变的是看花,做完前面的功课,等落了汗,就一个人走在绿树丛花之间,这儿嗅嗅,那儿闻闻,闭上眼深吸口气,做一做扩胸运动,回家一天都好有精神。

公园在城东,坐落在穿城而过的主干道以北,富强北路以东。从这里往东再行三里,就是离城最近的乡村。公园不算太大,四周用一米半高带尖的铁栏杆围着。西门为正门,进去,有一块长五米高三米的大石横卧,上书“东湖”二字,字体阔大浑厚,名人所书。湖在大石后,人工的,活水,从绕城的大青河凿暗渠引入。湖的南、北、东三处方位,远远的各起一座山,遥相呼应,取“三星拱月”之意。一条塑胶跑道内环公园,四角建有四座凉亭,四角儿的、八角儿的,都是三层台阶,飞檐斗拱。路边植有冬青,地上铺满四季常绿的软草,更多的是各样的树和各色的花,稀疏错落,分布有致。这儿一丛,那儿一处,循着日月流转和季节变换,次第开放,招招摇摇,袅袅婷婷。

再往里,是公园的中心,有一块百多平米大的广场,青砖蔓铺,彩釉点缀,在地上织出一圈一圈的花纹。边上有六座长椅,彩砖铺就的甬道通往公园的南北东西。这里是扼守公园的咽喉要津,老辛每天就在这里打拳,打完拳,就散步;或者先散步,等身上活泛了,再在这里打拳。

连续三天了,老辛发现,园子东北角凉亭那边,多了几个年轻人,看着眼生。

这些年轻人跟老辛的孙子小伟差不多大,二十多岁,有男的有女的。三三俩俩,围着亭子,蹲着的、站着的、来回走着的,手里拿个手机,讲普通话,像跟谁打电话。

讲普通话在这座小城还不太时兴,再说哪有几个人同时有事儿的?哪有打个电话需要打上一个多钟头的?

老辛就觉得怪,慢慢凑过去,鼻子嗅嗅,眼睛扫来扫去,装作看花。

“哎,大娘,您好,我是昨天给您打电话的小刘,对!您吃饭了吗?这天儿说凉就凉了,您一个人住,早晚多加点衣服,年龄大了别冻着。嗯嗯,昨天跟您说的那个xxx您考虑得怎么样了?这个xxx对您的糖尿病真的效果特别好,又健康又保健效果又好,价钱也不贵,xxx一盒,您看您要多少?……”

“张大爷您好,哎,您好,我是昨天给您打电话的小张啊,对!您吃过饭了吗?这天儿说凉就凉了,您腿脚不好,多加点衣服,孩子不守在您身边,一个人多孤单哪,我也姓张,您就跟我爷爷一样!嗯嗯,昨天跟您说的那个xxx您要几盒呀?价钱不贵的,才xxx一盒,对您的前列腺效果特别好!您试试吧!如果要得多,价钱还可以优惠……”

……

几个人同时在讲,像老辛去菜场买菜,很多人同时讲价,耳朵里一片响。可能是离得远,听不大清,老辛决定再近点。

老辛觉得这几个年轻人不稳当,不像是好人。

老辛警惕性很高。他退休前是单位的保卫科长,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警惕一切异常。

老辛受了刺激!

这个,却是因为老田!

老辛退伍后,安置到一家棉纺厂保卫科,成了一名保卫干事。那时的老辛还是小辛,高个,方脸,单眼皮,眼睛不大但聚光,小而有神。肉肉的鼻头有点垂,嘴唇抿起来,腮边扯出硬硬的线。活泼时少,严肃时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你看。胳膊拢起来粗粗的,拳头握起来硬硬的。小辛干起工作来不含糊,认真,负责,肯吃苦,舍得填憨,值班跑腿,巡更查夜,样样做到前面。小时候,他跟村里的三大爷学过拳脚,在部队又摔打了三年,下过功夫,对付三两个人不在话下。他在部队连续二年评为“五好”班长,复员前,为方便回地方找工作,给他记了三等功。来到厂里,心里憋着劲儿,想再立新功,一是年轻气盛,二是为让科长,尤其是那个姓牛的小子看看,他小辛不是吃素的!

姓牛的当年也还是小牛,比他小几岁,城里人,有文化,长得白净,梳个分头,没事就踏一只脚在椅子上,拿毛巾擦一双很亮的皮鞋。别看长得瘦,人机灵、鬼点子还多。年轻人喜欢较劲,但小牛不是较劲,是城里人看乡下人。小牛说:“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拳头硬,脑子就笨,傻大个一个。”因此就常联合人给小辛挖坑儿使绊儿穿小鞋儿。小辛就拿出当班长的样子想一切办法搞好团结,小牛掸一掸干净的裤脚说:“在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当班长,再说我也没当过兵,不吃你这套!”小辛没了底气,没了主意。刚来,不好闹翻,何况科长和小牛团结得像一个人。

小辛没啥关系,文化也不高,除了爹教给他的做人要实在外,所有的经验就是一切服从组织依靠组织,但现在看组织却明显没站在他这边。这让他很头疼,因此就只好忍着,熬了五年,受了五年,一直让小牛压着,没找到翻身的机会。那时社会管得严,人相对简单。后来开放了,厂子搞承包,好像一下就乱了套,人们开始关心自己的利益,社会上也骚动起来,厂里就不断出些蹊跷事。一天夜里,轮到小辛和另外两人值班,夜里两点巡查时,看见三个影子在偏僻的6号库房那儿鬼鬼祟祟,小辛模糊看出来,是有人在搬东西。机会来了,小辛一下来了精神,像个侦察兵,指挥另外两人包抄,他迎面堵上,手电晃一晃,大喝一声,干什么的?哪里跑!三个贼看他一个人,势单力薄,丢下东西冲过来,一个手里拿把砍刀。小辛不愧是练过的,三下五除二,打倒一个,制服了一个,剩下那个拿刀的冲他胳膊就是一刀,小辛胳膊上一疼,迟了一迟,三个贼趁机翻墙跑了,两个同伴好半天才赶过来,喊了人把小辛送到医院,幸亏送得及时,也幸亏是冬天,隔着毛衣,小辛胳膊上的伤口二寸多长,所幸不深,缝了十几针。

小辛立了功,给厂里避免了好几万的损失,厂长点名表扬了他,发给他五百块钱的奖金,还出了文件,号召全厂向他学习,又提拔他当了保卫科副科长。后来陆续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是另一个想承包的副厂长指使人干的,还有人说小牛也有参与。后来厂长承包了,副厂长走了,小牛去了南方,科长也辞职做了生意,小辛就成了正科长,大家都喊他辛科长。

老辛从此以厂为家,忠心耿耿,每天把工作安排好,没事就拎个大水杯坐在厂门口的警卫室里,盯着工人们上下班;有时他会突然从屋里跑出去,拦住某个人,不说话,盯着看,很快那人就跟着老辛来到门岗室,不情愿地拿出身上不该有的东西。老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一次他看一个女职工身上鼓囊囊的,把人家喊到门岗,怀疑揣了厂里的东西,去腰里上下摸了几下,女职工羞得满脸通红,原来人家怀孕了,弄成了乌龙,家属闹到厂里,说老辛耍流氓,亏了厂领导出面担保,说老辛没啥坏心眼儿,他就是工作认真负责任,最后老辛给女工道了歉,事情总算揭过去。工友们背后说,老辛狗日的,手像铁棍,那眼像刀子,狗鼻子一样灵!厂长对老辛更加器重,后来企业改制,老厂长年纪大了,让儿子接了班,又把老辛介绍给儿子,让老辛继续当科长。老厂长喜欢听戏,有时喝了酒,就拍着老辛肩膀说:“老辛,你是好样的!你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唐王驾下的程咬金徐达老黄忠,保着唐王打江山,坐江山,功臣!大大的功臣!”

老辛很激动。

提起当年,老辛有意无意挽起胳膊,露出蜈蚣般的刀疤:“当年,我一个人收拾过仨贼,那刀子有一尺多长……这些年我给厂里减少的损失,加在一起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

小区邻居们大都听过老辛的故事,嘻嘻哈哈恭维着老辛。唯有一个人,就是老田,对他的光荣经历嗤之以鼻,说白了就是看不上。老田是个机关干部,退休了,老头们没事干,免不了凑在一起,打打牌,下下棋,喝喝酒,吹吹牛。得意了,比着夸自己当年如何威猛,如何英雄。老辛总能抢了老田的风头,时间长了,老田就有了意见,一句赶着一句说:“你那是匹夫之勇,你抓的人呢?最后还不是跑掉了?你退休那年养老保险补缴了多少呀?加起来得有五六万吧?你现在退休金领多少啊?也就二千露点头吧?”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向不可控的方向蔓延。老辛脑子没老田快,嘴巴也比老田慢,心里就恼了,粗了脖子红了脸,不由得捏一捏硬硬的拳头。

老田说:“看看,看看,又要动粗了不是?说你是匹夫之勇你还不承认,你动我一下,我躺地上,五万块呢!赔得起吗?!”

有人把老田拉走了,有人把老辛拉走了,两边劝,邻里街坊的,住一个小区,讲几句玩笑话就恼了,不值当的哈!老辛心里悻悻的、恨恨的,这狗日的老田说话太伤人了!就想起了年轻时的小牛,他娘的,文化人没一个好东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老田就偏揭我的短,打我的脸。我老辛要强了一辈子,当年我在厂里大小也是个人物,厂长见我都客气,难道老了老了还吃他老田的瘪,叫他看轻我?他不就是办公室写字的么?不就是个副主任么?论级别比我还差半级呢,他也就耍耍笔杆动动嘴皮子写写字还行,真要论做事干事,哼,他不行!小胳膊细腿的,吹一吹就倒了,我一个让他俩,还在我面前逞能!

到了家还在想,都说退休没用了,我跟他们就不一样!空有这一身的力气拳脚,还得找机会干点事,让邻居们、也让狗日的老田看看我的本事,让他知道知道,我老辛不是吃素的!

从此,老辛只要一出门,浑身都长满了眼睛。

老辛往前凑了凑,听着这几个年轻人翻来覆去还是那套话,看着也不像是真给谁打了电话,倒好像是在一遍遍地练习,练习对话。

老辛猛然想起,莫不是他们在练习话术?骗术?专门骗老年人?老辛越听觉得越像。

看老辛离得近了,几个年轻人就小了声。老辛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干脆去到亭子里,看他们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见一个高高壮壮的老头不请自来,一屁股坐到亭子里,几个年轻人就斜了斜眼睛,讲起了方言,呜里哇啦的。

老辛一听就明白了,这几个都不是本地人,这更加剧了他的怀疑和戒心。

老辛想,莫要打草惊蛇,如果他们真是干坏事的,得有证据,得想办法把他们一网打尽,再不能像当年抓那三个贼一样,让这些人再跑了。

就这么在亭子里干杵着,老辛也觉得挺突兀。他急中生智,嘴里哼起了《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老辛忽然又觉得有点惭愧,老田平时爱唱这个,听得多了,老辛默记到心,关键时候竟派上了用场。老辛又挺得意,觉得这时他跟诸葛亮也差不多吧,都在观山景,用计谋。不过孔明用的是空城计,他用的是迷惑计,打入敌人内部,浑身都是胆!

哼了几句,听着周围没动静,老辛扭头瞅瞅那俩女娃,上身穿白色短袖,下身穿深色长裤,显得干练麻利。老辛心里一阵叹息,谁家这么好的女孩子,长得清清爽爽的,眉眼也不错,干点啥不行,非出来干这个!家里人知道不心疼么?看着那几个有点狐疑的年轻人,老辛说:“小伙子,没打扰你们吧?”

一个年龄稍大,留平头的年轻人摆摆手,改成了普通话:“大爷您唱吧,没事,不打扰。”

老辛装出耳背的样子,用手搭搭耳朵。

“没事老爷子,您唱吧,不打扰!”年轻人抬高了声音。

老辛嗯一声,说:“还是别妨碍你们了,你们忙吧。”老辛站起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又看花。

等拐了弯,离得远了,老辛拿出手机,拨通了老马的电话,悄声问:“老马你在哪儿?你抓紧到城东公园来,有大事儿要办!”

老马是他的战友,又是邻村,如今也退休了。他们一趟火车拉过去,回来后又都安置在小城,没事时常在一块儿喝酒,关系铁得很。

老马气喘吁吁来到公园,老远就看见老辛在广场向他招手。老马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见老辛左手攥成拳头,伸出食指竖到嘴边。老马就明白了,这是当年他们的手语!老辛急着叫他来不是为喝酒,而是有了大事。

到了近前,影着一棵树,老辛把这几天来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他的怀疑,他的分析,快速跟老马说了,并很快与老马达成一致意见:“这很可能是一帮搞诈骗的家伙,专门骗老年人的,咱不能让他们得逞!如果能把这伙骗子抓住了,那不但是为老人们除了害,我们也算干了件大事,为社会立了功!”

“咱今天跟踪他们几个,摸清他们几个人,看他们老窝在哪儿?告诉公安好把他们一锅端,一网打尽!”

“好!”老马很激动。

“我们有优势!”老辛作起了战前动员,“我们的优势是地形熟,人情熟,有交通工具,老马你骑车来的?那好。我们也有劣势,就是岁数大了,真冲突起来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这大天白日的,量他们也不敢!”

“对!”老马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咱俩分分工,我不知道是不是暴露了,等会你就,”老辛说完,四下望望,又朝东北角看看,说:“等会儿你去那边亭子认认人。记住,一共6个,四男二女,别太近了,也别看错了,回来你就守在西门,我守南门。等会儿他们出来,你先跟上。路上跟踪,咱们交替掩护!对了,把手机用上,当联络工具,我打你手机不要接,就通着,话费算我的,千万别开免提啊!”

“行!”老马答应一声。

“完事了,请你喝顿大酒!先说好老马,到时候你可别抢我的功!”

“你头功,我次功嘛!”

老辛说,“行行!老马,那从现在起你得听我指挥!取个代号吧,我是01,你02。”

“把命令复述一遍!”

老马挠挠头:“老班长,这,这就免了吧?”

老辛也觉得有点太那个了就笑一笑:“好,那咱就准备行动!”

天已近晌午,秋日的骄阳挂在南天,无风,无云。老辛身上阵阵燥热,嗓子发干,才想起一上午没喝一口水。

这时手机传来老马低低的声音。

“0101,我是02,他们六个人,四男二女,马上快出西门了。”

终于来了!老辛站起身,抿一抿有些花白的头发,搓一把脸,紧张,兴奋,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想起在部队时的操练,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抓特务电影。老辛伸出双手,展开五指在空中虚抓一下,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在计划中。他看看自己还粗壮的胳膊,捏一捏还硬硬的拳头,已经六十五了,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满意,能吃,能睡,血压正常,心脏铿锵有力,一直没放下的武术底子,让他在这一刻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战斗马上要打响了,他像一位经验老到的猎人,在前方看似平静的丛林里布下了陷阱,专等着猎物暴露行踪。

他镇静地拿着手机,下达了第一条行动命令:“0202,01明白!小心跟踪,注意不要暴露!”

老辛跨上车子,看一眼西门方向,快速跟上去。

“0101,我是02,他们上主干道了,正往西走,方向是城里。”

“0202,01明白,继续跟踪,保持电话畅通。”

“0101,我是02,他们停在了一个烟酒门市那儿不走了,怎么办?”

“0202,我是01,你继续往前走,走慢点,我来跟上去!”

老辛迅速靠上来,离了大概十来米。

老辛看着前面那几个尴尬人,他们站在路边一棵法桐树下,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一边前后左右看。老辛忙下了车,影着身边来往的人流,偷眼观察。

几个人买了烟、几瓶水,一人拿一瓶,老辛隐约感觉就有冰与火交锋的腾腾雾气从瓶身涌上来。老辛也忙从车篓里拿出水瓶,咚咚咚灌了一气。老辛听到肚子也在叫,饿了,眯眼看看日头,天已正午。

转回头,老辛见那几个人已往前走了二三十米。

“0202,我是01,他们正继续往前走,等他们过去了你再跟上!”

“0101,02明白。”

老辛骑上车子,眼睛不离前面那几个人影。

……

“0101,我是02,他们拐进了一个饭店,应该是吃饭去了,怎么办?”

“0202,我是01,什么饭店?”

“一个小吃店,侯家水饺。”

“0202,在外边能看到他们吗?”

“他们好像坐到角落里了,我在外边视线受影响,不好观察。”

“0202,你这样吧,”老辛想一想说:“现在也到饭点儿了,你也进去吃点东西,我就守在饭店附近。记住自己的任务,别光顾着吃把正事给耽误了!另外千万别引起他们怀疑!”

“你咋办?也吃点吧?”

“不是跟你说了嘛,我跟他们打过照面,怕打草惊蛇!你别管我了,干好活。”

“那行!有啥事我向你报告。”老马压低了声音。

老辛来到“老侯水饺”门店附近,左右打量一下,三间的门脸,装修还不错,门楣上招牌亮亮的,对开的两扇玻璃门窗显得很大气。正是吃饭时间,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老辛有点不安,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他担心,担心老马能不能看住那几个人。

老辛盯着手机上不断变换的通话数字,时间向前,一秒一秒不停地走着,有点莫名得心疼。

吃饭的人陆陆续续来了,陆陆续续走了。一直没见那几个年轻人出来。他们吃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出来?老马怎么也没了动静?

老辛守在离饭店十多米远的树下,盯着饭店门口,两手轮换着扇风,汗从脸颊滑落到脖子里,站一会儿,蹲一会儿,在车子上靠一会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想拿手机跟老马喊话,又想那么个小小空间,如果老马声音稍微大一点,说不定就走了风,一切就前功尽弃。

杯子里的水喝光了,只剩些茶叶根子,湿哒哒地粘在杯壁上。闻着饭店飘出来的炒菜肉香,老辛的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前赴后继地、波澜起伏地提起抗议。老辛的胃口好,一直很好。每天,基本上每天,他的身体、他的胃,都需要一种叫肉的动物蛋白滋润抚慰。刚入伍到部队时,他在后勤,菜、肉,大块的、小块的,肥的、瘦的,尽着吃。这让他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开了眼。吃长了也吃馋了,嘴巴和胃都惯出毛病。后来到了厂里,物资比不上部队丰富,馒头、米饭、粥、汤老辛不挑,但没肉不行。他忍受不了那种寡淡,习惯这东西改起来真是太难了。保卫科那些事儿,说到底就是体力活儿。所以他从不难为自己,从不在吃上节省,肉不拘多少,不拘肥瘦,有就行。灶上的师傅老肥也照顾他,每天中午或晚上,无论多少,他都要吃上几块,细细地嚼,慢慢地咽,好像只有这样晚上才能睡得着,这一天才能顺顺当当过去。原来上班时,老伴知道他每天跑东跑西,心疼他,惯着他、顺着他、让着他,他想吃什么,怎么吃,都不管,也管不住。退休回了家,他还是老样子,一天不见肉就像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儿子们大了,跟他说话不再胆怯,也就不再客气。说他、劝他、吓唬他,少吃点大油大肥的吧!不健康,没好处,容易得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动脉硬化!老辛摸摸头,拍拍肚子说,老子血压好得很,心脏好得很,胃口好得很,腿脚好得很,哪哪都好得很!

现在倒好!为了几个小崽子,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倒让他在这里闻着肉香,饿着肚子,干瞪着眼。

老辛看看手机,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到底怎么了?这个老马别关键时候掉链子!不行我得看看。

老辛小心靠过去,到了门口,见老马坐在靠中间的一张桌子旁,手拿根牙签,歪着头,捂着嘴,专心致志在那儿剔牙。左右再看看,却踅不见那几个尴尬人。

老辛又急又气,冲老马摇摇手,等老马把头转过来才看见老辛,忙抓起桌上的手机跑出来。

老辛压着火气问:“人呢?怎么看不见了?”

老马手里拿着牙签,悄声一比划,“他们去后边院里上厕所了,我看着呢,出不了事!”

“多大会儿了?怎么一个也不见回来?”

“有十几分钟了,两女的先去,后来几个男也去了。可能在后边说话吧!”

“你个老马!赶紧去后边去看看!”

饭店后面是个大院子,院子东北角有个厕所,院子后门展开着。老辛跑过去,外边是一条东西小胡同儿,往西300米左右,还连着一个南北向的宽胡同。

老辛东西看看,又跑到南北胡同看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老马当场就傻了眼。

老辛实在是不甘心。

“看来是被他们发现了。这惊了枪的兔子以后再逮他们可就不容易了,这帮小兔崽子们还有反侦查能力,真是小看他们了!”

老辛大口大口地吃着老板刚端来的梅菜扣肉,边往嘴里扒拉着米饭,老辛是真饿了,恨不得把整碗的肉直接倒进嘴里。

老马一旁坐着,脸上丧丧的,耷拉着脑袋。

“嗨,我也没想到院子有后门。你也别后悔埋怨自己了,惊了枪也好,这正说明他们这些人不像好人,最起码他们知道被人发觉了,大概以后就不敢再出来害人了吧。”

“可惜就是不知道他们是跑了?还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老辛结完账,捡出二十块钱塞给老马,老马说你这是干啥?老马还想推,老辛直接把钱塞进老马口袋里,

“够不够就这了!”

“那咱现在去哪儿?”

“回家吧!”老辛忽然觉得很累。

推着车子,老辛看着身边比自己矮了半头的老马,老马显然还没能从刚才的挫败中走出来。唉,老马也老了,稀疏花白的头发像田边的枯草,脸被岁月吹磨得粗糙,手臂皮肉松垂,有点风湿的左腿明显拉胯。他再不是当年篮球场上欢蹦乱跳嚷着要球传球的小马,也不是那个在机修班拿着扳子锤子叮叮当当一干十几个小时的小年轻了。老辛曾劝老马跟自己学拳练拳,老马总是热情高涨信心满满,但每次都痛苦得呲牙咧嘴,气喘吁吁。老辛不知道是自己教得不得法儿,还是老马学得不得法,反正每次都坚持不到十几天就打了退堂鼓。

“老马,你得多吃肉!吃不了肥的,就吃点瘦的,还是吃肉能养人。”

看着老伙计垂头丧气,老辛觉得有必要给老马点安慰,打打气。

“这也没啥,本来就不是咱的活儿,咱就是想做点好事,做不成就算了,没啥啊兄弟!”

“也可能是这些人的习惯,他们不干好事,跟贼一样,心能不虚么?时时处处都提防着!我总觉得这几个人没离开,可能还在咱们这儿。”

“那咱还有机会弄住他们?”老马回了精神。

“看他们那个架式,好像是几个新人,业务还不熟。要不就是在哪儿呆不下去,窜到咱这儿来了。”

“要真是这样,”老马来了劲头,“那还得下功夫把他们找着。不然他们还不祸害咱这儿的人?”

“行!咱们都留点心,这几个人你都见过,有啥情况及时电话联系。”

十字路口分了手,老辛刚进小区,见前面大树下五六个人围着下棋。人缝里,老田瞥见老辛骑着车子进来,大着嗓门老远就招呼:“老辛,过来杀一盘,让你俩马,敢不敢?”

老辛隔空还了一个白眼。

看到老田,又想起上午的败兴事儿,猛一口气吊上来。狗日的!这些天自己忙忙活活,吃不香睡不稳,心神不宁的,还不是因为这个老田么!

进了家老辛还气忿忿的。看老辛脸色不对,老伴嘟囔道:“这又是跟谁呀?谁又惹你了?天天要跟人干仗似的!”又埋怨说,“打你手机老占线,中午吃饭也不回家,上哪儿去啦?”

老辛嗯一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还不是老田那龟孙。”

“好啦别生气了,看看这是谁给你寄的?”

老辛这才缓下脸来:“哪儿?啥东西?”

老辛看了看快递包装,很奇怪,只有收件人却没有寄件人。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红羽绒服,老伴拿出来,在老辛身上上下比划着,老辛终于高兴起来,小伟寄来的?一定是小伟寄来的,小伟上次说了要给他买件生日礼物,看来小伟是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爷爷了。

老辛俩儿子,老大家头胎生了个儿子,老二家生的是闺女。小伟是老辛的长房长孙,在老辛的眼里,意味着他正式有了第三代接班人。

小伟从小就鬼精。会跑了,老辛接过来,基本就长在奶奶家。待长了,就只跟爷爷奶奶亲,不跟爸妈亲。老辛只要回家,小伟就像只猴子天天缠在老辛身上。小伟的小嘴儿很甜,见了邻居喊叔叔,喊伯伯,喊阿姨,喊姐姐,还能用一张机器猫画片换来别人家孩子一堆的玩具。老辛逢人就夸,夸机灵,夸聪明,夸孙子能说会道,夸孙子尿床了会找个床单盖上,说狗尿的,猫尿的,反正不是他尿的。老辛每根汗毛眼里都透着高兴:“真没见过这么鬼精鬼精的孩子!”六岁时,老辛就开始教他一招两式,调气,站桩,弓步,冲拳。老辛像一个严格的教师爷,指望着大孙子能传承他的衣钵。大凡聪明的孩子都只顾着聪明了,哪有那个耐性,小伟只学了个皮毛。到了上学的年龄,小伟没把他的聪明机灵用到学习上,用从老辛那儿学来的皮毛,天天在同学们身上摩拳擦掌。东家找来了,管管你家小伟吧,借我们家妞妞的铅笔橡皮就没还过;西家上门说,看你家孩子把我们孩子打的!老辛教育还是要教育的,心里没太当个事,小孩子嘛,小男孩儿嘛,哪有不淘气的!后来越来越大,闯的祸就越来越多。偷着学会了吸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搞对象,还跟着一个小混子大哥当军师出谋划策。老辛开始头疼了,和风细雨劝说过,声色俱厉批评过,捏着拳头吓唬过,小伟能好上一阵子,但习惯的力量往往是强大的,心里有了依赖,身体就有了路径,就像老辛一天不吃肉,心里就过不去一样一样的。

初中毕了业,小伟勉强上了个中专。这时的小伟又有了变化,不爱说话了。常常就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你,眼神里不是明亮,也不是没精神,像是有层罩子,明明坐在你眼前,却又觉得隔着好远;又像一潭水,扔进去一块石子,老半天也听不到一点儿回音。老辛自诩自己这么多年阅人无数,但面对孙子也猜不透小伟都想些什么。他想,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跟他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年轻人想法多,又隔着两代人的差距,只能见一面嘱咐一回:“小伟你现在长大了,再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胡闹了。”小伟嗯一声。老辛又说:“如今你孬好上了中专,一定好好学!把心思用到正道上,爷爷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好好学学技术,长点本领,毕业找个好工作,待几年再找个对象。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得好好过,好好活!”小伟还是不轻不重地嗯两声。

小伟还是没耐性也没长性,毕业后找了几个工作都干不了几个月。嫌钱少,嫌活重,去了北方,又去了南方。今天在这个城,后天又换到另一个地方。也很少给家打电话,都是老辛想孙子了给他打电话,有时接,有时不接。接了也说不上几句,小伟就说忙,挂了。剩下老辛一个人对看手机心里空荡荡的。老辛想,这孩子是真变了,再不像小时候他一回家,就爬进被窝里缠着他,东家狗西家猫的天上一句,地上一句。

几个月前的一天,老辛正吃晚饭,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接听后才知道是孙子小伟打来的。听着小伟像是喝了酒,话比平时一年说得还多。他说他又找了一个工作,这工作工资高,待遇好,他还当了主管,领着几个人跑销售。说跟爷爷学了点功夫,干工作时用得上,还说他晚一天要给爷爷送个生日礼物。

老辛觉得自己可能掉了泪,听着、说着,说着、听着。最后他叮嘱说:“小伟呀,在哪儿咱都一定要好好干,在哪里干也别给爷爷丢人!别给咱老辛家丢人!”

老辛高兴。高兴了,就愿意跟别人说起他的孙子:“小伟现在是主管了,二十多岁就当主管了,我当科长时都三十好几了。小伟还懂事孝顺,他还要给他爷爷买生日礼物呢!”

老辛一直等着,等着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神秘礼物。这离生日还有二个多月,礼物就来了,火红的羽绒服,看着就不便宜。红色代表年轻,红色代表激情,红色代表力量,虽然六十多了,但他觉得今天自己像回到了二十来岁,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激情,那么孔武有力,无往而不胜。

老辛兴奋地在客厅拉开架势:嚯,犀牛望月。哈,野马分鬃。

老辛照常去东湖公园,打拳,散步,看花,只是多了心事。总想着也许他就那么一抬头,一转脸,一拐弯,指不定在哪个角落哪棵树下,又看到那几个年轻人。可是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始终没有看到。老辛想,八成,这是走了。

老辛心里这个遗憾!哪儿再找那么个机会呢!老马到底没干过这行,没经验,到嘴的鸭子愣是飞了,老辛就摇摇头。

就在老辛快把那几个年轻人忘掉的时候,一天下午老马突然打来电话。

老马兴奋又神秘:“老班长老班长,你猜我看见谁了?我在城南公园转悠,又看到了那几个货!”

老辛正在客厅喝茶,接了电话,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老马你再说一遍,在哪儿?”

“城南公园,城南公园南边门球场这儿,在一个亭子里,他们四个人,三男一女,不是那天的六个人。”

“你看准了,没搞错?”

“看清了,是他们!其中一个染了头发我还记得。”

老辛紧张地思考,他要在这关键时刻,给老马一些专业的建议。

“老马你听着,”老辛说,“第一你还是远远盯着就行,可别再惊了他们;第二如果他们要离开,还是上次的办法,不远不近地跟着;第三开着手机,我这就去公园接应你!”

老辛看看手机,又看看窗外的天,已经四点多了,太阳很快就要落下去,天一黑下来什么也不好办了,他需要马上决策。老辛上下看看自己,他知道自己跟这些人正面打过交道,可能需要戴顶帽子,来遮一下自己的脸;还可以戴副墨镜,公园里戴墨镜的多了,也不会显得特别;他又换了一件灰色上衣,这样在人堆儿里就不扎眼了。出了门,他又想起来自己经常练功用的枣木短棍,带着吧,万一发生冲突打起来,最起码手里能有个趁手的东西。这些年轻人不干好事,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锤子刀子啊什么东西。

老辛拉起电动车下楼出了门,往城南公园疾驰而去。

出了小区,老辛突然想起手机忘家里了,心里骂我怎么也成了猪脑子!赶紧又跑回去。

城南公园很大,是个开放式的公园,四周没有围栏,平常时人就多,出口也很多。老辛一看,知道会很麻烦!

打通电话,他小声冲着手机喊:“老马老马,你现在哪里?”

停了四五秒钟,手机才传来老马的声音:“他们出了亭子,我正盯着他们在公园里转呢。”

“离哪个大门近,我过去接应你!”

“现在是离西门近,你抓紧来西门吧。”

老辛骑车赶到公园西门,刚在便道上支起车子,就听手机里传来老马急促的声音:“老班长你到了没?他们正往西门走呢,马上就出去了。”

老辛盯向西门,人流中,那三男一女四个年轻人正晃悠着一人拿着瓶水向门口走来。

“看到了,我看到了老马。”

几个年轻人在路边左右看了看,闪避着来往的车辆几步到了街对面。

一辆蓝色出租车开过来,老辛见车子停下来,四人上了车,然后车子向南驶去。

突然的变故让老辛措手不及,不容多想,他赶忙跑到车前推起车子,穿过公园门前的人流跟上去。

老辛盯着这辆蓝色出租车,只看清车牌的尾号是个32。车开到路南口,右转向西上了大路,加了速,转眼间就只剩下模糊的蓝色尾巴。

老辛傻在路口,两个轱辘再怎么也撵不上四个轱辘。

正当老辛气呼呼地要调转车子,回公园去找老马时,就看见那辆尾号32的蓝色出租车又从西边驶回来,忽地从对面车道上闪过,向东开去。

我操,这年轻人!把我们当猴耍了!

老辛这回算是见识了这些年轻人的厉害。

坐在公园边的长椅上,老马焦急地问了几遍,看老辛只顾低着头,手里捻搓着钥匙一声不吭,老马便住了口。

老马不知道这个一向自负决断的老班长怎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今天哪里又做错了。

良久老辛才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老马说:“咱们这次是遇上对手了,这几个年轻人应该受过专业训练,不简单哪!”

老辛简要叙说了刚才的情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下了决断:“看来只靠咱俩是不行了,应该抓紧跟公安部门汇报一下。明天吧,明天你跟我去一趟公安局经侦大队,他们那个林队长我熟,当年在厂里认识的,人不错。”

又感叹道:“咱们是真老啦,斗不过这些年轻人了。”

林队长说:“老辛哪,你真不愧是老保卫科长啊,觉悟高,警惕性高。你们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前段时间A省xx市打击了一个销售假冒伪劣食药品的团伙,由于情报信息出了点差错,只抓住了几个小角色,团伙的大部分成员都分散流窜到各地躲起来,上边也有相关的通报和指示,让我们大力配合协查。你们今天提供的这些信息很及时,也节省了我们很多工作。我们在各处布了网,但队里力量薄弱人员有限,实在盯不过来,还需要你能继续帮帮我们,多留心盯着这些人动向,一旦再发现这些人的行踪,马上打电话跟我们联系。”林队说完,撕下张纸条,写了电话和手机号码:“有啥紧急情况,就打这个电话,或者直接打我手机,都行。”

林队长很客气地把老辛他们送出门,到了街上,老马才没了刚才的拘束和紧张。老马说:“老班长,咱这次是不是真干了件大事?”老辛说是。老马问:“那咱跟公安挂上钩,是不是就能把那几个家伙逮住了?”老辛笑笑说对呀。老马又问:“那咱把他们抓住了,是不是公安就能给咱们发个锦旗,给咱点奖励啥的?”老辛嘴角一咧。老马的脸就仰起来,腰背也挺起来。

“走,今天高兴,咱找个地方喝两盅去?”老辛转头笑着招呼老马。

吃饭的时候,老辛跟老马仔细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咱们也得研究研究他们,” 老辛说,“‘狗改不了吃屎,猫戒不了偷腥’。从前两次看,他们既然干这个的,早晚还会出来。下步咱得把范围再扩大点,不能老是盯着公园。像街头巷尾啊、偏僻住所呀,这些地方也得多转转;每天把电车充满,别关键时候掉链子;”老马插话道:“老班长你吃口菜再喝!”老辛说:“没事今天高兴!咱还得搞点装备,可以化化妆;我家里还有个望远镜,是给小孙子买的,下次出门时带上;早让你跟我学学武术你就是不听,我家里有七节鞭、绳镖,忘了你不会使,那把我练功常用的枣木短棍给你吧,多少能防个身;事不过三,下次如果再见到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再跑掉了,想啥法儿也得弄住他们!”老马说:“老班长,咱都快喝一瓶了。” “嗨,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老辛说,扭头冲着老板:“老板,再给我们来一瓶!”

回家倒在床上,老伴扯了毛巾被给他盖上,老辛还在兴奋,林队长这人真不错,看来今天决策是对的!都退休几年了,人家还认得我,又倒茶又递烟,瞧人家这素质,比老田可是强得没边了。等抓到那几个年轻人,人家说不定还给发个锦旗奖匾什么的,到时候让他狗日的老田好好开开眼,看我老辛是不是吃素的!迷迷糊糊中,老辛来到一个长满了房子的地方,房子中间有一个广场,老辛就脱下那件火红的羽绒服开始练拳,忽听得有人喊抓贼,四五个人在那边房子里偷东西,老辛就去追,追呀追呀,那些房子忽地变成一片树林,那几个人回过头来围住他,手里拿着刀子棍子,一齐往他身上招呼:“让你这老家伙多管闲事!”他看见了小牛,好像还有老田,又像那个留平头的年轻人,他喊着来人哪,抓贼呀!周围却没有一点声音……

老伴使劲儿推推他,老辛睁开眼,出了一身大汗。坐起来,愣怔了半天对自己说:“梦,都是反的!”

十一

老辛为此放弃了每日的功课,天天和老马绕着小城东西南北转悠。

再有一天国庆节就要到了,筹备了半个月的城南公园大型菊花主题展也开幕了。大街及各单位门口悬挂上崭新的标语,公园的北门东门西门依主题堆起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巨大花坛。大大小小的菊花配以吊篮、廊桥、斗拱,铺展组合成一幅幅或宏大或旖旎的图案,细细的水雾在花坛上飘过,飒飒的秋风摇起来,龙爪、柳叶、紫玉、白线、墨燕、绿塘,苍苍翠翠,娇艳欲滴,黄如金,白胜雪,红似火,粉若霞。真是:“浅色千重柔叶,深心一点娇黄。只消可意更须香。好个风流模样。”

徜徉在这海一般的花花世界,老辛有些犯痴。看了几圈醒过神来,又感叹自己何必如此烦劳多事!

七天国庆长假裹挟着川流如织的人群,公园里更热闹了。老辛恢复了冷静,嘱咐老马说,这些天应该是关键时候,咱们别大意。这样的节日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流,他们不出来作怪那可真是日了怪了!

说巧可巧,张眼间,在偏南的一个小广场上,老辛就瞅见那天见到的俩闺女,在一个长椅上,正左右围着一个老太太攀谈。老辛血一下涌到脸上,刚想给老马一个信号,老马又打来个手势,在东边的土坡树下又望见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染了发的黄毛。一瞬间,突然的遭遇战让老辛有种四面临敌的紧张和压迫,汗毛根根奓起来。

怎么办?四个了,还有两个人呢?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一连串的问题和忧心疑虑压得老辛有点招架不住。

“这样不行,咱得找救兵!”老辛低声冲老马说,“你先盯着这俩女孩儿,我得赶紧给林队打电话!”

老辛避开人流,找个僻静地方,给林队拨通了电话,老辛说得有点乱,林队听得也有些乱。林队又问了两遍老辛才磕巴着说明白。林队说他们正在外边办案子,他想办法马上协调人员,去城南公园与老辛联系,又问了对方的情况、具体方位和公园的情形。听老辛说目前看到对方四个人,公园看花的人山人海,林队就”呀“一声吸口气,说这么多的人哪!稍停一下林队叮嘱说:“你们先盯住,想办法尽量拖住他们,切记一定不要贸然行动,等我们的人到了再采取措施。你们说的这些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些人还不太清楚,目前只能想办法找理由留住他们讯问,要找到相关的证据,还要与上级的资料比对才能确定。如果万一真是那些骗子,还要提防他们狗急跳墙,别伤害到你们和周围的群众,一定注意安全哪!”

挂了电话,老辛的心“咚咚”地跳,这种事态,这种现场,这种情形,他干了半辈子保卫碰到的事也没今天复杂。一下子又想起小牛,这事如换成了小牛,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一定能想出来好办法。

老辛装做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和老马会合后说已经打过电话了,林队他们马上就派人来。又跟老马重新分了工,让老马盯着俩姑娘,他盯着俩年轻人。

二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又过去了,还不见有人与自己联系。老辛急得一头汗,时间过得真慢哪!林队他们再不来可怎么办!

那边的俩小姑娘这时要离开,东边的俩年轻人也懒洋洋站起身。

老辛焦躁地看看越来越多的人流,一旦他们混入人群,要想跑就是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也难再看住他们了。

一定要抓住主动权!老辛觉得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在这里想办法缠住他们。猛地想起经常看到的新闻,嗨!就这么办吧,就这么想法缠住他们!他摸了摸系在腰里的布兜,布兜里面装着一根七节软鞭,

老辛拉住老马低声耳语几句,老马瞪瞪眼,嘴角翕动几下点点头。

“一定装得像一点啊,关键是缠住他们!拖住他们就行!”

十二

小姑娘们和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往北上了一条林间小道,小道上人们走走停停观赏着四下的风景。再往前走,又是一个菊花展的主题景点,老辛知道那里人更多,一旦让他们警觉到什么异常,几个人往人堆儿里一钻,再制造点混乱,他们又会像上次那样溜了。老辛忙给走在右边的老马使个眼色,老马会意,向前紧走几步,擦着黄毛的身体闯过去,忽地就踉踉跄跄扑倒在小道上。

“哎呀,你这个年轻人,你你你干嘛推我?”

老马咧着嘴,翻起身坐在地上,回头指着那两个年轻人大声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黄毛和那个一脸粉刺的年轻人一下愣住,你看我,我看你,醒过来上前要拉老马:“大爷我们没推您哪!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把您绊倒了,您没事吧?”

老马抬起沾满灰屑的双手,看着手上被路面搓出来的几道血痕。可能是真疼了,老马咧着嘴,愈发大声说道:“怎么不是你们,就是这个黄头发年轻人推的我!”老马带着委屈和哭腔。

听到吵闹,前前后后的人停住脚步。走在前面的两个女孩也站住脚,转了回来。

“你这老头儿,碰瓷儿的吧!我可没推你,你自己摔的啊!你这种人我们见多了,你这是讹我们!”黄头发年轻人很生气,撒开要扶老马的手,指着老马对围过来的人说。

“你们不能走,你们把我推倒了,还说我碰瓷儿,你们讲不讲良心!”

老马顺势一把抓住黄毛的裤腿:“不说清楚,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

人群中,老辛暗暗给老马挑起拇指,嘿这老马,别看平时蔫儿,演起戏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黄毛显然真把老马当成碰瓷儿的了,一边挣脱着老马的拉扯,一边大声说:“大家来看诶,这老头就是一个碰瓷儿的!刚才明明是他自己摔倒的,却要赖上我,老头你就别在这儿丢人装可怜了!”

围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女孩也围过来,在人群里大声指指点点。一个说:“现在碰瓷儿的老人真是不要太多,公园里玩都能碰上这种人!”另一个说:“嗨,现在好人不能做啊,哪儿都有这种人!”

周围的人带着狐疑,看着两个年轻人和老马。

黄头发年轻人越发气愤,说:“你这种碰瓷儿的我见多了!老头你快松手,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老马坐在地上,看这阵势,神情就有点怯,抓着裤脚的手不由地松开。

眼看局面要反转,这时老辛一步从人群中跨出来,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镇静!他朝四下看看:“大家静一静,都别慌,我来作个证明。刚才我就走在他们后面,看见这个黄头发年轻人伸腿绊了一下这个老同志,这位老同志才摔倒的,我可以作证!”又转脸看向那个黄毛说:“你这年轻人太不地道,明明是你把人绊倒了还不承认,还诬赖说人家老同志是碰瓷儿的,你不能走,你们几个谁也不能走!咱们报警吧,打110,等公安来了再说!”说完左手一把拿住黄毛的手腕,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一下黄毛身上,又扫一眼另外三个人,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左手上就加了力,黄毛痛得嘴角一咧:“哎呀呀,你抓我干什么?你你放开我!疼疼!”

老辛心里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也要争取人心。他右手暗暗叉开五指,做好应付一切的准备,一旦黄毛有什么小动作,老辛一个擒拿马上就让黄毛躺下。转脸看看两个女孩,又看看那个一脸粉刺的年轻人说:“大家伙也都给做个见证啊,这三个人和黄头发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几个谁也不能走,大家都帮忙看着点啊!”

见有人站出来作证,又看这老头高高的个儿,红红的脸膛,一脸的义愤,人们心里又开始向老马倾斜。

“对,不能走,把老人撞了还不管,报警报警,打110,等警察来了再说。”有人开始打报警电话。

粉刺年轻人疑惑地上下打量老辛几眼,忽然想起什么脸上就显出异样。他悄声跟两个女孩耳语几句,然后冲老马说:“大爷,也别说是谁撞的您了,您看您现在也没什么大事,给您拿二百块钱,您去医院看看,行不行?”说完就从兜里掏钱给老马。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明明是你们推倒了我,还诬赖我碰瓷儿,这事儿不说清楚,今天你们谁都别想走。”老马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拽住粉刺年轻人的衣服。

粉刺年轻人和两个女孩紧张得脸都变了,黄毛一边痛苦挣扭着身子,一边冲老辛说:“放开我,手都快被你捏断了!”

人们紧张又兴奋地看着这场面。

前面菊花展景点处突然传来吵闹声,接着又听到有人在那里大声嚷骂拥搡打架。

围观的人耳朵和目光一下又被那边的响动吸引,好事的人就三三两两小跑着奔过去一看究竟。

老辛刚想说话,抬眼看见一个女孩把背包递给了粉刺年轻人,粉刺年轻人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冲着也正张着眼睛向北边望的老马捅过去,老辛来不及想就大喊一声:“老马你小心哪!”左手扣腕反拿用力一拉,同时抬起右脚一个弹踢,正中粉刺年轻人的手腕,右掌一个斜劈,正砍在他的脖颈上。情急之下,老辛感觉这一掌把自己半辈子的功力都用上了,只听“啊啊”两声惨叫,黄毛脸朝下栽倒在地,粉刺年轻人左手捂着脖子,面色痛苦地瘫坐地上。“当啷”一声,一把半尺多长的刀子明晃晃地掉落路面。

“大家快帮忙啊,这几个都不是好人!还有那俩穿白衣服女的,他们都是一伙的,别让她们跑了!”

周围的人惊呆了!老马也呆了!

“啊?这人还带着刀子哪!”

“这光天化日的,好人谁带刀子啊!”

反应过来的人们,立时把这几个人围在了中间,警惕愤怒的目光盯向他们。老辛从布兜里掏出七节鞭握缠在手上,过去把刀子踢到一边,回身冲两个女孩大喝一声:“你们两个,手抱头!蹲下!”

这时,老辛的手机响了,远远地,看见四名警察正快步向这里跑来。

十三

从讯问室出来,一名年轻警察又把老辛领到所长办公室。刚进门,一身便装的林队快步从里面迎出,拉起老辛的手摇起来:“老科长,真是谢谢啊!谢谢你们争取了时间,两个老同志实在不容易呀,还想出个碰瓷儿的办法缠住他们。听说他们狗急跳墙还动了刀子,您没受伤吧?老马也没事吧?那就好那就好!路上我还琢磨想个什么法子留住他们呢,这下动了刀子,他们的行为性质就变了,给我们创造了一个留置审讯他们的最佳理由。”林队请老辛落了座,又捏一捏老辛的胳膊,嘴里感叹着:“老科长您这功夫真是好啊,这么大岁数还能一个人干趴下俩,那俩家伙现在还吭哧哎呦叫疼呢!老科长您这功夫练多少年了?我请你来我们大队当教练吧,给我下边的兄弟们指导指导,您可不要推辞!”

老辛涨红了脸,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受宠若惊,客气地应和着林队,“哪里哪里,这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刚刚老辛还隐隐为讯问室里两个警察公事公办,甚至有些严厉的讯问感到寒心和难过,这一刻林队的热情又哄得他浑身燥热。他局促地接过所长递来的热茶,放到桌上又端起来,觉得屁股下的椅子有些晃,房间顶灯也亮得刺眼,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柱突然笼罩在他身上,炙热源源不断流泻下来,他扭捏着想避开,但周围的目光又一次次把他拉回来。一阵热闹之后老辛才平静下来,忽然想起件事,说:“林队,上几次见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呢,这次那两人没见到,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同伙?”林队哈哈一笑:“老科长,还没给您说呢,那俩也来了,就在你们北面展台那儿,正是他们在那儿装打架,声东击西想趁乱帮助这边的几个家伙逃走,有人已经指认,我们的人已经盯上了,放心吧他们跑不了,说不定还能端他们老窝呢。” 又说:“局里已经把这些人的身份信息资料都传到上级部门那儿比对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如果真是那伙销售假冒伪劣食药品的骗子,老科长呀老科长,你们可就是立了大功一件!也为咱这儿的老百姓去了一害!老科长您不是外人,老保卫了,知道这里面有纪律,现在这些消息还需要保密,不能外传的!如果有人问起,目前还只能说这是一起普通的治安案件……” 老辛忙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纪律的林队,放心吧!” 林队说:“老马那儿你也打个招呼,这里面的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直到见到老马,老辛心里才真正觉到后怕。看着老马脸上因为兴奋还没褪去的涨红,又看看老马手上已经变暗的血痕,老辛想,如果不是自己要老马去碰瓷儿,老马不会摔成这样;如果当时没看到,或者自己没能把扎向老马的刀子踢飞,那那,那老马现在可能浑身是血躺在医院里!老辛不敢想,如果老马真出点什么意外,自己该如何向老马,向老马的家人交待?他强迫自己闭一闭眼,当时和刚才的那点骄矜自信,都变成后背涔涔涌出的寒意。老辛愧疚地揽一揽老马的肩头,告别了热情的林队和所长。

“兄弟,去我家吧!叫你嫂子炒几个菜,咱哥俩喝两盅,给老伙计压压惊!”

十四

消息很快就传遍小城。

老马媳妇打完电话半个小时就到了。这个高高大大的胖女人进了门叉开脚就数落起老马:“老马你个憨货,退休了不好好在家待着你到处逞什么能?怎么还让人撞了?听说人家还拿着刀子?你要真叫人拿刀子扎了有个好歹的,我跟孩子可怎么过?”说着就抹开眼泪,一边打量老马:“伤哪儿了?叫我看看?”老马拿起手,嘿嘿笑着:“就手上擦破点皮,娘们家的大惊小怪紧张个啥,我这不好好的吗!”老辛媳妇赶紧解了围裙,上前拉着老马老婆去了卧室。老辛尴尬地红了脸,内疚地叹口气,端起酒给老马倒了一杯:“老兄弟,真不该让你冒这个险,哥也后怕呀!来,哥敬你!”又悄声跟老马说:“老兄弟,这回咱们可能真要立大功了!具体情况公安那边还需要时间核实,得保密!这几天不管别人说啥咱都得忍着点儿!”几杯酒下去,老辛和老马竟都有些醉了。

就像一条狗能长出三个头的传话游戏一样,消息经过不同的嘴就变成了不同的模样。人们总爱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单是老辛所在的小区里,私下就传着三种不同的版本。一种说老马跟人家漂亮小姑娘搭讪,被小姑娘骂几句恼了,才有了后面的事儿;年轻人则听说是老马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就赖上后面的年轻人;相当多的老同志站在老马这一边,但他们听说的是年轻人把老辛撞倒了,老辛胆小怕事,倒是老马主动出头,夺下了刀子救了老辛!还有人说看见老马媳妇都找上门来了,老辛俩口子给人赔不是!老田嘻嘻哈哈笑着说,等我抽空当面问问老辛,看他再怎么天天吹自己拳脚好功夫硬!老辛怕自己心里高兴说走了嘴,闭门不出,耐着性子在家里憋了三四天。听到外面的传言,气恼地说现在的人真他妈的闲得慌!不知道的事儿怎么就能信嘴胡说这么编排败坏人呢!老伴劝他,跟他们计较啥!咱身正不怕影子歪,肚里没病死不了人,随他们胡咧咧去!

一晃一周过去了,半月过去了,林队那边却没有动静。这件事成了压在心里的石头,刺得老辛坐卧不安。每天焦躁地从客厅转到阳台,又从阳台转到客厅,再没了从前的坦然淡定。脑袋里天天像有两个小人儿吵架。老辛从没有如此患得患失,按说林队那儿早该有消息了,他不敢想,如果是自己看走了眼,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了算了,这更是对他干了几十年职业的讽刺。那不真的成了笑话?他老辛才是个大忽悠!老田指不定幸灾乐祸成什么样子,今后还怎么出门?怎么在他面前挺着胸脯做人?难不成要像狗一样成天夹着尾巴躲着他?这中间,老马打电话过来问怎么还没有消息?老辛在电话里摇摇头,像给老马打气也像给自己信心说,“快了快了,应该快了!”心里埋怨林队过这么久了也不给个信息。

这天快十一点了,林队突然打来电话:“辛科长在家吗?给你通报个好消息,那几个人已全部确认,就是上次被打击的那批人!根据他们的交待,市里省里联合A省统一采取行动,一举打掉了这个为祸多年的销售假冒伪劣保健品的诈骗团伙。这是个总部在南方A省的骗子公司,个别漏网之鱼也正在全力追查。这回咱们这儿可立大功了,市局领导里要给我们请功,当然首先要给辛科长你们记上大功一件!我已经请示了局里,准备这几天去家里慰问,我们郭副局长要亲自带队,给您和老马同志赠送锦旗,当面感谢您二位英勇的老同志!局里还要邀请您来作事迹报告!还要给你们申报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喂喂,辛科长,你在听吗?喂喂?”

“在听在听,林队,我在听!”

挂断手机,巨大的喜悦从心底源源泵出,无可抑制,沿着密如蛛网的血脉涌出毛孔爬满全身,一扫连日来的忐忑、沮丧和怨忿。闭上眼睛,阳光折射进来,在眼前晃出噼噼啪啪的金线。金线散开,化作点点耀眼的闪亮和橘红,有些眩晕。深秋的风吹进来,拂动阳台的墨菊、吊兰、常春藤,浸满清爽的凉意。四周一片寂静,老伴上街买菜去了,没有人为老辛分担这沉甸甸的喜悦,只剩下可怜的老辛在这无边的幸福里饱受折磨。给老马打过了电话,他又搓一搓脸,攥一攥拳头,翻腾在身体里的快乐仍然无法控制。一种强烈的欲望涌上来,他要诉说,他要大声地说给老林听,讲给老田听,讲给他们所有的人。你们错了,你们都错了!我老辛是勇擒诈骗罪犯的主角,是我不顾危险保护了你们,才没让你们没有受到伤害,你们都是些喜欢嚼舌根,道听途说,没有眼光不辨黑白的无知之人!

十五

老辛的事迹又惊动了市综治办,综治办主任又打电话邀请了街道办刘书记一起参加慰问。周五上午十点,在街道办刘书记陪同下,市综治办主任和郭副局长、林队一行十几人分乘一辆警车和一辆中巴开进小区,警车上红蓝两色警灯流动闪烁,小区的人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纷纷跟着来到老辛楼下。随车的两位电视台记者和公安的一位宣传干事早就备好照相、摄像等设备,从下车起就抢占有利位置,一路跟拍来到楼上,记录下了这热烈感人的场面。一进门,综治办主任抓着老辛的手摇了又摇,说:“今天我代表组织慰问我们勇斗歹徒的老英雄来了!”老辛的儿子媳妇们早就等在家里,听到信儿的邻居们也挤满了楼道。老辛局促地张罗着请领导们入座,但房间挤满了人,再也无处落脚。综治办主任因陋就简站着做了简短而热情洋溢的讲话,代表组织代表政法战线感谢老辛为全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做出了突出贡献,为全体市民做出了榜样,值得全市人民学习。街道办刘书记也讲了三点,并当场拍板聘请老辛为街道办社会治安专项工作顾问,还拍板推荐他为今年的社区治安先进个人。郭副局长代表公安部门送上挂着金色流苏的红缎面锦旗,锦旗上写十六个大字:“见义勇为,勇斗歹徒;老骥伏枥,市民楷模。” 又送上了红红的奖励证书和用信封装着的慰问金,同时特邀老辛参加全市的庆功大会,并要为老辛他们申报“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由林队专门负责办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时令虽是深秋,房间里却温暖如春,笑语欢声,掌声阵阵。老辛激动得湿了眼眶,从开始到结束只知道说“谢谢”二字,拉着综治办主任和刘书记的手送到楼下,送到车上。领导们与老辛一一握手,老辛和周围的人一起目送着领导们开车离去。两位记者趁着上车前的间隙与老辛约好,抽时间要专门再为老辛制作一个专题片,以鼓励和调动全市人民参与群防群治打击犯罪的积极性、主动性。

老田托老马专门捎话来,想与老辛和解,说通过这件事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好人。过去是自己小家子气了,还是人家老辛有眼界、有胸怀、有格局,这事做得大气,得人心。哪个老同志对这些搞诈骗的不恨得牙痒痒的!如果不是人家老辛有公心、有胆气,这些人还逍遥法外,不知会有多少人上当受骗遭殃呢。老辛好样的!自己佩服!他希望老辛能接受自己的歉意。老辛这些天被铺天盖地的表彰、荣誉、赞美、报告会搞得晕头涨脑,但比起老田的诚心道歉,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开心呢!老田终于低头了!终于承认了自己!老辛大度地哈哈一笑,原谅他了!老马也得到了几乎相同的荣誉,并且决定从现在起,要认认真真地跟老伙计学学拳脚,不为别的,哪怕是为了自己健康也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综治办和街道办趁热打铁,积极组织倡议,在全城各小区成立了一批以老年人为主力的“夕阳红”宣讲队、治安巡逻队、邻里事务调解员。老辛成了小城的公众人物,各个部门各小区争着邀请他去作报告、去讲话、去指导,仿佛哪里不邀请就吃了亏一样。他和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红羽绒服,走到哪里都享受着英雄般的羡慕和妒忌。

厄运和打击总是在人猝不及防时露出狰狞,在人们春风得意的陶醉中发动偷袭。这天老辛吃完饭正给阳台上的花草浇水,准备参加十点钟街道治安科昨天就通知的活动,老大和媳妇一脸死灰地敲开门,老大媳妇进门就哭,老辛疑惑地看看老大媳妇,又转向老大,沉着脸问:“又吵架了?多大了你们还天天吵!” “不是,”老大喉咙里“哈哧”几声终于哭出来,“不是爸,是小伟出事了!” 哭声中断断续续说他刚接了A省滨江市公安的电话,说儿子小伟涉嫌一起特大诈骗案子,现正羁押在滨江市第三看守所,滨江公安按程序通知家属,其它事项可随后联系。突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老辛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耀眼的亮光。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浑身是汗半躺在沙发上。老辛艰难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看老伴,又看着儿子老大,不知是现实还是在梦里。好半天才觉得身上有一丝气力。他手脚挣扎着坐起,追问小伟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小伟怎么就诈骗了?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他现在在哪里?

他下意识地摸过手机翻找到林队的电话,电话刚“嘀”的一声响又触电般地挂断,一家人都看向他。他犹疑片刻又打过去,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不一会儿有短信回过来,林队说现在正在开会,不方便接听,有什么事过两个小时后再打。老辛手哆嗦着向前伸去,不知要抓什么。又想起十点钟还有个会要他参加,忙给街道办的巩科长打电话,说自己身体突然不舒服不能去了。巩科长在电话那边说:“今天的会很重要的老科长,会上还安排你讲话呢,喂喂……” 老辛挂断电话,呆呆垂下头,梦游一般还是没搞明白,小伟怎么就成了诈骗犯呢?难道这些年小伟一直都在骗自己?听林队说那个诈骗的公司就在A省,事情怎么就这么巧?自己刚在这里协助公安抓了一个诈骗团伙,小伟那边就出了事?难道小伟跟这些人是一个团伙的?自己这边帮着破了大案,又捎带着把那边的孙子一块儿送进了监狱?

老辛心里乱极了,像有一堆的线团在脑子里飞来滚去,他拼命撕扯想找出线头与线头的关系,但大脑似乎宕机,只发出“嗡嗡”的空响,却吐不出任何指令信息。老辛瞥见对面墙上明艳金黄的锦旗,那是半个多月前才挂到那儿的。见义勇为?还市民楷模?明明自己刚抓到一副好牌,怎么转眼间就输了?老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笑话,是反复无常的老天故意在捉弄和羞辱自己。他恨极了这促狭的无常之手,刚把你高高捧上云端,又重重摔落谷底,冷笑着看你出尽洋相,让你见识它冷森森的青齿獠牙,让你卑微地匍匐在它的脚下,无可抗拒!

老辛突然抓起茶几上的杯子投过去,痛苦无力地喊着:“摘下来……摘下它吧。”

十六

林队的震惊不下于老辛。他告诉了老辛滨江市第三看守所的位置,说:“到那儿以后有什么事你再给我打电话。原则性的事不好办,但小事上还能行个方便,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系统的。何况……”一阵默然之后,又柔声安慰老辛说:“老科长你先别这么难过,到那儿详细问问情况再说吧。年轻人不成熟没经验,不知道世道风险,人性险恶。如果,”林队在电话里顿一顿:“辛科长,我说如果是真的,那就让孩子有什么说什么吧!早说早主动,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会说的。这对今后的事实认定以及……以及量刑都很关键,明白我意思吗辛科长?”林队的声音明显低下去。“谢谢,谢谢,谢谢林队,我知道,我知道怎么做……” 放下电话,老辛老泪纵横,呜咽无声。

滨江第三看守所位置很偏僻,老辛和老大他们转了三次车,又走了近五百米。老辛联系了看守所的李警官。年轻的李警官客气地接待了他们,老辛鼓起勇气问起小伟的事。李警官翻了翻手边的文件,辛伟,涉嫌诈骗,目前在押。因为还没有结案,家属不能会见,但你们可以为他请个律师,也可以送些衣物等生活用品。一旁的老大嗫嚅半天问会不会是搞错了,孩子一直说他是在一家正规的公司上班……李警官笑一笑打断老大的话:“你们每一个来的家属都这么说,孩子在你们眼里一个个都是乖宝宝。这个公司就是实施销售和诈骗的主体,他们打着健康保健的幌子以高薪诱惑招聘些年轻人做销售。这是个跨两省三市的大案要案,你们省应该也抓了不少吧。现在证据在案,事实清楚,你们家属首先要认清现实,别再存侥幸心理,只有这样才能帮助孩子端正态度,早交代早主动,才能减轻罪责。” 老大的目光就射向老辛,怨恨像从眼里长出的两根绞索。

老辛躲闪着怨恨,询问可能的结果。李警官说这主要看他的主观动机、所起作用、造成的危害以及认罪的态度,最终还是要看犯罪事实,还需要经过法院的判决。最后老辛又打听了当地有什么好的律所。他脱下身上的羽绒服,连同其它物品一同交给了李警官,艰难地对李警官说:“这起诈骗案子最早是在我们那儿发现的,是我协助公安抓了那几个嫌疑犯……我又把自己的孙子送进了监狱……”年轻的警官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迟疑半天才说:“你就是那个那个勇擒罪犯,一人对付好几个的老同志?我看过有关的警情通报,真是你吗?”老辛无声地点点头,曾经自豪的脸上写满了忧伤和愧疚:“李警官,不求您别的,孩子吃喝上您多关照点,另外您把这件羽绒服交给辛伟,就说他爷爷来看他了,希望他一定好好配合,好好交代自己的问题,早日争取宽大处理。”老辛摸一摸羽绒服,再也说不下去。这衣服是小伟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还没穿过几天。李警官神情异样地主动伸手握住老辛说:“老爷子您别伤心,您是功臣,您救了很多人哪,您也挽救了他们,否则他们只会越陷越深。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做辛伟的工作,让他早日认识到问题,争取一个好的结果,让他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说完向老辛行了一个标准的敬礼:“老爷子,您是好样的!”

“先别跟辛伟提那些事儿李警官,我怕这孩子想不明白会恨我……”

十七

老辛深陷在亲情、道义和法律的迷障之中。像一只一心寻找肥美水草而离群失伴的迷途羔羊,猛然间抬头发现,四周没有了同伴,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牧人摇铎的悠长吟唱和随风吹送的悦耳铃声。举目四望,一片死寂,暗沉的云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雨即将降临。风呼啸着从耳畔吹过,草叶在瑟瑟中舞蹈,发出尖利的鸣叫。黑暗中潜藏着无数只暗黑的眼睛,无形的魂灵狞笑着随时准备发起进攻,身体在惊惧中战栗,毛发根根乍起。他呼唤着亲情的名字左冲右突,试图找寻出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径,最终发现努力的结果只是徒劳地在原地兜着圈子,空旷的原野上只有自问自答的寂寞回声。

等待判决的日子,老辛无法消解这巨大的时间空洞,幻想它仍停留在小伟咿呀学语时,温暖被窝里的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哪怕是每次惹祸站在门后狡黠地等待惩罚。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往,只有铁一般的冰冷现实。自责自愧、自叹自怨,理性在夜晚坍塌又在白天艰难重建,往日不曾犹豫的道义底线和荣誉坚守在摇摇欲坠中苦苦支撑。每次从这亘古至今的两难中冷汗淋淋地醒来,老辛都惊惧地从床上爬起,迷蒙中回想起那幽怨的目光,嘲讽的眼睛,冷漠的路人,报告会慷慨激昂的话语如今都幻化成箭雨指指戳戳,扎向自己,看呀,那个人的孙子就是个诈骗犯;看呀,那个人还是我们的英雄!老伴翻一翻侧过身去,他知道老伴和他一样没有睡着,只是每天在该入睡的时候躺到床上,又在猛然惊醒的煎熬中默待黎明。她在她也无法窥破的罗网中无奈地体谅着老辛,一边心痛着孙子,一边可怜着身边这个曾经那么自负自信的男人。只过了一个月,枯黑就爬上了老辛往日红润的脸庞,眼里布满血丝,肠胃塞满了忧郁,身体快速消瘦下去,充塞客厅的烟气在已近立冬的冷风里也无法吹散。寂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牢牢盘踞。

晚饭时分,儿子喝醉酒再一次闹上门来。每次他们在相互指责中打完架,又把怨恨齐齐指向老辛,一起跑来发泄。在滨城,老辛把想到的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刚下车到家,这个和老辛一样孔武有力莽撞又懦弱的男人就开始埋怨,怨恨一路升级,最后一茶杯砸在老辛额头,在慌乱中跑回家去。住室的铁门已经变形,每次听到踹门声,老伴都吓得浑身哆嗦。披头散发的儿媳开始哭号,尖利的哭声夹杂恶毒的谩骂和诅咒,老不死的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人家骗不骗关你啥事?吃饱撑的你非要出头多管闲事害我儿子!儿子踉跄中挨着手的东西应声而碎,手机已摔过两次,花盆散架,电视碎屏,茶几歪倒,杯盘碗碟满地狼藉。被惊扰的好心邻居开始还过来相劝,后来也只能袖手旁观。“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这句穿越千年历久弥新,至今仍闪耀着“古老智慧之光”的警语,成为他们免受良心谴责的坚硬护甲和神灵怪罪的最好托词。亲情反目的悲喜最适合寻找刺激的无聊看客,他们轻蹑脚步,屏息凝神,尖起耳朵,伸长脖颈,幽灵般游荡在楼上楼下的各个角落,谛听到的每一点动静都刺激着他们的肾上腺,在自己或得意或平淡或沮丧的生活里咀嚼分享着莫名的快意,津津于老辛从荣光到狼狈的距离。幸灾乐祸一直是这个民族生活中的常态,哪管什么真理真相,公心道义。一开始老辛只是默默忍受躲避,坐在沙发角落里一声不吭,他本已陷落挣扎在泥沼之中,至今都无法宽宥自己。老伴刚说句你爸已经好几天没吃点东西了,人瘦脱了形,红了眼的儿子猛一把推开老伴,拎起菜刀就要拚命,老伴一个趔趄撞向墙壁,身体重重摔倒在地。

老辛猩红着眼睛站起来,说:“你来吧,你今天不把我砍了,你就不是我儿子!”

结束吧!让这一切都快点结束吧!

十八

老田救下了老辛。

老辛把老伴扶到床上,拧一把冷毛巾敷在老伴额角的红肿,拉上被子让她休息,看着这个与自己相伴几十年的枕边人也受此屈辱,登时热泪涌出眼眶。结束吧!一切都因他而起,一切也将随他而去。他受够了无边的煎熬,心灵的炙拷,亲情的背离,外人羞辱的嘁嘁喳喳,指指点点,万念俱灰。转身走向客厅,拿起扫把清理屋内的狼藉,尽力恢复往日的模样。他扶正四脚摇晃的茶几,拿下被从门口拐角踢到沙发上的垃圾筐,收起粘着菜叶蛋壳的靠背和坐垫,关上大开的冰箱门,扫起杯碟的碎片,一点一点清除餐桌流到地上的饭菜残汁。他机械地做完这一切,到书房拿出往日练习的绳镖,最后看一眼这个家,轻轻带好房门,走下楼去。迷蒙中记得东湖公园东侧的路边生有一棵孤树,他不想死后还惊扰世人,让人再生厌恶恐惧。他梦游般走出小区,来到街上。街上人流如织,车灯煌煌如炬。两侧高楼店铺霓虹闪烁,声浪魅惑,小店的第N杯秋天奶茶依然红火,木炭烤箱飘出烤肉混杂辣椒孜然的独特香气,啤酒摊上兴奋的男人大声地猜拳赌酒,遛狗的时尚女子昵声呵斥着狗儿子不要乱跑,扮成青蛙的小贩举着花花绿绿的气球招徕着生意,生活还如往日般展开生动画卷,并没有因为少了谁就失去颜色。他依稀记得也曾无数次与老伴漫步在这条街上,而今他已再无可恋,存在一刻都感多余。红尘哪里是看破的,它只是不再需要你罢了。烦也罢苦也罢,了了就能解脱;生也罢死也罢,无非借助躯壳,只是可怜了那相看相守半生的老伴!

老辛把自己置于生死的瞬间,一声惊遽穿透两世穿透暗夜的昏沉。等他睁开眼,眼前晃动的人影中模糊出老马和老田。老马凄然地捶拍着老辛的前胸和后背,气喘吁吁的老田蜷伸着老辛的手脚,看着老辛长唉一声出一口气,老马抱起他斜靠在自己身上,老田才放下揪着的心舒口气:“老哥你怎么这么傻呀!这些天我和老马一直都在暗里盯着你,就怕你烦心一时想不开干出傻事。你呀你,要强半辈子了咋也跟那些糊涂人一样!知道你心里结着疙瘩化不开,不就是小伟的事吗?不就是担心别人怎么看你吗?不就是老大天天跟你闹腾吗?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我听老马说,你心痛孩子就把责任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你想想,如果不是你先发现而是被别人、在别处发现这拨人,小伟如果真做下了,还不一样摊上这事?人在世上走一遭,谁都得对自己踩过的脚印儿负责任!小伟一时走错了路,不是孩子天生坏,是他妈的这个社会太操蛋,处处有诱惑,到处是陷阱,别说他一个孩子,就是大人也不一定事事都能拎得清?他还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人世间哪个人能照着本本儿来活呀,摔了跟头不要紧,关键还需要你帮着他重新站起来!”

老田喘一口气:“老哥呀,以前我是有点看不上你,觉得你有点粗,好咋呼,天天舞舞扎扎的,但就是你跟老马干了别人谁都不想干、不愿干的事,哪怕花一个小手指头的工夫和力气好多人都不愿做的事!你做得一点都没错老哥们,如果那些人没被抓住,不知道得有多少人被骗走治病的钱,被骗去养家养老的棺材本儿,得有多少人因为上当受骗生气打架、寻死觅活,这些你也都听过看过,你们做得这是功德!就是这事儿让我重新认识了你,打心里敬重你,觉得你正直仗义,有境界有格局!你是不是觉得出了这事今后就再没脸见人?你想想,面子值几个钱?你活的是你!他们那些人都是草叶,哪边风大哪边倒,只看到眼前芝麻绿豆点大的事,哪有什么公心正义、天理良心!你要是真去了别人更认为你是欺世盗名,没有谁会对你同情,他们更会看你的笑话!还有你老伴,跟你大半辈子临了再叫她伤心……你是家里的支柱,你不能倒下,你得站起来,硬着头皮也要站起来,就是要让那些人看看,你老辛不是那遇事缩头,不敢担当的孬种!”

老辛抓着老田的手,积聚多日无法排解的困顿、迷茫、怨愤,如泄闸的滔滔洪水伴着呜咽和眼泪奔涌而出,他过去一直深深误解着眼前这个瘦瘦的男人,谁想到他竟才是自己心灵深处的千年知音。

十九

老马说:“老田不好意思跟你说他的故事。他前段时间就被骗去了一万二千块钱,就是在咱们抓住那几个人之前。为跟你赌气,他把自己积存的文稿挑出一些给了一个文学小报,小报转手就把他的信息卖给了一伙骗子。他们打着上稿发表的名义,派一个小女孩天天打电话给老田,喊他老师,夸他的文章好,简直就是一流作家的水平,但要想发表需要给他们赞助点版面费,一篇文章三千,不贵。就这样老田又是精心修改又是校对,寄去了四篇精挑细选的文章,转账过去一万二千块钱,结果就没有结果了,打电话是空号,查账号也注销了,老田上了当觉得羞臊没脸又无法向外人道,一口气憋在心里大病一场,他也想到过死,但住了十多天的医院见了几次生死别离,出来把这一切想通想透了。他还说就你们这个小区,被各种花样骗钱骗人骗物的就有十几起,只不过好多人羞于提起。你看看,这他娘的什么鬼世道!”老马又说:“老田最近把咱的事儿化名写成文章寄给了市里的报社,市报社刊登出来,还在全市掀起了一场“如何识破新形势下的花样骗局”大讨论,老田还把这件事发到了网上,现在网上讨论得也非常热闹,由诈骗防骗讨论到怎么关爱老年人,讨论到年轻人的教育问题,有关部门的监管问题等等,老田下载了几篇文章让我送给你,你有空了自己也可以上网看一看。老田还说想拿钱在咱这儿办个防范诈骗的图片展览,他说要把血淋淋的现实扔给人们看看,看能不能唤醒更多的人,揭穿骗子的伎俩,防范他们的骗局。”

老辛叫一声惭愧。两世为人的惨痛让他终于明白,有心就是欲望,无心才结正果;欲望带来苦痛,放下才得心安。执念一生,则百魔皆生。老田跟他讲“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讲“大道不称,大仁不仁,大勇不忮。” 老辛模糊明白其中的道理,心里感叹这老田到底是文化人,搁往时自己眼睛早不知翻到哪里去了。感慨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运转规律,人活一天只要秉着良心做一天人间事,路走错了重新调正方向继续向前走就行了,不用在乎别人的脸色和口水。老大也不来闹了,老辛开始还纳闷后来才知道,是老田和老马商量着找了林队,林队和派出所把老大和老大媳妇叫去认真地跟他们谈了话。

老田的预防诈骗图片展览展出了,三十多块图板整整齐齐摆在街角的广场上。这天下午老田给老辛打电话,让他有空就出来透透气,还说好多人看了展览都说起你,大家都真心地夸赞你。在一天晚上,老辛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包裹好出了门,来到那个街角广场,远远站着,看来来往往的人停下脚步,有老人、年轻人,还有孩子,围着展板边看边议论,不时传来对“那个人”的称赞和夸奖,老辛就觉心头一热,坚冰正在融化成河。

老辛买好了去滨江的车票,这是他第五次去往滨江。因为交代主动,情节较轻,没造成严重后果,加上被诱骗被胁迫,小伟最终被判了二年。前几次小伟只跟他见了一面,隔着玻璃对着探视电话,老辛泣不成声,小伟始终低垂着头,直到最后才抬眼看了看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深,老辛就知道还需要时间。他把手机里拍下的展览图片托李警官转给了小伟,这次去他带上了从网上下载的有关那次大讨论的文章和网友的跟帖评论。他打算就在滨江找个地方住下来,打打零工或者找个厂子给人家看看大门,以后每个月能去看看辛伟。血总是热的,人总会长大,他要看着这个孩子重新站起,因为,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在外面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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