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家》里的高觉慧,一个激进的青年英雄

巴金在文学生活五十年(代序)里面写道,“但是我还有青年高觉慧那样的燃烧的心和永不衰竭的热情。”高觉慧作为巴金解放前创作的作品中唯一的一个英雄人物,他首先具备着一个英雄人物身上必须具备着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他必然是身处那个时代的先进力量集合体的一个代表。

纵观全文,写作于一九三一年的家,描写的其实是五四后期,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巴金以自己的实际生活经验为基础,将高公馆这个封建大家庭内部的形形色色的矛盾和冲突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是老一代在卑劣,在专横,永远生活在封建里,被封建所禁锢,却又一步一步地不断走向灭亡的时代,是青年一代在矛盾中痛苦,挣扎,反抗,新生的时代,是一个新旧两股势力的强烈对抗的时代。而高觉慧,则是年青一代里,那个最突出的代表,那个新生民主主义的代表。在他身上,我们可以清晰地仿佛亲身地见证着陈旧那一面的腐朽——专制蛮横的高老太爷,渴望自由却始终不敢反抗的“作揖主义”的大哥高觉新,外面置宅包养姨太太的五爸,同时又目睹着那些带着或多或少反抗意识的年轻生命的流逝或者胜利——反抗亲事成功的二哥高觉民,敢于为自己争取的琴,投湖而亡的婢女鸣凤,城郊死于难产的大嫂瑞钰,忧郁而终的梅。觉慧像一个参与其中的见证者,但是突出的是,他反抗着不公,反抗着旧势力,始终就不曾想过妥协——“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在《家》的最前面,觉慧就已经表现出一个新青年身上的一个特性——他是不坐轿子的“人道主义者”。虽然后来觉慧称自己为伪善的人道主义者,如他所说,只能摸出包里两个半元的银币给讨饭的小孩,却无法改变偌大的社会面貌。但其实这也体现了那个时代,新青年在矛盾中的思索与挣扎,力求社会的公平,而对不公充满同情。这一点其实借助觉慧,也一直贯穿在《家》的描写里。面对梅丧夫而回到娘家,却缠绵病榻,郁郁寡欢的情形,觉慧想的是,再嫁就好。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这显然与他大哥,那个被封建荼毒了的高觉新所想背道而驰,他觉得这怎么可以。再是关于大嫂瑞钰,因高老太爷的去世,为避免血光之灾,要移居过桥的城外。觉慧是当然反对的,他希望觉新反抗,愤怒地吼出“你要记住这是嫂嫂啊!嫂嫂要紧啊!”而其实觉慧的这种充满着对不公的愤慨和憎恨的激进,在他的情感里表现得也极为深刻。知道鸣凤自杀之后,觉慧甚至觉得这个家自己已经住不下去,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把戏。

诚然,在鸣凤的这件事情上面,觉慧表现出了他“自私”的一面,在鸣凤挣扎于要给冯老太爷做小的痛苦中时,觉慧想的却是放弃鸣凤,臣服于有进步思想的年轻人的献身坦诚和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但我们不可否认,在五四后期,青年事业对新青年的致命吸引力和新青年开创打破旧势力新路之间的矛盾的存在,一直都是客观存在着的。在这一点上,借助爱情的力量,唤醒沉睡的青年,其实也是巴金表现青年思想转变的一个重要方式。觉民也是一个例子。

同时,对不公的愤怒,怀有的人性的善良也使得觉慧的反抗意识越来越强烈,而他的反抗意识在《家》中具体表现为三件事,参加学潮运动,坚持到《周报》工作,离家去上海。有五四后期的时代大背景,学潮运动自然是新青年表现自己意识的一大方式,而在文中仅仅一次的学潮运动中,觉慧积极参与,极受在场青年的鼓舞,被高老太爷囚禁在家,一开始顾及大哥,后来终是在禁闭期间出了高公馆。而谈及《周报》,这个年轻人思想的聚集地,三兄弟中一直只有觉慧在始终如一的坚持。最后的离家到上海,而且是在高老太爷丧服未满的时候,可以说,这是鸣凤,梅,瑞钰三个不幸女子相继死亡的悲惨,高老太爷这个专制代表的离世换来的一点和缓,高公馆这个封建大家庭日益衰落混合杂糅所造成的必然结果,而觉慧之所以能成为新青年的代表,成为一个英雄,觉新和觉民的衬托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为什么偏偏是觉慧呢?高老太爷的离世,觉民暂时没有亲事的压迫,可以追求和琴的爱情,两个人还局限在爱情这一层面;而觉新,梅的去世暂且不提,瑞钰难产,他却因为“不能进月房”而不能给瑞钰及时的希望,甚至瑞钰死去,他都仍然顾忌着封建的大门不肯跨过。虽然瑞钰的离世给了他打击,他选择的仍然是接受,“这该死的不反抗主义啊”!相比他们,觉慧多的是什么?是勇气,这份勇气今天看来可能不值一提,然而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有勇气跨出第一步,便是获得了一次新生,是公然的对旧时代的反抗,是敢于正面站出来挑战封建家长制的权威。关于这一点,拿觉新和觉民与觉慧做一个对比,便会突显出来。

觉民和觉新都是疼爱弟弟的人,只是觉新的这份疼爱最终会臣服于封建的旧势力。先说觉民,“一个乐观而且健忘的人”,书中是这样说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看到书,觉民便会很快忘掉那些伤痛,可能这也是觉民始终不能成为“英雄”的一个原因吧!因为乐观和健忘,对高公馆里的那些黑暗的感知就会远远不如觉慧,可是觉慧,当最后觉新倾吐他的无奈的时候,他都可以无动于衷,因为,对憎恨的感知超过了爱,兄弟情固然很重要,但他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去追寻。这点在对鸣凤的态度上也得到体现,鸣凤固然是高公馆里觉慧的寂寞的慰藉,然而出了高公馆,觉慧的热情所献身的,一直都是青年事业。这点也与觉民区分开来,觉民因为琴儿走上反抗的道路,却也因为琴而止步于反抗。不得不说,高老太爷的去世,使得觉民已经“没有了”反抗的理由。

再说觉新,书中多次提到他的“无抵抗主义”和“作揖主义”,原因无他,对高老太爷的任何指示,他都唯唯地应是,最后一次因为觉民的婚事筹备一晚上的演说词,第二天见到高老太爷却也毫无用处,可悲的是,他的想法是只能做到这,别无他法。然而他能做的却远远不止这里,可是,长期封建家长制的压迫已经使他忘记了要去反抗,变成了宁愿选择在卧房哭,也不愿站起来的觉慧所谓的“懦夫”。一边信服着新理论,一边过着旧式生活,觉新作为长子,一方面要维护着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旧家庭的传统及自己的职责,另一方面又因为爱情,弟弟等而痛苦,这种矛盾的无法调和,导致他就这样成为一个牺牲者。反观觉慧,从一开始就没停止过“要反抗”,即便面对专横的高老太爷,他仍然从未妥协,他甚至鼓动身边人站起来反抗,让琴给《周报》写文章,支持二哥逃家捍卫自己的爱情,反对瑞钰去城郊避开血光之灾,就连关于觉民的婚事,觉新威胁他如果觉民不回来,成婚对象就变成他,他也没有丝毫的动摇,这一件件,都是觉慧激进反抗的表现,大胆而热烈。而之所以说他幼稚,也是因为他单纯的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他要做自己的主人,不允许别干涉他的事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能走出鸣凤思死亡的悲伤以及不顾大哥觉新的劝告而坚持自己的思想。

巴金在“关于《家》十版代序”中写道,“所以我要写一部《家》来作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为过去的那无数的无名的牺牲者喊冤!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而觉慧,就是那“一代青年”的代表,他所做的、他的思想,就是那一代青年的呼吁,为瑞钰喊冤,为鸣凤喊冤,也为“年轻却不再年轻”的觉新喊冤。

最后,作为巴金笔下的英雄,巴金也赋予了觉慧在五四运动影响下新青年独特的洞察力,所以觉慧能看到大家庭日益没落和崩溃的趋势,在主子们肆意欢笑,一派威仪的表象后面的鸣凤等奴隶的呻吟、哀泣和悲惨绝望的痛哭。而最终觉慧与这个家庭的决裂,也是因为他看着高老太爷最宠幸的“知书达礼”的克定却挥霍无度的寄生虫生活,可是水灾等却纷至沓来,阶级矛盾的激化让他意识到这个大家庭无法挽救,最终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觉慧终于与这个大家庭决裂,他的叛逆也最为明显的表现出来。

在令人窒息的封建礼教的压迫下,觉慧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想从他反抗不人性的旧制度中派生出来。这个有着热忱的心的年青人,在新思想的影响下,从封建大家庭的腐朽和丑恶中走出来,发出了自己的呐喊和控诉,成为巴金抨击封建礼教的代表,成为新生的要奋斗的英雄,“大胆,大胆,永远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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