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和孟婆有个约定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用冥币贿赂了孟婆,死后不用喝孟婆汤,生生世世都记得前世的事情。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第一世只活了十八岁,杀死我的是一座古墓。

1

我的第一世叫王虎,生活在明初的西安府,是个无所事事又爱冒险的年轻人,游长江、爬野山、穿沙漠,别人不敢做的,我偏爱做。

彼时,我有个满肚子都是“之乎者也”的爹——那时候爸爸叫作爹。

他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怕我游长江葬身鱼腹,怕我爬野山跌落悬崖,怕我穿沙漠变成干尸。

他对我的作死行为十分不满,在我耳边经年累月地聒噪,盼着我能回头是岸。

我耸耸肩,全当作了耳旁风。

十八岁那年,我和几个游手好闲的小伙伴在西安府近郊高陵县发现了一处古墓。那墓看着不小,又没有被盗的痕迹,里面十有八九有价值不菲的陪葬品。

众人以为这是一次发家致富的好机会,于是商定下来,各自回家做准备,两天后一起下墓,到时候谁都不许往后退。

我不是财迷,只当这是一次冒险,当然能够顺带得些钱财,那自然更好不过。

这事情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我爹耳朵里。

我爹是个情种,跟我娘情深意笃,在我娘死后一直郁郁寡欢,身体向来不大好。

他听说我要去盗墓,一着急上火,竟然病危了,临死前万事不提,只哀哀说道:“你娘要是知道你拿自己的性命瞎折腾,该多伤心啊!小虎,听话,别去盗墓!从今往后,你就消停点吧!”

我不以为然,但也明白他是为我好,勉强答应下来,好让他安心上路。

我披麻戴孝,为他办了一场体面的丧事,回过头就召集“狐朋狗友”一起前往高陵古墓。

那是一片阴森森的松林,往里走了数里路才看到坟墓。

墓边有碑,倒在荒草中,上面有字,可惜字迹磨灭,完全无法辩识。

我们从坟墓旁边开始掘土,挖到十多米时,露出一扇石门,四围缝隙浇过铁汁,固若金汤。我们照着古法,用粪水浇灌缝隙,花了几天时间才打开墓门。

众人兴奋不已,其中一个伙伴当先冲了进去,脚才探入墓道,忽然箭出如雨,我和伙伴们哪见过这种阵势,躲闪不及,一时间全被射成了刺猬。

冒险还没开始就已结束,这是耻辱,更是不甘。

我知道,只有盗取高陵古墓这一个方法,才能稍稍消除我的心头之恨。而我已死,再投胎前事必然会忘得一干二净,那还怎么一雪前耻?

“对,不能喝孟婆汤!”

我暗暗下定决心,所以一到奈何桥边,就用水磨功夫缠住了孟婆。

“婆婆,我保证每天早晚烧您一亿冥币,您就通融通融,别让我喝孟婆汤了吧!”

孟婆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闻言眼神一亮:“你这小崽子倒是有眼力,凡间那帮蠢货,供玉帝、供佛祖、供真人菩萨、供土地河神,怎么就没人想到孝敬孝敬我呢?不是我夸口,凭我抬抬手,你脑子里就能有多别人几辈子的见识,随便用用,在人间可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自此以后,我照旧会死,照旧投胎,可是前尘往事一概不忘。

唯一的问题是,投胎具有随机性,我生在哪儿完全没法确定。

我去过奴隶海岸,生在黑人部落,被英国佬贩卖到北美摘棉花,每天吃糠咽菜,还得挨鞭子干苦力,最终自杀收场。

我做过法国国王,好死不死赶上大革命,被巴黎那帮暴躁的市民送上了我自己设计的断头台。

……

五大洲兜兜转转,轮回了无数人生。

我对“死亡”早就习以为常,却独独忘不了第一次生命的戛然而止。

高陵古墓成了我永世难忘的仇家。

可是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投生在外国,根本没有机会回到中国,更别说去盗高陵古墓了。

2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再次回来已是民国。

我不怕死,可是死后什么时候才能投生到中国实在难说,而且再次长大成人少说也得十来年,这个时间成本迫使我再闯高陵古墓时不得不比第一次更为慎重,因为实在没必要白白送死。

我嘴上喊着盗墓,却对盗墓知识所知不多。要保证不浪费这次投生到中国的机会,我得找一个合伙人。运气不错,我打听到了一位盗墓行家,江湖人称鬼手李。

“这事儿损阴德,我早就洗手不干了,还指望多活两年呢!”

鬼手李长袍马褂,个子不高,三十出头的样子,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副精明的商人嘴脸。

我瞧见他家三层小洋楼这派头,就知道他这是赚够了,不想再去舍命求财。

我念头一转,心下暗喜:“他如果爱钱,我一时半刻还真没有,但如果惜命,那我可是专家啊!”于是就将我与孟婆的约定细细跟他说了。

鬼手李听完后神情肃然:“少年人,你看我像是三岁的小孩么?”一挥手,“哪里来的疯子,给我打出去!”

我看他听得认真,以为他对我的故事深信不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我没骗你!”早有两个壮汉架着我往外拖,我两腿乱蹬,急道,“我第一世是明朝人,后来去过非洲的科特迪瓦,我还做过法国国王,就是被砍头的那个路易十六……”

两个壮汉本来沉着脸,忽然笑得绽成了两朵花,看我的眼神极为复杂。

嗯,是关爱智障的眼神。

奇耻大辱!

我用西非土语、法语、英语,不重样地将这两个蠢货连同他们的主子骂了个遍。

很快,我就被扔在了大街上,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着骂着,突然糊里糊涂混进了一支游行队伍。

“打倒日本!”

“还我河山!”

……

这才知道,原来东北给鬼子侵占了。

国家有难,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立刻就动身去东北抗日了。

我死在战争胜利的前几天,而这以后的两次投胎,我被扔到了汤加和基里巴斯,距离中国十万八千里,盗墓报仇的事情不得不一拖再拖。

3

这一世,我啼哭睁眼的那一刻,见到面前跟我说话、撩逗我的,竟然是个中国男人,别提心里有多高兴,直乐得哈哈大笑。

医生见小小一个婴儿瞬间由哭转笑,这么神奇的变脸绝技平生未见,奇道:“这小子不寻常,搞不好是个天才!”

确实,我累世学习,收着点演,就是一个标准的“天才”了。

两岁刚会说话,就能背唐诗三百首。

六岁刚上小学,就能解鸡兔同笼。

跳两级,十岁念初中,就敢跟人扯函数、扯微积分、扯相对论。

十三岁我保送某知名大学的少年班,比我大四五岁的高三学生正忙着迎战高考,我见他们一个个没黑没白地熬夜刷题,心里暗暗笑道:“这帮家伙真是笨啊,大凡机灵点儿,跟孟婆搞好关系,哪至于每一世都得从唐诗宋词背到古文八大家,从加减乘除学到微积分,从牛顿定律学到相对论!”

这种不屑时常会形之于色,我自然常常遭到庸人嫉妒,典型代表就是隔壁家的郑超。

他家五年前从外省迁来,与我家做了邻居。

郑超小我一岁,今年十七,文科生,才参加完高考,拿了全省状元。

客观地说,他很优秀了,只是跟我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要知道,我这会儿十八岁,本硕连读都毕业了,过完暑假就该读博了。

偏偏郑超不信邪,整天往我家跑,上杆子跟我较劲。我总寻思:“你一个学文的,干嘛非得跟我一个学理的较劲呢?”

仔细一想也就是释然了,毕竟文科算我短板,却是他的长项,而我仍然表现出了碾压他的实力。尤其在讲大航海以后的世界历史时,他总是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

“古文你肯定不如我吧?”

郑超不死心,在我书房大言不惭。

要说古文实力,我试探过郑超,基础确实比我扎实,可他关注的大多都是正经书籍,野史杂谈看得比较少。

我瞟了他一眼:“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古文观止这些都说烂了,咱们别提,我就问你一句,《酉阳杂俎》读过吗?”

这本书我可是烂熟于心,话说得漫不经心。

郑超略略有些紧张:“不就是唐代段成式写的那部笔记小说吗?都是些奇奇怪怪、荒诞不经的事情,哪儿值得下功夫啃它?”

听过没看过,我立马摸清了他的底细,继续追问:“谁跟你说上面写的都是荒诞不经的东西?卷十三的《尸穸》读过吧?书里说高陵有座古墓,这个墓真的存在。”

我是前一段时间才发现,我曾经试图盗取的高陵古墓早在唐代就被人发现了,正好就记在《酉阳杂俎》这本书中。

书里说这墓中有悬棺,棺下有金玉珠玑,墓室四周墙壁上还有非常精美的古代壁画。说起来还是值得一去的。

郑超不服:“张弛,你可别吹了,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去过。

我乐呵呵地说:“不瞒你说,我准备去盗这个墓。”

这一世来,生活清闲得很,只是我年纪小,父母不让我单独出远门,盗墓的事情迟迟不能成行。

终于十八岁了,又是暑假,我的盗墓计划提上日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高陵古墓十有八九早被盗了,如今的我对它的恨意也没那么大了,执意去古墓一趟,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了结一个心愿。当前科技这么发达,工具带足,我自信独自就能搞定这个古墓。

郑超惊得目瞪口呆:“张弛你疯了吧?盗墓是违法的!”

“担心个毛线啊,里面的金银珠宝我又没兴趣,到时候全部上交国家,就说是偶然发现的,说不定国家还得给我表彰呢!”我瞧着郑超紧张的神情,笑道,“我就是单纯想盗个墓而已!”

郑超似乎忘了他刚才还在质疑墓穴的真实性,这会儿急着否定我的盗墓计划,恰恰证明他已经相信了墓穴的存在。他急得无可如何,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看什么看?”我咧嘴一笑,“怎么,你也想跟我去吗?”

郑超气得骂道:“滚吧,你作死随你,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懒得理他,推他出门:“郑天才好走,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郑超把门不走,急道:“我再坐坐,你赶我干什么?”

“我得准备东西嘛,明天就要去西安。”

高陵现在是西安的市辖区。

我说得真诚,郑超愣神片刻:“张弛,你刚才不是说笑啊,要玩真的吗?”

啰哩啰嗦,我不想跟他废话:“谁有功夫跟你开玩笑!”

说话间将他撵出门外,哐啷一声闭门谢客。

4

七月的西安,热得人大喘气,舌头一吐,活像一条狗。

我自驾来到高陵区,找个地方停好车,背了工具,顶着烈日,按着记忆去找位置。

运气真是不错,那片松林竟然以生态森林公园的名义保留了下来。

我没敢走正门,绕道人迹罕至的小路,悄悄溜了进去。

林子中松柏参天,阴森森的,颇有几分恐怖片的氛围。想必是这个原因,这里的游客少得可怜。哦,准确地说,是没有游客。

我靠在一棵老树上歇息,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是好机会,没人才好办事。

忽然觉得肩头一沉,似乎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电光石火之间,我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地方不会真有鬼吧?

眼珠子左转右转,就是不敢回头瞧一眼,大夏天的,竟然惊出一身冷汗。

孟婆我都不怕,鬼算什么?人就是爱自己吓自己。我正努力做心理建设,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说:“屁大点胆子,还敢盗墓?”

听着耳熟,我大着胆子回头一瞥,立马摸着胸口弯下腰,骂道:“郑天才,你有病啊,人吓人吓死人,知道吗?”

树后站着的正是郑超。

没等他说话,我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郑超嗫嚅片刻说:“来西安旅游,看看不倒翁姐姐,顺路也到高陵逛逛!”

高陵虽然是市辖区,可是离西安主城区好几十公里呢,顺个屁路。

“我猜猜啊,你是不是想跟我进那个墓穴看看?是不是还想国家给你发个奖章?”一定是这样,我笑嘻嘻地看着郑超。

郑超白了我一眼:“屁啊,我来拉你回家!”

我气道:“又没让你来,管什么闲事!”

说罢不理郑超,照着记忆往墓穴走去。

到了地方,墓碑早不见了,封土也毫无痕迹,我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这个位置。找了半天,终于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个洞,似乎是盗洞。

看来这墓果然被人盗了!

我心里有些不爽,想着来都来了,还是进去一探究竟吧!

扒开草丛,正要往里钻,忽然想起郑超,见他就站在边上。

“郑天才,你就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瞧瞧。”

郑超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非得进去吗?”

“当然!”我斩钉截铁。

“好吧,总是劝不住你,那我陪你去。”

我有些意外,又想他要是死了就是真死,可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于是嫌弃地说:“你好好在外面守着,随时接应我。”

郑超还要再犟,我没理他,自顾自钻进了盗洞。

5

盗洞直通墓室。

我从洞口爬出来,顶着头灯先四处扫了一圈。南壁那具本该铁索悬吊的棺材早落在了地上,底下压着的似乎是沙土,根本没有什么金玉珠玑,看样子是被人盗了。

我想起书中说墓室四壁有画,于是借着头灯先看起了盗洞所在的这面墙壁。

灯光射成光锥,在墓壁上投出一个工整的圆形光圈,从左向右缓缓移动,我的目光也随之而转,就见墙壁上果然连绵画着握刀持剑的戎装兵卫。

正瞧得投入,忽然脚底绊了一下,灯光一映,见是一堆白骨,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双脚急忙后退几步,却发觉左脚似乎踩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慌乱之间,吓得我一蹦三尺高。

我定一定神,俯身一瞧,才发现那硬东西是块翠玉,捡起来一看,见上面刻着三个字——鬼手李。

原来是他!

光圈顺势移过去,就在翠玉边上,我看到一沓花花绿绿的纸,竟然是冥币,伸手一拿,全都朽化成了一片一片。

这家伙当年视我为智障,我以为他没信我说的话呢,原来是想独占财宝。

不对——鬼手李烧了冥币?

这家伙不会真去贿赂孟婆了吧?

“喂——”

一声喊叫,吓得我一颗心几乎坠落下来,回头一看,见走来一个人影。

我只当是鬼手李,就听那人说:“我在洞口喊了半天,你怎么应都不应一声!”

说话的是郑超!

我兀自有些警惕。

郑超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你没事吧?这里面瘆得慌,咱们赶快出去吧!”说着就要拉我走。

我甩开他的手,仔细打量他半天,确信眼前这家伙就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不会是鬼手李那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舒了口气,瞥见郑超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就想捉弄他一下。于是一把拉住他,指着那堆白骨说:“来来来,给你瞧瞧新鲜的。”

郑超顺着灯光看去,吓得脸色惨白,急道:“快走快走,我可没兴趣看这些东西!”转身要走。

“别急!”我一把拉住他,“墙上有画,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不看,赶紧走!”

我硬拽着他凑到墙边:“你看看,这是个拿刀的士兵……”停下话语,发觉士兵铠甲部分似乎剥落了一块,黑乎乎的一团。“哎呀,这么好的壁画全让这些盗墓贼给毁了……”语音未落,就见那黑乎乎的一团似乎在动,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郑超尖叫道:“大虫子,快跑!”

我闻声拔腿就跑,可惜已经迟了。

那虫子是甲虫模样,足有脸盘大小,一跃而起竟然迅捷无比,一下子攀住了我的右臂,狠狠咬了一口,我疼得厉声惨呼。

郑超慌乱间从地上抄个家伙,照着甲虫一顿锤击,那甲虫命都没了,兀自咬着我的胳膊荡了几荡,这才跌落下去。

“走!”郑超定下神来,发现手里攥的是一根胫骨,赶忙扔掉,一把拽过我,不容分说,朝我肩背狠狠一推,将我推向了洞口方向。他就跟在我后面。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在墓室回荡起来。

我回头一看,借着头灯,见有两只甲虫分别咬住了郑超的双腿,灯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全是甲虫,正不断向我们涌来。

6

我不会真死,但他会。

我想冲到前面挡住郑超,让他先走,可他死死拦在我和甲虫之间,根本不容我稍作反抗。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洞口,让那些甲虫不会顺着盗洞一拥而上。

“快走!”郑超大喊,“不然谁也走不了。”

我突然清醒过来,一转身,将腿和屁股先塞进洞里,反向往外爬,腾出一双手紧紧箍住了郑超两只胳膊,将他也拉进了盗洞。

耳畔是郑超撕心裂肺的大叫,我泪如雨下,不忍猝听,只能拼尽全力往外爬,口中不断喊着:“郑超,坚持住啊,快出去了,就快出去了……”

不知爬了多久,身后突然松畅起来,我一抬头,见自己到了洞外,阳光裹着热浪同时袭来,这是人间的味道。我加一把劲,将郑超拉了出来,身后跟着甩出一只大甲虫。

我匆忙捡了一根枯枝,准备与甲虫战斗。没想到它害怕阳光,惊慌失措起来,没头苍蝇一般冲撞一会儿,终于找到洞口,莽莽撞撞地钻了进去。

我软瘫在地上,这才有工夫查看郑超的伤势。只瞧了一眼,就放声大哭,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郑超的下半身早已血肉模糊,两只脚掌和小腿露出森森白骨,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一把抱住他肩头,使劲摇他:“醒醒,醒醒!”

郑超没死,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我后,笑了笑说:“你没事就好,我好像不行了……”

我猛地回过神来:“我这就打120,你挺住,没事的!”还好有信号,希望来得及。

郑超疲惫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张弛啊,你就我这一个朋友,我走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汹涌而下。

我确实优秀,优秀到让所有人都敬而远之,郑超是唯一一个主动找我说话的人。我与他拌嘴,他气归气,却从来不往心里去。什么他嫉妒我云云,不过是我死鸭子嘴硬罢了。

“我跟我爸妈说了,这次盗墓是我的主意,是我强行拉了你。”郑超歇了口气说,“求你代我为他们尽尽孝,做父母的,都不容易!”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我,他不会对我有意思吧?这不正经的念头一闪即逝,可心里的疑惑还是顺口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郑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缓缓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消停点吧!”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谁说过来着?

我爹!

7

我的大脑飞速运作。

郑超古文特别好,我爹当年就是满肚子之乎者也;郑超劝我不要盗墓,我爹当年在病床也是苦口婆心地阻拦我。

“你是我……”我满脸不可思议,面对十七岁的郑超,“爹”字我没能说出口。

郑超点了点头。

他本来非常虚弱,与我相认以后,肉眼可见的有了精神,竟然借着我的双手攀爬着坐了起来,见到自己下半身的惨状,怔了片刻,而后笑着瞧向我:“原本打算陪在你跟前,瞧你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就什么都跟你说了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比你先认识孟婆,本来跟她有个约定,可是冥界反腐,她因为权色交易被捕了……”

“权色交易?”我十分吃惊。

郑超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心想什么权?什么色?突然记起,我爹活着的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俊后生,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五六,仍旧是玉树临风,难道这个“色”指的竟然是我爹么?

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惑。

按照我跟孟婆的约定,我需要每天早晚给她烧一亿冥币,可是经常不能兑现。比如在奴隶海岸、在法兰西、在美利坚的时候,我哪有冥币烧给她?还有几世,我的身份低贱到吃喝都成问题,也没有余力管这些事情!奇怪的是,孟婆从来没有怪过我,我照旧在冥界与人间来来往往,没有任何障碍。

现在看来,与孟婆有约定的不是我,而是我爹。

我问:“你跟她的约定是关于我么?”

郑超颔首说:“我死的时候就知道,你根本不会听我劝,还是要下高陵古墓。可我是你爹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恰巧在奈何桥上,孟婆看中了我。我答应了她的追求,条件是让她保留你的记忆,那样你就可以一直活着,而且不管样子怎么变,都还是我和你娘的儿子。”

我心里五味杂陈,眼眶微微有些泛酸。我以为自第一世起的六百多年,我能够任性无畏地活着,能够毫无顾忌地挥霍生命,是因为自己的圆滑聪慧,却不知道这一切全都是我爹默默给他儿子的。

郑超说得累了,闭目歇了一会儿,又说:“这在冥界是违法的,孟婆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就在你这一世投胎后没几天,有个叫鬼手李……”

“鬼手李?”我一听到这个名字,立马打断了郑超,问道:“他九十年前不就死了吗?”

“没有。”郑超摇了摇头。

“他是二零零四年死的,寿岁一百零五。这人一来冥界,就带着冥币来贿赂孟婆,想免了投胎前的孟婆汤。孟婆不同意,他就说孟婆渎职,他认识你,知道你从来不喝孟婆汤,还拿这个威胁孟婆。那天晚上回到家,孟婆气得破口大骂,就将鬼手李的事情跟我说了个大概。

“那年鬼手李虽然赶走了你,但鬼神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听了你的话,每天早晚都给孟婆烧冥币。后来他盗墓时多次死里逃生,最终又活过百岁,死的时候对你的话深信不疑,这才找上了孟婆。孟婆本想给他强灌孟婆汤,让他早早投胎了事,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跑了,还去阎王那儿举报孟婆,说她收受贿赂、滥用职权。

“阎王是个老狐狸,也没声张,只是派人暗中查访。那天我刚查到你投生在了一对教授夫妻家里,高兴得不行,正要回去跟孟婆说,还没进门,就远远见到她被冥界警察带走了。我跟她也是几百年的夫妻了,她对我一直不错,我本想去救她,可是突然就想到了你。

“要知道,孟婆被撤职是板上钉钉的事,约定什么的肯定不算数了,这一世你如果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我顾不得孟婆,趁着事情还没完全闹起来,没喝孟婆汤就急着投了胎。从我生下来那一刻起,我就盼着自己赶快长大,尽快找到你,不能让你像以前那样胡乱浪费生命了……”

郑超话语中断,突然软软瘫下来,重重倒在我怀里。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的精神奕奕,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只见他微微一笑,勉力继续说道:“我可能做错了,太纵着你了。从今往后,你就……就消停点吧!”

话音甫落,撒手人寰。

我号啕大哭!

六百多年来,我经历过无数次与亲人的生离死别,然而这一次刻骨铭心、痛彻心扉。他离开了,往后余生,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由着性子让我折腾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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