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出于无奈,樊胜美们也不愿成为娘家的提款机

薛玲出生于80年代初的农村,关于童年的记忆除了一望无际的稻田,迎着晚霞升起的袅袅炊烟,还有物质的贫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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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墙壁斑驳,除了一个掉漆的柜子,就是一口同样陈旧的大瓮,哥哥们穿着打补丁的裤子爬山上树,而自己整个小学阶段连本《作文选》都没有。明明满院鸡鸭猪羊,但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妈妈说家里的大半开销全都指望这些畜牲。

那时,虽然生活很苦,但薛玲每天都很快乐。因为周围的人都是一样清贫,只有过年才有新衣服穿。

幸福感被打破是在初三下学期,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第一的薛玲对父亲说她同桌打算考县里的重点高中,她也想报。父亲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她懂父亲眼神里的意义,忙说哥哥们都已进城打工,家里虽然拮据,但负担她上学应该没什么问题。

父亲依旧没说话,叹了口气拿起镰刀割草去了。

晚上,薛玲无意中听到父亲对母亲说:“玲玲将来要进别人家的门,供她上学有什么用。不如,及早存钱给老大娶媳妇儿。”

母亲说:“白老师说玲玲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学生。好好念书,以后一定有大出息。”

父亲哽咽着说:“要怪,只能怪她投错了胎。打明儿起,你多让她干些活,少看书。”

母亲不再说话,传来低低啜泣的声音。

薛玲泪流满面,生平头一次感到心很疼,那种疼在多年以后午夜梦回之时依然很清晰。

虽然委屈,但更多的是理解,甚至还有内疚。

整个村子世代重男轻女,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和同村其他女孩一样,初中毕业去村外的棉纺厂上班,和父母一起为哥哥们攒钱。

可是,她的内心对知识有太多的渴望。

中考前的那一段时间,她每天回家都抢着干活,洗衣做饭割草喂猪。待到夜深人静时,打着手电筒偷偷学习。

中考过后,虽然薛玲的成绩在全县排名不突出,但仍然占据本村第一的宝座,而且达到了县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分数线。

父母虽然仍旧不是很情愿继续让薛玲上高中,但全村人都来道贺,也就不再反对。两个哥哥很高兴,告诉薛玲要坚持读下去,去大城市当白领,别像他们一样,干着最低贱的活,走哪儿都被投以鄙夷的目光。

怀着歉疚和激动的心情,薛玲开始了高中生涯。县高中的教学条件比她原来所在乡村学校好太多,来到这里她才发现,初中英语老师所教发音一半以上都是错的。

她很珍惜这样的读书机会,为了多买几本学习资料,从牙缝里省钱。每周回家都带两罐咸菜。家里人看她实在太瘦,似乎能被一阵风吹倒,对她说不要考虑钱,少吃咸菜多去食堂。可她惦记着大哥娶媳妇,让每一分钱都花的有意义。

薛玲天资聪慧,基础扎实,自学能力强,仅用一学期,就进了年级前二十名。

老师们爱才,又被薛玲的懂事所感动,经常给她开小灶补课。

三年,在日复一日的紧张学习中一晃而过,高考过后,薛玲顺利考入理想大学,去了哥哥们一直都很向往的北京。

开学第一天就认识了小彭,高大帅气的东北男孩儿。

但薛玲将对爱情的憧憬压在心底,虽然她也很想像其他女孩一样,买鞋买化妆品让自己看起来明媚耀眼,在最好的年纪与喜欢的男孩花前月下。

可是她不能!

因为大哥马上要结婚了,她不能再管家里要生活费,她得打工赚钱,还得好好学习,据说这所高校的奖学金很可观。

然而小彭并未在意薛玲的冷淡,他总是能恰如其分的出现在薛玲上课打工之外那点可怜的自由时间里。薛玲吃饭时,薛玲自习时,甚至薛玲去打水的路上。

薛玲有一次忍不住提醒小彭,自己因为家庭原因,大学期间不打算谈恋爱。

小彭耸耸肩,告诉薛玲不要有心理负担,他频繁来找她仅仅出于好感,只关乎友情。

可再木讷的人都明白,这样的陪伴始于爱情。

一年后,小彭向薛玲坦白,他爱她,之所以坦诚自己的感情,是因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辛苦。

薛玲终于被打动。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原本打两份工的薛玲辞去一份。由小彭负担她一部分生活费直到毕业。

大四那年,两人双双考取了上海某著名大学的研究生。

妈妈在电话里埋怨薛玲只为自己着想,她说老大结婚时欠的外债还有不少,本来指望薛玲毕业后能帮着一起还,没想到她又去上学了。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子也在打电话:“哎呀妈妈,你能不能别不问我意见就随便给我买衣服,说一百遍了,咱们眼光不一样...”

薛玲强忍着泪水挂断电话,大学四年,自己没向家里要一分钱,而父母居然也没问过她,这几年还是学生的她是怎么过来的。

研究生的日子,一如继往的清贫,好在有小彭始终不离不弃的陪伴,过的不算艰难。

毕业后,小彭又跟着薛玲回到家乡,两人进入同一家大型国企,待遇不错。薛玲很高兴,感觉好日子终于向自己靠拢了。

上班第一天,薛玲接到大哥打电话,原本以为大哥是向自己道贺的,没想到一句问候没有,第一句话就问她有没有钱。大哥说大嫂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可是没凑够住院的钱。

大嫂此前怀过两胎,都是不足三个月就流产了,这次好不容易熬到足月,自己怎么忍心看着大嫂住不进医院。

薛玲找要好的同学借了三千块,并保证一发工资就能还上。

然而刚发工资没几天,二哥又向薛玲开口,说前段时间开销比较大,借了一个工友几千块,现在人家逼他还债。

情况看似很危急,薛玲把剩余工资全给了二哥。

那时薛玲和小彭已经在准备婚礼,小彭也没怪薛玲,还安慰她说,亲人之间本该互相帮忙。

薛玲隐约有些不安。

事实证明,薛玲的猜测是对的,此后大哥二哥经常找薛玲拿钱,而且起初还说明需要钱的原因,后来连为什么张嘴要钱都省了,只说十万火急,就缺这几千块度过难关。

让薛玲感到可笑的是,两个哥哥每次也不多要,都是一两千,最多不超过五千,而那些钱,从来也没想过要还。

薛玲最好的朋友劝她要学着拒绝哥哥们,以免影响夫妻关系。薛玲苦笑着说,已经影响了,因为她发现小彭由起初老说没关系,变为一看到哥哥们上门脸色就很难看。虽然没有直言不让接济大舅哥,但态度很明显:你家是个无底洞,我不想再充当救世主了。

薛玲有些内疚,便嘱咐哥哥们以后打电话时,先问她在哪里?说话方便再谈钱。

如果说哥哥们让薛玲感到为难,父母则让她寒心。

妈妈一见面就和她说两个哥哥生活有多困难,哥哥们的孩子和她的孩子默默比起来,简直不像活在同一个世界。

“玲儿,你真是好舍得呦,默默的一双鞋要三百多!你的侄子侄女见都没见过这么高档的鞋子。”

“玲儿,你买饼干不要再买铁盒子的,我的孙子们都吃两块钱一袋的,长得也很结实。”

“玲儿,你和小彭都没有艺术细胞,默默怎会有音乐天分,钢琴就别学了吧?你哥哥们的小孩从来没上过什么艺考班。”

......

终有一天,薛玲忍不住冲妈妈吼:“你能不能不要老拿大哥二哥的生活和我比。你觉得我应该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的生活还差吗?这些年,我给他们的还少吗?我不光得给他们钱,还得管他们的孩子,衣服,课外书,零食,玩具,我买的少吗?”

妈妈懵了,这些年她一直都以小女儿为傲,她的玲儿让她在村子里颇有面子,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能耐的丫头,在城里挣大钱。

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女儿,结婚之后都很少在经济上补贴娘家,而薛玲,任由他们压榨她。

她一直以为,薛玲是心甘情愿为两个哥哥付出。

薛玲没理会妈妈的惊愕,像开了闸的洪水,气势磅礴,滔滔不绝:“都是你的孩子,你整天说哥哥们干活辛苦,难道我的钱是摊开手掌就飞来的?我经常加班到十二点你不也知道吗?我怀孕八个月都要坐长途飞机,我被同事暗算...我那些花在你们身上的钱,也是血汗钱!还有,你们就不怕这样下去小彭不要我吗?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媳妇儿的钱都花在娘家?你是我的亲妈,我问你,你想过这些吗?哪怕一次。”

越说越委屈,薛玲索性嚎啕大哭起来,父母自知理亏,也不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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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以后,妈妈很少在薛玲面前提及两个儿子和孙子们。

但薛玲看到父母比以往更节俭,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补贴哥哥们。

薛玲很生气,可说破嘴皮子都没有用,年过六十的父母眼里看到的,心里惦念的都是怎样才能让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更好。

虽然妈妈常常抱怨嫂子们对她不好,但也只是嘴上说说,并不影响她老人家那颗甘当孺子牛的赤诚之心。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为整个家感到悲哀,更严重的是,她经常为这种不正常的关系焦虑到失眠。

她甚至有过和父母哥哥们决裂的想法,可每到这时,她脑子里又会自动放映三十年前的画面:

母亲在两个哥哥回家之前把最后一点稀罕吃食督促她吃完,哥哥们知道后佯装生气,说她是偷嘴的小馋猫。

她生病了,妈妈整夜不睡守着她,哥哥们偷奶奶的钱给她买罐头。

爸爸常背着她去小河边捉鱼,夹杂贫穷和温暖的鲜香味道是她年少时最香甜的回忆。

他们是他的骨肉亲人,怎能做到不管不顾。

她想,此生,她都不能逃离这个杂乱的亲情漩涡,即便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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