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别做白日梦了。

阳光泛热,夏风微甜,这时我最爱闭着眼,靠着摇椅做梦,大人们说这是白日梦,小孩别做。以至于我长大几岁后,也未能弄明白,为何白日梦就被贴上了不好的标签,而自此以后我就常常做白日梦,他们就说我是只夜猫子。他们说什么,我都听。

一年级时,老师不会跟你讲李白白居易的生平,只是让你背诵;三年级时,老师不会跟你说这篇古文的翻译,只是简单介绍并且让你背诵;五年级时,会问为什么这篇文章这么写,老师说,别管这么多,你去背就好。他说什么,我也就听了。

小学四年级,有次课上,老师问,你们的梦想是什么,大家七嘴八舌,科学家医生还有警察。我在纸上,写下——火锅店老板,然后交上去了。后来老师特意问我,为什么不想跟大家一样,当医生警察,怎么会想到这个。我低下头,说,因为爸爸妈妈前几天带我去吃火锅,所以我想开个火锅店。老师准备问到底,为什么。这样他们就可以天天陪我一起吃饭了。我放轻了声音,生怕别人听到这个秘密。我觉得,这一刻,我说了什么,老师也听到了。

而更多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他们是听不到的。

小时候,父母对我要求极其严格,童年几乎是在兴趣班的来回路上度过,水泥路旁的几棵枇杷树,辅导老师家的小黄狗,成了我幼时最好的玩伴,我给它起的名字——赛文。我经常把心里话跟它们说,有天小黄狗蹲下来个头比我还高,枇杷树下变得凉快,突然它们都长大了,我就有些难过了。我希望它们都慢点长大,陪我多说说话。

教我绘画的是张老师,他是个奇怪的人,每次都会布置这么一个作业——画出一周内你经历最有趣的事,我之所以觉得他奇怪,是因为他从来也不会审批作业,让同学们之间相互检查,然后看到哪一幅画,笑声最多,就会用笔画上一颗小红花,三颗能换一根棒棒糖。我没有得过一颗红花,自然会羡慕那些已经换了棒棒糖的人,开鑫就是其中一个,他有一肚子说不完的笑话,后来我们看到他,就会不经意地哈哈大笑。

王老师是个白发满头的老爷爷,教我毛笔字的,他对我特别好,我写错一个字都会拍拍我肩膀,让我换张纸继续写,鼓励我。他的腿脚不好,走路很慢,所以我们每次遇到难写的毛笔字,叫他时,王老师都会迟迟走过来,不紧不慢地教我们写。他在我们那一片儿,是非常受人尊重的,哪家要是有调皮的毛孩子,家长都会把他们送过来,待上几个月,立马就乖巧听话。我从小就非常乖,而爸妈送我过来,纯粹是没有时间来管我。

有时候我爱上这些课,而又有些时候我特别抵触,我妈赶鸭子上轿,才能拖走我。我求着她让我别去,而她都会用香辣鸡翅,红烧排骨等,来同我进行交换,最后只得是我败下阵来,如今想来,当初的自己,革命立场是多么的不坚定啊。

他们两个人都很忙,每天见到他们的机会很少。所以我一直到上三年级,才单独一个人睡觉。“杨杨,你看别家孩子早就一个人睡了,”我妈说。我才不想跟他们说实话,“妈,我怕黑。”每次我都这样搪塞过去,直到一张大床实在容不下三个人。

每次上完补习班,我爸会来接我,我最喜欢坐在他拉风的摩托上,只有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长了翅膀,身体轻盈地马上就要飞,“爸,再开快一点。”我用手推搡着他,又下意识地抱紧着,他回了句,“开快,危险。”“爸爸,你看我有竹蜻蜓”我大声叫着,“我要飞起来了。”“傻不傻,别喊小心吸着凉气感冒。”每次送我回到家,他都会赶去一个个饭局,满桌热菜热饭,我一个人也会乖乖吃完,然后写完作业。

在他们眼里,我是十分听话懂事的,因为我看到他们在叔叔阿姨面前谈论到我之时,都是开心的,“你看我儿子这个奖状,全市儿童绘画二等奖”,“还有这个,省少年书法比赛的。”对于这些,我才没多大兴趣。路旁的枇杷树又结果了,老师家的小黄狗生了一窝小崽,我开心得都要飞起来。他们总希望我长大以后,能成为绘画家,或是书法家,可当我跟他们说,以后我想开一家火锅店,我妈第一个大发雷霆,说我没出息,都白养我了。我爸在一旁安慰道,消消气,你儿子他就是个小吃货,他现在懂什么。

后来,还没等我长大,爸妈工作调离到市里,我也就随他们去。老师家的小黄狗已经趴不进去它那个小窝了,路旁的枇杷树每到夏天都会迎来一批一批乘凉的人。我也知道,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们的决定。

床柜上摆着的奥特曼,抽屉里一本本日记本,储藏室的玩具车,床上的毛绒熊,我都把它们装进了行李箱,箱子已经快超负荷。妈走过来,很不耐烦地朝我说,带这些干什么,都给你小姨家的女儿,你别带了。一边说一边将墙上的奖状撕下,塞进了箱子里。

“张老师,上周作业我没交,”我老实地承认了,“连着这周一起交了。”他看了一眼我的画,便说,“这只狗怎么有了翅膀。”几年来,这个作业一直未曾改变,这一周你经历过最有趣的事。我画了两张,一只是很小只的黄狗,另一幅是一只长大的黄狗,天空下是一排绿叶茂盛的枇杷树,落下几颗枇杷果。“画里的男孩是你吗。”老师说。

“昨天中午画画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赛文突然长大了,它从我手里钻了出去,一直向天上飞,我不会飞,我一直跑,一直跑,好像追不上它。”我说。说完我觉得有点难过,很想去看看赛文。“我好想长大,这样就能追上它。”

出人意料,这周张老师把小红花给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它。而奖励不再是棒棒糖,老师发给我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最后的批语是,成长是最有趣的一次旅程。我没能懂它,当时交完这幅画,我也就离开这座城市,自然再也见不到每一个我怀念的人和事,就像我永远无法去弄懂,爸妈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一样。

成长是一场有趣的旅程,能不能再做一次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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